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番外二(1 / 2)

重臣攻略手冊 香草芋圓 19010 字 4個月前

宴殿熱鬨人群裡,謝瀾安靜地坐在一隅。

長箸撥弄著盤中佳肴,半晌卻未夾起什麼。燈火燭影裡,他仿佛輕舟過客,隔岸觀看人群裡的喧囂熱鬨。

吏部尚書的席位在他身側,笑嗬嗬開起玩笑,“謝侍郎,怎麼不動筷啊。這麼多宮廷上等佳肴,莫非還入不了謝氏五郎的眼。”

吏部尚書穆崇山是王相多年的下屬,官場裡打滾多年,滑不留手。謝瀾當初入了吏部,不熟政務,舉步維艱,穆尚書看在眼裡,既不為難他,卻也不幫他,任他自生自滅。

如今謝瀾站穩了腳跟,王氏嫡係子弟也入了仕,朝中的王氏勢力支持女君,穆尚書最近對謝瀾態度大變,言談親密熱絡。

謝瀾雖然性情不喜熱鬨交際,但世家出身,人情處事無礙。

他的視線從宴席人群裡抽離回來,客氣舉杯,“說笑了。今日借花獻佛,以美酒敬穆公。”

穆尚書飲了一杯,笑著擺擺手,“年紀大了,喝酒易醉,不比你們年輕人可以開懷暢飲。宴席如此熱鬨,謝侍郎怎的孤身獨坐,不過去敬裴相一杯?”

謝瀾微微一笑,“裴相領軍凱旋入京,聖人恩重,正在炙手可熱時,下官又何必去湊熱鬨。”

穆尚書笑嗬嗬道,“裴相得聖人青眼,謝侍郎同樣也是東宮出身嘛!兩位同是聖人青睞的信臣,謝侍郎不必自謙,不必自謙!”

謝瀾原地坐著,慢慢喝完了杯中酒。他的視線從矮案處抬起,望向人群圍攏的那道頎長紫袍身影。

裴顯其人,做事狠決,鋒芒畢露,和她同樣一副不撞南山不回頭的決絕性情。入京不過兩年便立穩了腳跟,赫赫功績足以留名青史,難怪得了她的青睞,在登基大典上當眾牽了他的手。

裴顯不過比他大了三歲。

初入京城時,裴顯也不過是頂著外戚的頭銜,領著防務宮禁的職務,早相遇了她一個月。

回想起當初,在臨風殿初遇那陣,他和她的關係,似乎也是劍拔弩張,並不怎麼好。

明亮喧鬨的宮宴裡,耳邊四處都是嘈雜人聲笑語,夾雜著絲竹聲聲,輕歌曼舞,謝瀾在人群中有點恍惚。

一步慢。步步慢。

一步錯,步步錯。

事後追憶,皆成惘然。

穆尚書臨走前那句笑語又縈繞在耳邊,“兩位同是聖人青睞的信臣,謝侍郎不必自謙。”

謝瀾垂下眸光,望著杯中新斟滿的酒。

話說得不錯,他也同樣是天子身邊信臣。

但他所受的托付朝堂政務的信重,和裴顯所受的可以登堂入室的愛重,豈能一概而論。

他一口喝乾了整杯酒。美酒入喉,明明入口甘甜,回味卻苦澀。

謝瀾獨坐宴席中,自斟自飲了半壺酒,驀然起身,朱袍衣袂飄起,舉杯走入了人聲鼎沸的聚攏人群裡。

“裴相。”

人群讓開,簇擁中央的裴顯應聲轉身。身側的謝征露出驚訝神色,“五弟?”

裴顯倒是毫不驚訝,隻微一頷首,“謝侍郎尋裴某有事?”

