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劍網三王遺風(九)(1 / 2)

薑晨走的並非官道。官道如今是天策撤軍所走的路,這兩方才交手一次,兩敗俱傷,短期內不會發生改變格局的大戰。

待李承恩回歸長安,李隆基雖免不得為這一敗戰責他,卻也不會輕易再將半朝堂半江湖的大部分都是李唐皇親的天策軍將犧牲在惡人穀這偏遠地方。至於其他的軍隊,隻要李隆基頭腦清醒,他就該知道,這次常年習武的天策精銳都吃了虧,其他普通軍隊更不能用來對付滿是江湖人的惡人穀。

至於他們要徹底拋下偏見,再來這裡,也必定在三五年後了。

順著惡人穀三生路離開,天氣便漸漸轉涼了。冰冷的雪落在身上,薑晨從絕壁一路信步而行時,卻未留下半分足跡,踏雪無痕。

人在這樣的天地間,仿佛也變得渺小。

即便自由的蒼穹看起觸手可及。

可它卻終究遙不可及。

人又何必向往天空的澄澈。

人隻要踏足於這片土地的汙濁。

他也數不清,曾有多少次,他見過這樣蒼茫的,乾淨的雪。

路上的褐色岩石已漸漸變白,薑晨掠過惡人穀如今戒嚴的崗哨之時,來回巡邏的穀眾隻是覺得頭頂一陣涼風,卻沒有發覺什麼異常。

出穀之後,便是一片雪竹林。

他從雪色密林中穿過,很快,就徹底離開了惡人穀。

他打算如找一找這天下第一的商人,盧延鶴。

盧延鶴,或者說伊瑪目,作為天下第一大商會的主人,要麼在太原,要麼便在河間鄂州。這二者是薑晨排除了許久才得出的。

千島湖那邊雖然臨海,貿易發達,但那是長歌楊氏的地盤。伊瑪目刺殺盧延鶴頂替他成為九天之一,本就心裡有鬼,他又豈會輕易離開商會地盤,千裡迢迢跑到長歌門的地盤做生意。恐怕就算有生意,也隻是派手下的人處理。至於他本人,必然在重重保護之下。

但薑晨途經魯地之時,遇到了一個並不想遇到的人。

嚴綸。

王遺風的師父,江湖紅塵派目前的領袖。

他也在此。

魯,這裡本是原主生養之地,可他卻已近二十年未曾回來了。

少小離家老大回,不知王遺風一直未踏足此地,是否是因為這樣的近鄉情怯。

尤其在他成為武林公敵之後,是否也是憂心他會為此處帶來不良影響?

在他成為惡人穀穀主後的數十年裡,他是否還能記起他原本的身份?

薑晨覺得,總歸會記得。

沒有人會願意忘記自己原本的生活。

無論是誰。

薑晨避過小二的招呼,定了房點茶之時,有人推門進來。

看到他的那一刹那,薑晨心底那種莫名其妙的冷意就升騰起來了。許多世以來,每每他有這般感覺,都沒有發生什麼好事。

嚴綸一眼便看到了他。

事實上,王遺風總是受人矚目的存在。而薑晨,他太多年沉重的偽裝也夠了,他也不再看重此身何在。紅塵入世,而一個遊離於世外的人,對於紅塵派而言,就像是天生的對頭。

如此紮眼,嚴綸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世上曾有很多人都會認為薑晨容忍,可真正了解他的人卻也知道,他本質上,其實並不是個寬容大度善良仁慈的人,隻是他平日的底線寬泛的讓旁人觸摸不及。有句話說龍有逆鱗,觸之必死。古話能流傳至今,說明還是有些道理的。薑晨一向不喜拿所謂的底線去限製他人,可不識相再三挑戰薑晨底線的人,卻基本接二連三的去了地府報道。他對於自己本人造就的恩怨總是計算的一清二楚,有仇報仇,有怨抱怨。

這是一種過於清醒的態度。

否則姓甚名誰,是否披著他人的殼子生活,是否該遭受那些該生的劫難,又豈會讓他為此輾轉千年而在黑白兩側猶豫躑躅。

事實上薑晨一直以來的答案非常明晰,不該,不能,不願。

縱世事千般浮華,非我所求,豈能入眼。

這,就是答案。

無論是非,都稱不上是他的姓名,不過現在,那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隻要把路上的絆腳石都清理乾淨,然後走向下一個尋覓點。直到他找到,或是徹底的消亡之時。

