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楊綠柳找到了沈璧君。
白楊問她,“夫人,您……”他有些猶疑,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好。
無垢山莊,原來還有一位小少主……可是卻……
這個時候,他突然能理解一些少堡主的恨了。無論是哪個丈夫,在知道妻子為了另一個男子跳崖還犧牲了他們的孩子之後,都絕不會不想去報複。
沈璧君秀眉一蹙,打斷了他的話,“兩位不要再叫我夫人了,我再也不想與那個虛偽的人有任何相關!”
白楊綠柳相視一眼,心中皆是一歎。
他們改口都已經毫無猶豫,但白楊問的還有些委婉,並沒有提及她不顧身份為蕭十一郎跳崖的事情,“當初公子陪沈小姐你歸寧,沈小姐你遇到了蕭十一郎之時,是否已有身孕。”
提到那個孩子,沈璧君的神色頹喪下來,她沉默了許久。看到白楊綠柳咄咄逼人的神色的時候,心裡又升起來幾分怒氣,她說,“不錯!是!我有了孩子!”她立刻道,“我總是再為他開脫!可是如今想來,我被綁架的時候,連城璧又在哪裡!為何我遇到了危險,痛苦害怕彷徨無措的時候,睜開眼看到的永遠不是連城璧!”
綠柳臉色一青,“沈小姐!作為大家閨秀,你難道不知道享受了家族的榮譽,也該擔負家族的責任!當初割鹿刀失蹤,公子一直在追查它的下落你豈非最為清楚?”
兩年前,所有的一切尚未發生,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與江湖第一公子連城璧還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人稱無垢俠侶。
他們成親三年,沈璧君才歸寧。
正好與割鹿刀入關相遇,看似巧合,難道真的巧合嗎?
個中原因外人不清楚,但白楊綠柳是知道的。
原本連城璧對這把刀並沒有多少興趣,連家家傳絕學是袖中劍,連城璧最擅長的也是劍,這把刀再吹毛斷發,在他眼裡也不過廢鐵一般,他又怎會對一把刀感興趣。
何況帶了這把刀,就意味著無窮無儘的麻煩。得到割鹿刀之人終身不能解刀,他又不喜用刀,連城璧哪裡會做這樣的虧本生意。
那時候,沈家莊已漸漸沒落。雖然因為昔年沈璧君的爹娘沈勁風夫婦抵禦外敵而雙雙犧牲,這裡的人們對沈家人表現的相當尊重。但是對於如雨後春筍一般崛起的武林新秀們而言,沈家,早已不是當年的“金針”沈家了。
若不是當時沈太君有意相邀,要連城璧表現一番以振沈家威勢,說明他們沈家還有一個優秀的孫女婿,連城璧恐怕都不會參與此事。
一把不稱手的兵器,即使是神兵利刃,武人都不會想要。
他來了,也是真真切切為了連夫人。
可是沈璧君,她是怎麼回報公子的?
就是出門一次另結新歡嗎?
他們也為此憤慨過,但是公子都沒說什麼,他們又哪裡能多言……不過是後來公子做的過分,沈璧君又好像非蕭十一郎不愛,他們一時心軟暗生同情,曾略有相助一二。
更何況不向著連家的女子,他們也覺得讓她早早離開最好。哪裡能想,公子他竟這樣執著於沈璧君。
沈璧君聽他此言,更是冷淡,“割鹿刀?到底是割鹿刀重要還是他的妻子重要!”
白楊綠柳聽聞這種無理取鬨的問題,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白楊已口不擇言了,他瞪著眼睛,“當初喚人來守護此刀的正是沈太君,要求公子借回門之名來沈家莊與人比鬥拿下割鹿刀的也是沈太君,請來心懷不軌的人相聚一堂的也是沈太君!沈小姐,如果你真的要怨,唯一能怨的,也隻有你的祖母了。”
提起沈太君,而且還是如此的詭辯,沈璧君更生氣了,她都不想再顧及這兩人的長輩身份,“我不管你怎樣看待我!你都不該諷刺我的祖母!請你們立刻出去!”