謝瀾臉上沒什麼神情,舉起金杯,直截了當道,“今日是大軍凱旋之日,瀾敬裴相三杯。”

兩人當眾喝了三杯。

三杯喝完之後,誰也沒有挪動步子。兩人腳下像是紮了根,既沒有宴席常見的寒暄言辭,也不退避開,就這麼原地冷了場。謝瀾眸光低垂,冷玉般的指尖撫著杯沿;裴顯唇邊噙著一抹涼笑。

謝征在旁邊看著,感覺哪裡有點不對,走過來幾步,再次確認。“五弟有事要單獨找裴相商談?可要我等退避片刻。”

“無需退避。”謝瀾冷冽地道,“新年將至,邊關大捷,君臣共賀的大好日子,瀾特來道賀。裴相今日意氣風發,腳踩淩雲通天路。瀾以美酒三杯相敬,隻願裴相珍惜眼前,勿忘初心。”

“好一句‘勿忘初心’。”

裴顯召來了旁邊的內侍,“區區二兩杯,豈能儘興。宮宴可有備下大杯。”

內侍遲疑道,“倒是備著幾個四兩的大青銅爵。但今日宴席備的幾種酒,後勁都不小,屬於烈酒……”

裴顯打斷道,“無妨。拿兩個青銅爵來。”

薑鸞入席時,隔著半個寬敞宴殿,一眼就看到了中央處圍攏的人群,烏泱泱一大片,圍得裡三層外三層。

圍攏的百官們聽到門口傳來的通稟聲,迅速散開,各自行禮。

薑鸞穿了身華美的錦繡鸞鳳廣袖長裙,溜溜達達從分開的人群裡走過,徑直走去最中央處擺放的主位入席。

“剛才烏泱泱圍城一堆做什麼呢。不像是宮宴,倒像是趕集。”薑鸞和身側的崔瀅小聲嘀咕,

“瞧見裴相和謝侍郎了。一群人圍著他們兩個,看什麼熱鬨呢。”

崔瀅眼利,一眼瞧了個通透,把‘拚酒’兩個字換了個文雅說法,委婉地說,“謝侍郎似乎在給裴相敬酒。”

薑鸞也瞧見了兩人手裡的大青銅爵。

她覺得有意思極了。

“裴相的酒量,我是見識過的。怎麼,謝侍郎莫非也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居然用起這麼大的青銅爵。”

崔瀅:“這……”

正好文武百官禮畢起身,薑鸞坐在丹墀高處的長案後,往宴殿裡好奇打量,通明燈火之下,瞧見謝瀾泛起了緋紅醉意的麵龐。

起身時站立不穩,搖晃了一下,踩到了前方穆尚書的腳。

薑鸞:“……”

“謝侍郎醉了吧。”薑鸞仔細打量了謝瀾幾眼,懷疑地去看裴顯那邊,“這是敬酒?我怎麼瞧著像是被灌酒了?”

天子入席,教坊樂隊換了一支清正平和的雅樂。編鐘古音響起,眾臣各自入席。宮宴正式開始。

裴顯的臉色看不出任何異狀,眼神清明,從容落座。

謝瀾腳步細微不穩,但神誌還清醒,也自己入了席。

徐公公過來擺酒布菜,見薑鸞盯著謝瀾那邊,低聲提了幾句,

“陛下過來之前,謝侍郎和裴相兩人在喝酒。說是喝三杯,但不知怎麼的,三杯喝完了,兩人都不停手,繼續叫酒,當麵繼續喝。謝大將軍在旁邊勸了這邊勸那邊,結果哪一邊也勸不住,還換了大青銅爵。兩位……咳,就這麼當眾喝了兩斤。”

徐公公悄聲說,“裴相酒量好,看起來沒醉,謝侍郎似乎是不成啦。老奴要不要去熬個醒酒湯,呈給謝侍郎?當眾醉倒不太好看。”

薑鸞以手支頤,眼風瞄過去,來回打量兩邊,

“兩個人當眾喝掉兩斤,這也能叫敬酒?拚酒吧。謝侍郎自從出了東宮,這兩位不怎麼見麵,還以為他們關係轉好了。嘖。”

