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仍舊不好。
公孫鈴被推進門時背著光亮,神情不甚清楚,但薑晨依稀能感受到目前他有些生氣,薑晨隻是點了點頭,客套又禮貌,“公孫先生。”
公孫鈴看著風四娘,看到她手中捏緊的匕首,眉頭一皺,“原來是你……”
是了,除了風四娘以外,誰還能知道公孫鈴的藥童都挑了什麼樣的?除了她以外,還有誰能易容的讓公孫鈴一直看不出來?除了風四娘。
她是公孫鈴的忘年交。
她也了解公孫鈴的喜好。
風四娘索性坐在床邊,坦蕩蕩道,“是我。”
公孫鈴望著那一地銀針,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你想做什麼?”
“你難道不知道嗎?”
“你不能動他。”
“我偏偏要動!”
“老夫不準!”
“你隻是被他的表象騙了!”風四娘瞪了薑晨一眼,伸出秀氣的指頭指著薑晨,斥道,“連城璧所作所為,你難道不知道?”
公孫鈴道,“耳聞從來不如一見。”
“我沒有想到你也有維護他人的時候。”公孫鈴一向孤僻自矜,難於相處,喜愛獨來獨往,風四娘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從棺材裡爬出來,場麵實在驚怖……但就是這般特立獨行的公孫鈴,如今卻跳出來維護了連城璧。風四娘頗有些不敢相信,但她再看到薑晨,恍然歎道,“你當真總能騙過常人……”
連城璧。
他的偽裝總如此天衣無縫。
甚至可以說,即便全世界的人都犯錯,眾人眼中的連城璧也一定是唯一豎的筆直的君子標杆……即使全世界人都陰險狠辣,好像連城璧也能光明磊落一般……若非當時連城璧自己拆掉了表麵披著的的羊皮,流露出壓抑不住的狼子野心,恐怕蕭十一郎也擺脫不了買醉為他早逝的真愛沈璧君而扼腕歎息的命運……
他實在將每個人的心性都摸得清清楚楚!
可他又是誰?是神嗎?
既然不是神,又有什麼資格用那些陰謀詭計安排彆人的命運!
她盯著如今情況下卻還泰然自若神色不變的青年,目光犀利,好像要將此人裡裡外外都看穿。
但她失敗了。
她實在看不出連城璧的所思所想。
“你太自負了!”風四娘用這句話總結連城璧。在對手失敗後還能有心將所有的陰謀詭計都解釋一番的人,豈不是世上最自負的人?
人豈不是總在以為自己要登上頂峰的那一刻被打敗?因為自負,所以疏忽。因為疏忽,所以失敗!
他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了!
薑晨眉宇間劃過幾分不耐。
“說夠了嗎?”
風四娘微愣。這樣總是向來如暖風拂麵的溫柔聲音壓抑下來的時候,總會讓人從心底都泛起無法遏止的寒涼之意。她立刻防備起來,但聽清這句話的內容,風四娘又無法不去生氣,連城璧,他竟然一點兒沒有改悔!
她所說的每句話,難道錯了嗎?難道那麼不堪入耳?既然當初他有膽子做那些天怒人怨的狠辣事,難道還沒有膽子承認?!
她冷冷道,“沒有!”
薑晨漠然而視。
風四娘握緊了手中銀針。她真的無法在薑晨眼中再看到什麼不耐和厭煩。因為在他眼中,她好像已成了一個死人……風四娘得到了這個意思,不怒反笑,好一個連城璧!好一個自負的連城璧!
如是當初他武功卓絕之日,她要對付他,或許尚有疑慮,但如今連城璧已然廢人,他卻還如以往自傲不曾改變……
他有什麼資格?他有什麼資本?
……
蕭十一郎已經站在了京城的土地上。
天雲就像是一層極厚極厚的灰色幕布,遮住了蒼穹,透不出半點陽光。
在這樣的天空下,即使美輪美奐的京城也突然黯淡壓抑的讓人心沉。
天色顯而易見的不好,恐怕要下雪了。蕭十一郎慶幸他能夠在大雪之前趕到這裡。否則他真怕在路上耽擱不能行走。
沈璧君道,“你覺得她在這裡?”
蕭十一郎道,“我知道連城璧在這裡。”他並沒有留在源記,而是跟隨飛大夫公孫鈴一起拜訪京城的好友。
“……”沈璧君頓了頓,垂下了頭,“是麼?”
