事發當時,薑鸞正在禦花園找丁翦說話,言語間旁敲側擊,詢問丁翦對朝廷退兵的敕令有什麼想法。
丁翦喝了薑鸞的賜酒,實話實說,“朝廷下了撤軍令,將領理應遵守,但臣有疑問。大勝當前,為何不乘勝追擊!多少將士拿性命換來的大好機會,正適合直搗黃龍,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錯過這次,以後再也難得——”
丁翦是堅決的主戰派。
眼看他越說越激動,薑鸞趕緊打住。“行了行了,知道你的意思了。”
就在兩人邊走邊閒談,丁翦打算護送薑鸞回去入席的時候,聖人出事的消息仿佛一道平地驚雷,從禦花園急傳過來。
丁翦驚得踢翻了路邊的石凳。
“當時不知什麼情形,不知誰放了一盆清水在林子裡,被小殿下瞧見了,指給聖人看。”傳訊的禁衛麵如土色,
“聖人……聖人發作了極厲害的癔症……小殿下在林子裡大喊,薛二將軍聽見了,立刻衝進去把聖人扶出來,急傳太醫。但聖人已經不大好了,呼吸困難,人才醒過來,又驚厥過了……”
禦花園裡兵荒馬亂。
為小殿下慶生的家宴中途,禦花園桂樹林的小山坡下突然出現了一個裝滿清水的金盆,引發聖人舊疾。
青天白日之下,有人意圖謀害當今天子。
禦花園裡所有的宮人和禁衛一律鎖拿,下獄待查。
入宮參與中秋家宴的宗室皇親都被留在宮裡,詢問口供。
當日禦前當值,想要跟隨聖人卻被斥退的徐公公和薛奪,一律成了停職待查的倒黴蛋。
薛奪卸了甲,出入宮禁的木牌子和腰刀交出去。薑鸞走過庭院時,丁翦親自拿過腰刀和牌子,上手腳鐐銬的時候跟薛奪說,“彆慌,走個過場而已。守詔獄的都是熟識的禁衛弟兄,查明你們無辜就放出來。”
薛奪歎著氣走過薑鸞身側,嘟囔,“老子今年犯太歲。”
說著說著突然停了步,隱晦地瞄了薑鸞一眼。“殿下。”
薑鸞心裡微微一動,走過去幾步,站在薛奪麵前。
薛奪果然開始作妖了。噗通一聲,原地單膝跪倒,一把扯住薑鸞的衣袖,抓起她的衣袖抹了把眼角,“末將冤枉,請殿下替末將洗刷冤情”。
他近乎冒犯無禮的動作,引來不少道吃驚的視線。
薑鸞卻淡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彆怕。本宮會替薛二將軍洗刷冤情的。”
短短瞬間的接觸,果然有個紙團塞進衣袖。薑鸞把薛奪塞過來的紙條攥住了。
薛奪這幾天定下了百來號熟悉邊境路線的老兵人選,準備協助東宮把糧草發往西北前線。還沒來得及點兵,聖人的事就發了。
事發太過倉促,他見勢不對,自己隻怕躲不過一場牢獄之災,當場把懷裡擬定的名單塞給了薑鸞。他昨晚才開始寫,紙上隻來得及寫了七個人名。七個最信得過的麾下親信。
薑鸞揣著七個人名的名單,站在禦花園裡,眼看著相關涉案的宮人和禁衛都被亂哄哄地押走,目瞪口呆坐在宴席原處的宗室們一個個地被帶走問話。
得了消息的李相和崔中丞匆匆從外皇城趕過來,連同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幾人嚴肅地低聲議論了一陣,一起過來薑鸞麵前。
“殿下,謀害天子的駭人大案,必須啟用三堂會審。”
薑鸞沒有異議。這是朝廷慣例了。
丁翦過來和她告罪,“殿下恕罪,殿下也在禦花園裡見過了聖人。臣可以做人證,擔保案發之時,殿下正和臣在禦花園外說話,沒有作案嫌疑。但按照慣例,殿下還是需要走個過場,問詢錄供。”
丁翦做了個手勢,“請殿下先回東宮。臣稍後便過去詢問結案。”
薑鸞不難為他。“勞煩丁翦將軍動作快些。本宮還要去紫宸殿探望病情。”
丁翦應下,又慎重地提醒,“殿下最近出行注意安全。凶手藏身暗處,尚未擒獲。還請殿下帶足東宮禁衛,貼身防衛,以免引來謀害。”
薑鸞揣著七人名單,由文鏡陪同著,回到了東宮。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取得邊關大捷之後的京城,花團錦簇的表麵之下,暗流洶湧,已經有人等不及地大動作了。
她這邊的應對動作一步都不能慢下。
薛奪給出的名單,都是他麾下信得過的老兵。問題是時間倉促,隻給出了七個人,如何能護送整個車隊的糧草,橫穿過西北通道,直達邊境。
薑鸞和東宮屬臣商量。
淳於閒歎著氣說,“隻能東宮出人。叫他們七個玄鐵騎出身的老兵帶路,東宮禁衛出人押運。”
“東宮出一百人會不會太多了?”文鏡提出疑慮,“萬一碰著需要殿下打出儀仗出行的大事,人數湊不齊,走在街上難看。”
“不隻是難看的問題。”崔瀅想得更多,“儀仗齊整牽扯到皇家臉麵,會被禦史彈劾,詰問東宮禁衛去哪裡了?我們無法解釋。”
“而且知曉內情的人越多,越容易泄露消息。”淳於閒搖頭。
崔瀅和淳於閒兩人低聲商量了許久,回來說,“從東宮禁衛裡精挑細選,挑揀嘴巴緊、性子穩的,抽調出五十人。再多就不行了。”
始終不言不語的盧四郎忽然抬起頭,望著崔瀅。
“瞧著我做什麼?”崔瀅納悶地說。
盧四郎遲疑著看了眼薑鸞,薑鸞點點頭,示意他開口說話。盧四郎這才提出自己的想法,“崔氏在城外蓄有私兵,可以調用。”
崔瀅噗地噴了茶。
“咳咳咳……”她咳嗽著指著盧四郎,“你小子行,等下彆走。你給我等著。”
京城世家大族,家家蓄養私兵,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實,但私鑄甲兵是大罪,平日裡絕對不會有人放在台麵上說。
但薑鸞確實被盧四郎一句話提醒了。
她的指尖一圈圈地卷著發絲,眼睛瞄向崔瀅,“崔舍人,說說看?”