她吩咐徐公公,“醒酒湯熬一份,呈給謝侍郎。在場百官瞧夠了這兩位的熱鬨,誰都彆笑話誰,在座所有人一律換上青銅爵喝酒。至於裴相那邊,他酒量好,區區一個青銅爵不夠他喝的,再給他換個杯,叫他多喝點。”

“是。”

一支開場雅樂奏完,教坊撤下大型編鐘,換上了輕快絲竹箜篌。

曼妙舞姬魚貫而入,在宴殿中央翩翩起舞。

宴席氣氛陡然熱烈起來。

眾多內侍忙碌奔走,把各人食案上擺放的二兩玉杯換成了四兩大銅爵。

眾多盛在托盤裡端進來的銅酒樽裡,有一處格外不同,兩位內侍抱著個眼熟的半斤大金樽,直奔前排裴顯的坐席而來。

裴顯:“……”

他抬手撫摸過大金樽的雙耳,確定是同一隻沒錯,撩起眼皮,往宴殿中央處的主位瞄去一眼。

薑鸞手肘撐在食案上,烏黑眸子也在望著他。兩邊視線對上的瞬間,薑鸞單手支頤,衝他眨了眨眼。

她今日這身赴宴裝束打扮得精心,正朱色的鸞鳳廣袖長裙,映襯得肌膚瓷白,明眸皓齒,眉心一點同色的牡丹花鈿,在明亮燈火下嬌豔欲滴。

“朕聽說,邊關凱旋的將領們各個都練出一身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裴相尤其海量。區區二兩杯,豈能儘興。”

薑鸞笑盈盈當眾舉杯,“新年將至,慶功佳宴,還請諸位滿飲杯中美酒。”

在場赴宴的眾臣齊聲道,“臣謝陛下賜酒。”隨即當然是各自舉杯,一飲而儘,齊齊亮出杯底。

隻不過眾臣亮出的是四兩青銅爵的杯底,裴顯要亮的是半斤(注:八兩)金樽的杯底。

薑鸞目不轉睛,盯著裴顯這邊。眼看他不緊不慢地喝完大金樽裡的半斤酒,亮出杯底,薑鸞衝他嫣然一笑,繼續賜酒。

“踏破牙帳,射下天狼。五十年罕見的邊境大捷,區區一杯賜酒豈足夠?諸位,還請舉杯再飲!”

裴顯:“……”

他這邊還在慢慢地喝,其他宴席各處,青銅爵兩杯下去就是半斤酒,已經有量淺的朝臣頂不住。

眼看謝侍郎得了禦賜的醒酒湯,其他朝臣也紛紛向內侍索要醒酒湯。

薛奪抽空過來,小聲問,“督帥,你還行不行?要不要給你也弄碗醒酒湯來。”

裴顯把喝空的大金樽往案上隨手一放,“不必。”

他斜睨了眼高處那位。薑鸞向來行止都不怎麼規矩,年底的熱鬨慶功宴,端正坐了沒兩刻鐘就換了懶散的盤膝坐姿,托著腮,也在懶洋洋地瞄著他這邊。

裴顯抬手把薛奪招到身側,問他,“她今天又怎麼了?怎麼突然把半斤金樽拿出來了。”

薛奪壓低聲線,“聽文鏡說,早上看了督帥獻上的大禮,或許是被惡心到了,回去臨風殿就吐了一場。”

“……吐了?”裴顯一怔,抬頭又去看。薑鸞換了個姿勢,端起麵前的半兩小玉杯,懶洋洋地衝他舉杯。

錦繡鸞鳳華服的織金繡線在燈火下熠熠閃光,黑漆長案遮掩住了女君的平坦小腹。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不受控製閃過腦海。裴顯的聲線難以察覺地繃緊了一瞬,

“怎麼個吐法?”