“公子一向孝順,他怎會拒絕沈老太君的請求,縱然看出老太君隻是想讓她的孫女婿為沈府添添光彩,他也會拿下那把割鹿刀!否則早不歸寧晚不歸寧,為何偏偏選在割鹿刀入關之時。他想讓老太君如願開心,那時候,沈小姐你又在哪裡。”
那時候,她已經與蕭十一郎相見,又再次相見了。
沈璧君一時喪失了她溫柔的姿態,她怒氣衝衝道,“憑借你們一己之言,我如何相信!我從來沒聽過奶奶提起此事,連城璧來,不過是為了他無垢山莊的名聲,為了他六君子之首的氣概!我與沈家莊,他從來都沒有放在心上過!他從來都看重他的山莊,連我被查出懷有身孕時他都不見蹤影,在他心裡第一位的永遠不會是我。如今他還做了這麼多錯事,我絕對無法原諒他!”
連城璧總是那樣冷靜,從不肯表露他的情緒,他怎麼總是那樣冷靜。
她好像全然忘了有一次她與蕭十一郎一起離開之時,連城璧在暴雨之夜追逐她的狼狽。
聽了這樣無理取鬨的假設,白楊氣的都一時不知如何應答,“無垢山莊原本就是公子的責任,從他降生就是。他承載了多少人的期望你知不知道,啊……我沒有想到你是這樣想的!你竟然如此自私!虧我同情你,老頭子我簡直瞎了眼!哎哎哎……老綠頭你拉我做甚……”
沈璧君被他一通搶白,臉色陣青陣白。
綠柳扯過了他,隻往客棧外拉,“莫多說了。沈小姐兒女情長最為重要,身為金針沈家之後……”他微微一頓,“哼,你隻說公子沒有將你放在第一位。那麼老夫今天也替公子問你一句,如果沈家還在,如果你是沈家莊唯一的繼承人。作為唯一繼承人的你是否都會為了公子拋棄沈家?要讓公子不看重無垢山莊,就像要你不看重沈家莊一樣。”
隻此一談,白楊綠柳算是徹底絕了讓她暫理無垢山莊的心思。
等他們駕馬回到無垢山莊之時,隻能暫時以他們管家的身份先穩住事態。
蕭十一郎這一次出手可真絕,連城璧的一切都毀了。
也許人們不相信聲名狼藉的蕭十一郎,但是沈璧君的話,還是信的。她當年畢竟是與連城璧同床共枕的人。
江湖要連城璧倒的人,不算少。
倒掉一個聲名在外江湖第一的俠士,其他的人至少就有了爭奪第一的機會。
無垢山莊已亂了。隻是勉強還維持著平靜。
……
其實,即使薑晨特意不出手,依著記憶裡蕭十一郎和沈璧君的性子,他們的生活也絕不會像想象中那樣美好。
愛情的時效性豈不總是非常短暫。
何況他們之間,隔著一個死去的冰冰,還有一個活著的風四娘。
蕭十一郎找連城璧決戰那一日,因偶然聽過路人說無垢公子連城璧與大盜蕭十一郎見麵,沈璧君實在擔心兩人死鬥。這兩個人,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無法蝸居一隅逃避,坐視不管,所以快馬加鞭找到了他們。但是見到之後,她又不知怎麼去麵對。
沈璧君是個敏感又疑心重的人。當然,連城璧也是。蕭十一郎更不例外。
但凡他們三人中任何一個對另一個人抱有信心,也絕不會發生這種令人厭煩的追追打打。
很可惜,世人總是缺乏信任的。
這,這其實也很正常。
背叛太多,信任就會變得十分稀少。薑晨也不喜歡信任彆人,但是他也習慣用人不疑。當然,如果有背叛,他也一定毫不猶豫掐滅。像他這樣的身份,能信任敢信任的人總是少之又少的。
因為每一次的蘇醒……
往往已眾叛親離,親友亡歿。
身體的原主個個都不是身世清白,他們心機深重也足夠的心狠手辣,比之薑晨猶有過之。薑晨唯一比他們多的,不過隻是不甘。