蕭十一郎默然了一瞬,才道,“風四娘一定先去找他了。”
“我知道的。”
“……她對付不了連城璧。”
沈璧君道,“我知道。”
“我……打聽過了,公孫鈴住在最偏僻的角巷。”
沈璧君堅定道,“我要去。”
她突然有些後悔她為何沒有在上一次投水中乾脆利落的死去,偏生活過來的她,已沒有勇氣在跳第二次湖。一個人隻有瀕死之時,才能懂死亡的痛苦……一個死過一次的人,往往也沒有勇氣再死第二次……
她至今還能記著淹在水裡,冰冷的水從耳朵嘴巴灌進來的那種痛苦的窒息感,隻有寒冷包圍著她,隻有她一個人,那種可怕,無助,絕望。一個人,不斷地沉入湖底,痛苦的看著月光漸漸越來越遠。
沈璧君再不想經曆一次了。
公孫鈴的地方會有什麼?
藥材。
除了藥材還是藥材。
所以他免不得去藥鋪采買。
蕭十一郎問過了許多藥鋪,終於得了公孫鈴的線索。
同仁堂的掌櫃說,“前些日的確有個雙腿殘廢的老人常來買藥……”他摸著頭想了想,拊掌笑道,“是了,他好像住在……”他領著蕭十一郎走出門,指了指東麵,道,“這條路第二條巷子,他的轎子就是進那裡麵……具體……”
他說著,扭頭一看,“哎?人呢?”扭頭望了望,搖了搖頭莫名其妙的走回了藥鋪。
蕭十一郎到的時候,割鹿刀擋掉了射向風四娘的十數銀針。
那刀光一閃,所有的針都被劈成兩半。
風四娘望著麵前的人影,驚喜道,“蕭十一郎!”他來了……他終於來了……
薑晨望著那被破開的窗戶,心中都不知還感歎這是巧合還是其他。
也許此人是大盜做多了,忘記應該從正門進出了。
蕭十一郎擋住了風四娘,點了點頭,“是我。”他站直了身子,冷冷望著薑晨,道,“連城璧。”
他依舊穿著那一身黑衣,腰間依舊掛著簡樸的刀鞘,手中依舊握著那把鋒銳無比的割鹿刀。
人也如刀一般,帶給人無儘的壓迫感。
房中的人被這樣鋒銳之氣壓著,都心有不適。
唯有薑晨還一派安然模樣。
再次見到了連城璧。
又見到了連城璧。
蕭十一郎驀地覺得有些悵然。這個人影和他第一次見到的連城璧漸漸重合起來。他隻穿著簡單的白布衣,風采卻一如從前。無論何時,你都不會忽略連城璧的存在。他好像是天生的閃光點。無論多麼優秀的人站在他麵前,都好像黯然失色了。即使蕭十一郎,也突然萌生出一種自慚形穢之感。
也許世上再也找不到如此清華之人。
但是蕭十一郎也不會忘記,什麼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沒有見過連城璧,你無法想象世上會有如此完美之人。但更難以想象的是,如此一個譽滿江湖的仁義君子,卻是個笑裡藏刀野心勃勃之人。
他總是溫和有禮,可是他卻笑著將蕭十一郎算計到流落街頭拿不起割鹿刀的狼狽境地。
“難道我們免不了一戰?”
薑晨漠然道,“我從來沒有逼你。”
蕭十一郎卻忽然笑了,不過隻是苦笑,“是,你沒有逼我。你隻是一直借用他人的手逼我而已。”
薑晨就知道這個人沒有理解他的意思。他與這些人,好像永遠都免不了雞同鴨講。
沈璧君從門外闖進來,一眼看到了桌邊站著的薑晨。
她愣了一愣,才又看到了蕭十一郎。
公孫鈴望著這一出複雜的大戲,不自然的扭頭摸了摸胡子。
這年輕人的恩怨情仇,果然複雜的讓人頭疼。
蕭十一郎道,“……我至今不懂?”
“……”
“你到底是為了江湖,還是為了璧君?”才處處與他為難。
薑晨擦了擦袖中劍,不鹹不淡道,“有何分彆?”