薛奪也是一愣。“被惡心吐了,還能有幾個吐法?反正文鏡說了,前後吐了兩輪,抱怨了一路,說人長了嘴就是要說話的。那位把大金樽拿出來灌督帥的酒,估摸著也是和這事有關。”

裴顯默然不語,手指關節在長案上輕輕敲擊了幾下。

十二月初入京。

入京當日就下了詔獄,在裡頭待了五天。

入京後第一次留宿臨風殿,是在她登基當晚。那時已經臘月初十了。

今日才臘月二十九。

時間不對。再快也不至於。不可能是他想到的那個可能。

一時間滑過心底的思緒,引發了細微的情緒波動,說不出是期盼還是失望。他擺擺手,叫薛奪退下了。

但心頭瞬間閃過的念頭,卻再也揮之不去,始終橫亙在腦海裡。

過了年,他就要二十七了。

家族裡有個侄子和他同歲,在河東娶妻生子,如今一雙小兒女已經繞膝。

他放下金樽,再次抬頭,望向丹墀之上的高處。

薑鸞看膩了歌舞,正無聊地撥弄著自己的半兩小玉杯。察覺了下方長久凝望的視線,詫異地回望過去。

裴顯指了指麵前的大金樽。

薑鸞眨了下眼,明白過來他的疑問,嗤地笑了,遙遙比劃了個‘五’。

早上猝不及防的五倍重禮,值得一個半斤金樽。

裴顯盯著麵前金樽看了一會兒,思忖著薑鸞比劃的‘五’。他叫過內侍,吩咐了幾句。

內侍開始往空盞裡倒酒。

薑鸞遠遠地看著玉色美酒盛滿金樽,不等她這邊賜酒,他那邊自己舉起金樽,開始喝第三杯。

“這麼自覺的嗎?”薑鸞納悶地和崔瀅說,“莫非裴相誤會了。以為我比劃的五,是讓他喝五杯的意思?”

“五杯就是兩斤半了。裴相剛才還和謝侍郎對飲了兩斤……”崔瀅嘶了聲,有點不放心,“今日宮宴的酒後勁不小,裴相的酒又喝得急。要不要把醒酒湯也給裴相一碗預備著?”

薑鸞把文鏡召來,“盯著點你家督帥。真喝醉了,早點把人扶下去休息。”

文鏡道,“是!”

他剛轉身下了丹墀,還沒來得及盯住自家督帥,一道朱色官袍的修長人影出現在麵前,差點和他撞了個滿懷。

謝瀾站在丹墀台階下,視線往上,手捧一隻空杯,

“臣請陛下賜酒。”

薑鸞:“……”

她把人召上來,仔細瞧了瞧謝瀾的臉色。

一張緋色桃花麵,星眸蒙蒙地起了霧,但嗓音清醒,她一時竟摸不清這位是醉著還是醒著。

“謝侍郎,喝醉了?”薑鸞詫異問他,

“今日的慶功宴,慶祝的是大軍凱旋。但凡是單獨賜賞的酒,都是賜給你長兄,裴相,以及此次出征的諸位將領。你並未參與出征,為何也要單獨賜酒?”

謝瀾應聲而答,“長兄和裴相已經得了陛下賜酒。臣帶著空杯前來,請陛下賜酒。”

乍聽起來,似乎有理有據;但仔細想想,答得牛頭不對馬嘴。

嘈雜的歌舞絲竹樂音裡,謝瀾舉起手裡空杯,口齒清晰地道,“去歲新年間,陛下當時還是東宮殿下,臣曾說過,殿下的將來長長久久。”

薑鸞見他雖然應對如流,但眼神迷蒙,身形細微搖晃,顯然陷入酩酊大醉。

“不錯,朕還記得。”薑鸞好言好語地勸他,“靜澤,你醉了。剛才的醒酒湯沒喝?回去喝了,下去睡吧。”

謝瀾不願走。

“去歲新年,臣當時說,暮去朝來,又是新春。願長伴殿下左右。今日臘月年底,眼看又是一年,臣還是這句話。”

謝瀾固執地舉著空杯,無論徐公公和崔瀅兩個怎麼好生勸說都不肯走,依舊口齒清晰地道,

“暮去朝來,又是新春。瀾願長伴殿下左右——”

薑鸞抬手揉了揉眉心。

“這是醉狠了吧?裴相剛才和他到底拚了多少酒?稱呼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