此刻,他坐在前往京城的馬車上,手中扣著一兩銀子。
這個時候,他真的是懂了無錢難行一步這句話的意思。
倒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
實在新奇。
新奇過後,薑晨就需要好好想想如何能順利到京城了。
反正南方這魚龍混雜的地方,他也不想插手了。
他挑起車簾,眼角掃到車外街角一個占卜攤子上,一身黃色道服的乾瘦老人撐著一個長幡,上麵寫著整齊的三個字,劉半仙。
大約,他找到一件事情做了。
金陵城平康街角最近來了一位畫師,人生的瀟灑,畫也畫的好,字兒也寫的不錯。所以他的到來還沒有一天,這條街上的人家已經得了消息。
他時常坐在茶館裡。
也許目前他的畫作還不算出名,但是僅憑那些據說中他的好相貌,就足以讓這裡的大大小小的小姐們出門一探。
傳言不可儘信,但是未得證實之前的傳言往往讓人思之若狂。並不戰亂的時代裡,不入江湖的人們總是對美麗的事物存有幾分偏愛。
他剛剛傳出的幾副畫中沒有任何署名,刻章之類。
不過消息靈通的人還是聽說了他的名字。
薑晨。
這是個生僻的姓名。姓也生僻,名也生僻。
但是喻意倒是不錯。
能有這樣姓名的人,往往不會讓人太失望。
他的畫,總有一種虛幻飄渺的感覺,無論是山是水,有仙境一樣的清靈,又有山川的廣饒,如此的壯美和真實,好像他是真的親眼見過那一切。
虛幻又真實,矛盾又和諧。
無論是誰,哪怕是個極為挑剔的人,他也不能說這畫不夠好看。何況意境深長。
丹青之色,薑晨原本不該會,不過帝辛會,歐陽克會,連城璧也會,那他不會也會了。
許多事情經曆過一次也許困惑,兩次便有經驗,三次就會熟悉,更多就已經熟能生巧。
這麼多年以來,可以說,天下三百六十行,鮮少有他半分無所涉獵的。
如果一個人可以有很多人的記憶,如果一個人的性命也能延伸的長久,他總會有一些經驗能做他原本不會的事情。
如果有一個平和的生活,也許他這樣的人正適合去遊山玩水。
他從這樣突然升起的期待中回過神來,繼而變得十分清醒。根據經驗,這種事情太難。
連城璧當然有很多朋友,他當然也有很多敵人。
隻不過,決戰之後,連城璧的朋友也大多變成了敵人。
掌握邪惡的天宗企圖借此稱霸武林的野心勃勃之人,名門正道的他們是不能青眼相待的。
不過,等他到金陵第二日,倒是碰到了兩個十分特彆的人。
說是特彆,也就是因為他們已經有不小的年紀,卻穿紅著綠。
連城璧見過這兩個人。
在玩偶山莊裡。
李紅纓,楊綠柳。
這兩人其實薑晨並不想碰到。薑晨總是不想碰到原主的熟人的,任何程度的熟人都不想碰到。
天下之大,如此之大。天下之小,又如此之小。
李紅纓與楊綠柳大步踏了進來。
他們身上彆著形勢特彆的彎刀。
薑晨記得有人曾說過,李紅櫻楊綠柳與白楊綠柳出自一身,但是他現下也不太明白,為何這裡有白楊綠柳,卻也有他們。
不過他向來也不在意這些。他向來都不在意與自己無關的東西。
毫無疑問,他是人群中最耀目的存在。即使他的衣飾並不貴重華美,可是隻要一眼望進這個客棧,他總是第一個被看到且不能再被忽略的人。
蕭十一郎第一次見到連城璧的時候,也一眼認出連城璧。因為除了連城璧以外,絕沒有人再有這樣優雅的清華之氣。他注定就是人中龍鳳。無論他人認不認識連城璧,但是在一眾人群中,連城璧永遠是引人注目的。