整個言語間,都沒有看過沈璧君一眼。好像完完全全忽略了這個人。
沈璧君卻不自覺的看著他。他好像還是那個連城璧,又好像不再是了。從他那一次站起來以後,好像就有些不一樣了。他看著她的時候,再也沒有曾經的溫情。
曾經的連城璧,他不會說一些好聽的話,但是好像永遠對她持有一種寬容的態度。但是如今……恐怕她是死是活,與他都沒有半點聯係了吧……
他們早已從夫妻成為仇人。
蕭十一郎聽了此言,忽道,“出手吧。”
公孫鈴聞言,臉上顯出些怒氣,“他如今受傷至此,你卻叫他動手?”
蕭十一郎道,“既然他可以出手傷了風四娘,他當然可以動手。”
風四娘在他身後,她的確也受了傷。
上一次,他欠了連城璧一條命。但他也已還清了。
薑晨微微低了頭,眾人看不清他的神色,隻看到他的手,扣上了他的手腕。
他們都知道,那是連城璧袖劍所在的地方。
連城璧。
在他們眼中,唯有所謂殺人如麻喪儘天良的連城璧!
他的離開,他的收斂和避讓,他想要的平靜,終究都是虛無的……這些人總喜歡一遍遍的提醒他的身份,一遍遍的指責這具身體的過錯,一遍遍的挑戰他的耐性!
公孫鈴見勢不妙,連忙劃著輪椅到他身邊,對著蕭十一郎斥道,“你與連家夫人糾纏不清已是過錯,如何今日還想要趕儘殺絕?”
這話就相當剜心了。
不僅蕭十一郎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沈璧君也是臉色蒼白,“公孫鈴,你此話未免誅心。”
公孫鈴掀開了遮著雙腿的毛氈,“兩年前你為了阻止風四娘冒險,尋我決鬥,你還記得?”
這一雙殘破的斷腿暴露出來,空蕩蕩的衣擺讓見者悚然心寒。
蕭十一郎不自覺的避讓了,應聲,“我記得。”
“你砍斷了這雙腿,你還記得?”
“我……記得。”
“你為何砍斷這一雙腿?”
“因為不想讓你和風四娘送命。”
“你……”
門突然又嘎吱一聲響,打斷了他的話。
楊開泰一頭衝了進來。
他的神色還是一如既往忠厚老實,並且很快就看到了風四娘。他看到了風四娘,卻沒有再靠近她。反而規規矩矩地站在了原地,動也不動。
連城璧便也罷了,可楊開泰這一來,蕭十一郎心裡突然生出一種狼狽之感。他實在無法回避他欠楊開泰的東西。
風四娘道,“你來做什麼?”
眾人都知道她是問楊開泰。
但是楊開泰卻一聲不吭。
他又看了看薑晨,“霍無剛的同夥是王猛。他們兩人都是史秋山的拜把子兄弟。”
薑晨道,“原來如此。”
“我師父說過了,他很感激你對他徒弟的救命之恩。”
風四娘聞言,秀眉一蹙。楊開泰的師父,是少林的鐵山大師。此人年紀不小,一手羅漢降魔掌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是那種又名又有實的人物。楊開泰此時提起他,不是在壓著蕭十一郎讓他收斂一些?
風四娘又道,“楊開泰,你莫要欺人太甚。”
楊開泰低了頭,依舊一聲不吭。
沈璧君站到蕭十一郎身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心中痛苦異常。究其因果,好像終究是因為她們。若她們成親後,隻愛著唯一的男子,他們的丈夫,那也不會變成今日的結果。
可是……
與君相知之時,卻已嫁作人婦。連城璧對她的確沒有不好,可是,確然也沒有什麼好。他終究隻是為了他無垢山莊的名頭,娶了武林第一的美人。他隻是覺得,他的山莊值得一切最好的東西,所以也需要一個好的女主人罷了……他沒有愛過她罷,他隻是愛他的山莊。
而她不過隻希望簡簡單單的生活與愛……而不是為他的山莊做好那個空有其表卻寂寞孤獨永遠等著丈夫歸來的連夫人……
從小到大,她等的人也太多了。祖母讓她一直等待的父母葬身關隘,她本以為嫁人之後不必再等,可連城璧留家的日子屈指可數。她真的不想繼續等下去了。
隻有蕭十一郎,為她喜而喜,為她憂而憂,在她危險之時,可以毫不猶豫為她放棄所有的一切。
所以她為了蕭十一郎放棄了所有的一切,也無比的值得。
蕭十一郎道,“你們護著他?”
楊開泰道,“至少不會護著你。”
蕭十一郎道,“好。既然如此,三個月,三個月,所有一切,都必將結束。”
薑晨淡淡道,“你又在下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