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雪月(三)(1 / 2)

那年夏天,格外的陰沉黏膩。梅子雨斷斷續續的,怎麼也望不到晴天。

過去的六年,憐月總要黏著她的阿辭。吃飯睡覺還算平常,上茅廁也要在外守著,生怕弄丟了似的。

可那個夏天,她與她,統共也沒見過幾麵。

不唱戲時,憐月坐在窗邊看雲,一看就是兩三個時辰。

房簷下姊妹們的閒談,她一句也聽不見。

那些人不無嫉妒地八卦,說辭雪如何憑著一曲《鳳求凰》,在業城裡聲名大噪,引得多少王孫公子慕名聽戲,爭與纏頭。

更令人眼紅的是,辭雪竟得了朱家二公子的垂青。朱二爺對她極是上心,送了多少金銀首飾不說,每逢佳節宴飲,總要拉她作陪。朱府那麼些姬妾,也沒像對她那樣喜歡。

看樣子,朱二爺是真想娶她進門了。

這小賤蹄子,真是走了狗屎運哦。

“沙……沙……”

雨絲不爭氣地落下來,憐月默默闔上了窗。

桌上的陽春麵,一天也沒吃幾口。湯早乾了,麵黏成一坨。

燭線許久未剪,結成乾癟的黑炭,落了一層薄灰。

對門兒的刀馬旦不再來找茬,因著屋裡很久不煎藥了。藥罐子不知摔了還是打了,平白多了幾道裂痕。

……辭雪不在,一切都失了顏色。

雖然,她偶爾也會回來。

她們還會同台搭戲,唱那一折《鳳求凰》。

辭雪還是扮相如,憐月還是扮文君。

隻是憐月的曲詞,再也沒有唱錯過。

“數不儘,漢宮喬木連枝葉……”

再也唱不出那句唐突的“燕燕樓”了。

辭雪看她學了乖,有點詫異,但也沒多說什麼。

唱完了戲,看少女氣色甚差,還苦口婆心勸她彆忘了吃藥。

臨走時,她留下許多金銀,囑咐憐月多吃點大魚大肉,多添幾身好看的衣裳。

憐月從不應聲。

她知道,都是那姓朱的給的。

辭雪前腳剛走,憐月把那些黃的白的一卷,統統扔進了臭水溝。

少女的情思,總是剛烈又純粹,容不下半點瑕疵。

可辭雪不一樣。

她比她,年長了七歲。

七年,足以磨去許多棱角,又刻上許多的世故與教條。

男婚女嫁,天地倫常,已然深深嵌進了血肉。

和許許多多的姊妹一樣,她覺著能得良人看顧,嫁到豪門大戶裡去,簡直是祖墳冒了青煙。

多少人盼了八輩子都盼不來的良機,怎麼就落在自己頭上了呢。

她覺著幸運極了,可不知為什麼,又總是高興不起來。

每天在富家子弟之間周旋,還要強擺著笑臉討朱公子的歡喜,實在是身心俱疲。

有時候,她受不了席上的糜爛氣息,一個人跑到亭子裡看月亮。她想不通自己在做些什麼,又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呢……

嗨。

就當是——

為了月兒吧。

隻有想起憐月,她才覺出無比的踏實與甜蜜。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可隻要還有一點盼頭,她願做那風雪夜歸人。

辭雪早已盤算好了。

等朱應臣答應娶她進門,就帶憐月一起去。

月兒的命太苦了,她隻想要她下半輩子,富貴安樂,衣食無憂。

眼下自己受這點委屈,又算什麼呢?

這麼一想,辭雪才又振作了起來。重整笑靨,回到亂哄哄的酒席上去。

可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和憐月到底算是什麼。

是師徒?是姊妹?是親人?是知己?

還是……

唉。

人世間有太多種名分,卻找不出一種來概括她們。

辭雪隻知道,她在乎憐月,非常非常在乎。

隻要為著她好,怎麼都可以。

那天入秋,天才擦黑,憐月早早的睡下了。

半夢半醒間,她聽見珠簾掀動的微響。

她認得腳步聲,是阿辭回來了。

今兒她不是去朱家了麼,怎的回來了呢?

她感到阿辭坐在床邊,輕輕一聲長歎。

她不知她在想些什麼,可念起那句“朱郎”的仇,賭氣翻了個身,對著牆壁裝睡。

她感到阿辭掀開了紗簾,指尖很輕柔,拂著她的長發。

此刻,辭雪的心思亂極了。

她今天趁著酒勁,試探了朱應臣,若要娶她進門,多帶個陪嫁的,他會不會喜歡。

沒想到朱應臣拒絕了。

他說,主母聶夫人十分嚴厲,最討厭下九流。能娶她一個,已是大大開恩了。若要娶兩個,非打斷他的腿不可。

主母成見極深,朱應臣又不敢不遵。任辭雪怎麼討好,也毫無轉圜餘地。

最卑微的螻蟻,哪有討價還價的道理。

辭雪不由得失了方寸。

她嫁去了,憐月就嫁不去。

難道要月兒一個人,留在燕燕樓吃苦受罪,永無出頭之日嗎?

還是……

隻能這樣了罷。

辭雪想了很久很久,艱難拿定了主意。

她撫著憐月的秀發,眼底浮上了淚花。

我的月兒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