崔瀅放下茶盞,起身長跪謝罪。
“不敢隱瞞殿下,家中……家中確實蓄養了少許私兵。”她趕緊擔保,“都在城外郊處,無召絕不會入城!”
薑鸞才不管她家的兵在城裡還是城外,隻要好用就行。
“一百個人,嘴巴緊,不會泄露消息的那種,你家能不能出?需不需要先知會你父親?”
崔瀅咬著牙應下。“能!不必!一百個人,臣現在就能做主應下!”
薑鸞滿意了。
“辛苦各位。回去各自把人手挑選挑選,名單呈上來。現在我們有了糧草車隊,又有了人,準備動作預備得差不多了。下麵隻看朝廷一紙撤兵令送去前線,到底能撤回來多少兵,再見機行事。都散了吧。”
所有人齊聲應道,“是。”
薑鸞掛念著二兄的事,沒什麼心思說笑,正事說完了就要起身。盧四郎卻大禮伏地,深深地拜倒下去。
薑鸞瞄了他一眼,“起來吧。彆怕阿瀅,她如果真敢在東宮門外帶人堵你,你跑回來告訴我,我罰她。”
但盧四郎要說的不是這件事。
“草民希望隨隊伍押送糧草。”
盧四郎道,“草民在東宮半年,無所建樹。與其整日無所事事,倒不如跟著隊伍送糧去前線沙場。草民幼時學習六藝,射術,騎術,不敢說精通,自認可以上陣殺敵。但如今的身份敏感,公然從軍隻怕讓殿下在朝中為難,這次押送糧草倒是適合草民,隻願一路隨行,能夠為東宮出一份力便好。”
薑鸞瞧著他拜下的身影,也明白他心裡想什麼。
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郎君,整日裡在東宮裡無事可做,一日三餐地混日子,他心裡不好受。
“那你就跟去吧。和淳於說一聲,把你名字添在名冊上。”薑鸞叮囑他,“不過此行艱險,翻過大山大川,跋涉千裡,你可想好了。”
盧四郎深深地俯身,再次行禮,“早已想好了。謝殿下恩準。”
等所有人都離去了,丁翦還沒來,按照涉案回避的章程,她暫時留在東宮。
薑鸞坐在室內,打開書案上的一個長匣子。
那是邊關六百裡急報的信使送來的。
自從大軍去了邊境,六百裡急報的信使再不是驛站的驛卒了,都是軍裡的將士。前兩天送來急報的信使,是玄鐵騎中軍大帳裡的親兵。
兩隻一模一樣的長木匣,一隻送進了紫宸殿,另一隻送進了東宮。
薑鸞打開匣蓋。沾染了邊關風霜冷雪的長木匣裡,放了一卷文書,幾支來自邊境的野草野花,角落裡還有十幾顆小小的鵝卵石。
她隨手掂起一顆小石子,借著映進來的陽光看著。
顯然是精心挑揀過的,在不知何處的綠洲水泊裡磨平了棱角,在陽光下呈現半透明的琥珀色,映出好看的不規則紋路。
除了琥珀色的小石子,還有朱紅色的石子,鵝黃色的石子,五顏六色的放置在木匣子裡。
“送他一條五彩絲絛的金珠手串,他回了一堆石頭。”
薑鸞低聲地抱怨,卻還是一顆顆地掂起來細看,把不知何處撿拾而來的石子一顆顆仔細地摸過了,放去窗外養魚的大魚缸裡,五顏六色地鋪了一層。
又打開匣子裡的文書。
文書送來的當晚已經看過了。或許是顧忌著路上可能遇襲,木匣子或許會落入他人手中,書卷裡連姓名題字都沒有,隻簡單寫了六個字,
“一切安好,勿念。”
不知在什麼時候寫下的手書,一手極為潦草的狂草字,仔細分辨才勉強能看清楚。
展開文書時,迎麵一股淺淡的酒氣。
她幾乎可以看到夜晚天氣酷寒的砂石荒漠裡,他在帳子裡一邊喝酒一邊寫字,香氣濃鬱的烈酒不慎滴落了幾滴在文書上的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