習武之人難有記性不好的,李紅纓卻有些不敢認這個青年。
這兩年,他們從那可怕的玩偶山莊逃了出來,總算與世事接軌了。蕭十一郎沈璧君連城璧之間的恩怨,他們當然也有所了解。
隻是不曾想到,會在這裡見到連城璧。
他們甚至都不敢相信這個人會是連城璧。
他們所見到的連城璧,是為了沈璧君闖進玩偶山莊神態有些失措的連城璧,他們不曾見過連城璧真正從容鎮定的模樣。
這種不同,立刻讓兩人不確定起來。
在這裡,他沒有華貴的衣衫,也沒有玉佩金冠,卻不顯得落魄。即使一身簡單的布衣,穿在他身上,也顯得特彆了起來。
見到了他,李紅纓楊綠柳卻實在看不出保護沈壁君尋找蕭十一郎時她口中連城璧的冷漠與野心勃勃。
他坐在桌旁,提筆描繪丹青,身上全無追名逐利的匠氣。清俊,優雅,這正是連城璧慣常的模樣。
見到他們兩人進來,也隻是抬頭看了看,又好像隻看到了普通人進門一般,低下頭畫那一幅山水。
李紅纓走到他麵前,讚道,“好畫。”
能畫出這樣飄逸瀟灑的畫的人,又如何是一個冷漠無情的野心家?
旁邊求畫的人讚同的點了點頭,同樣讚道,“是啊,薑公子的畫,的確不輸大家之作。”
一幅百兩,也貴的有點兒特殊。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人們隻以為他是獅子大開口。
但是他畫出來的時候,人們又覺得百兩也是理所應當。
薑晨當然知道一百兩對很多人來說並不便宜,不過他隻是拿來提升一下注意力罷了。
初來乍到的畫師卻要價百兩,豈不是足夠的引人注目?
這座城池並不貧困,甚至可以說相當富饒,對於這條街上的居客而言亦是如此。
所以,隻要有這個價值,百兩一畫也不足為道。
李紅纓卻哼了一聲,一種淩厲的壓力彙聚而來。
薑晨眉尖幾不可察的一蹙,但他的筆力依舊穩健。他畫著那幅畫,神態從容,好像沒有感受到這樣的威壓。
依著李紅纓楊綠柳的眼力,當然看出他如今已經武功儘廢,所以並沒有用內力壓人,但他們這麼多年積攢的威勢也足夠嚇人。
薑晨落了最後一筆,放了毛筆,終於抬頭來看他們,相當平靜地說了一句,“前輩,在下的生意要被你攪和了。”
他旁邊求畫的人的確已被嚇的冷汗涔涔,這會兒臉色青青白白,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等到墨跡乾了一些,他將畫卷好,遞給了旁邊嚇呆了的中年人,“抱歉,讓閣下受驚了,這畫便贈你,以表歉意。”
那中年人這時候才好像回過了神,揣著畫一步一跌的跑出了這茶館。
楊綠柳道,“原來這個茶館來的畫師是你……怎的?無垢山莊數不清財富的主人,你也會來做這些無聊的事情。”
李紅櫻立刻接道,“看連公子如今作態,難道已心灰意冷看破紅塵?”楊綠柳冷嘲道,“連公子聰穎過人,能輕易掌控天宗何以蝸居此處做個小小的畫師?莫非江湖俠客做多了,想要做隱於市的人換換口味?”李紅櫻道,“要我說,畫是好畫,人麼,卻不太適合做個小小的市井之人。”
他們兩個一言一語,說的極快又極有默契,顯然這樣都習慣了,根本容不得彆人插嘴。
薑晨其實也並沒有要插嘴的意思。甚至他們說完了,他還很好心情的遞給他們兩杯茶。
茶館裡的人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