……

嚴綸與掌櫃言談間,簡單的定下房間,他走上長長木梯,過了回廊,作勢敲了敲門框。

薑晨並沒有關門。他很清楚,對於這個客人,即便關門謝客,他也絕不會輕易一走了之。

“請進。”

嚴綸站在門前,對著這扇大開的門,卻沒有第一時間進入。他聽得這一聲溫和又謙讓的話,心裡卻驟然猶豫了一下,覺得這一進,恐怕會有些不好的事情發生。可他終於還是抬腳進來。

薑晨正站在桌邊,提起茶壺。

碧清的茶水從壺嘴汩汩流出,落在茶碗中,漾起一圈一圈溫柔的漣漪。

嚴綸一身雪色,連頭發都已斑白,較之王遺風記憶裡最後的一麵,嚴綸臉上也有了許多風霜的痕跡。

他的小徒兒王遺風已過而立之年,孑然一身。而作為他的師父,他如今也是,老了。是真的老了。嚴綸張了張口,看著薑晨的背影,良久,才打破了這種令人感懷的沉默,“小風……”

薑晨不置可否,連手也未抖一下,繼續倒下第三杯茶水。

嚴綸停頓了下,對他如此沒有禮貌的不作聲而感到有些惱怒,他收斂了臉上流露的疼愛之色,責道,“王遺風,你可知錯?”

這第三杯水滿,薑晨放了茶壺,端起一杯來相當客氣地遞給他,“請喝茶。”

嚴綸一噎,接過來坐在桌邊,捧茶不語。或者,他正在思考如何委婉的表達。他忽然意識到他上一句話太過刺耳。紅塵一派,皆是睿智圓潤八麵玲瓏之人,他方才卻對自己的徒弟這樣的不假思索質問。

氣氛突然變得冷淡下來。

看著這十五歲就跟隨在他身邊的徒兒,嚴綸心裡漸生出恨鐵不成鋼之意,怒他少年時的睿智通透都喂了狗連這些小小陰謀都不曾警惕,怒他被區區一個曾經的門中敗類逼迫至此,又怒他從魯地書香世家之子走上邪魔外道不但殺人如麻還投身惡人穀。他道,“為師沒有料到,你如此心性不堅,竟走火入魔偏激至此,成為如此大奸大惡之人。”

薑晨掃過他的裝束,便沒有作答。這是嚴綸。或者說,是王遺風的師父。他隻是在想,他需要用什麼態度來麵對此人。若說嚴綸隻是原主的師父,那當真與他毫無半分關係。可惜紅塵秘意是自紅塵一派嚴綸傳下的絕學,即便他懶於理會這一點,這一點卻也是事實。

“你……”嚴綸百般思慮,終於還是沒有改動一字,複又問一句,“你可知錯?”

薑晨這才好像聽明白他的意思,自然地回答他,“不知。”

“你!”

“為師問你,你是否在那自貢城屠殺百姓?”

自貢城中蕭沙將這數年所作所為,和文小月的死因全部擺在王遺風麵前後,王遺風暴怒之下與其交手,徒手捏碎人頭,踢折了一堆人的腿,踩碎了一眾人的手骨的血腥畫麵唰的湧現。其中,有蕭沙手下明教之人,的確也有普通百姓。

定格在那一雙布滿鮮血的手。

薑晨不自覺地低頭看了看著才斟過茶的乾淨的手,漠然回道,“是又如何。”

嚴綸臉色都氣的泛白。“你!為師問你,你是否任由心魔作為,依著紅塵秘術胡作非為!”

薑晨想起來他到惡人穀去的那個決定,弄死了一隊天策,還讓惡人穀死了一地人物。在平安客棧使用原主本身所有的紅塵絕殺曲,控製了李承恩那邊不少人,讓其自相殘殺,最終還生扣了李承恩等人。

胡作非為啊。

這……倒的確是他本人的作為,於是薑晨點了點頭,誠懇的道,“的確如此。”

嚴綸看他一臉平靜,口中承認了錯誤心裡卻死不悔改的模樣,隻覺得一股熱氣在往腦上湧,多年的涵養和風度都被他這不鹹不淡的兩句氣到了九霄雲外,睜著眼睛指著薑晨斥責道,“你!你!……好,為師,今日便清理門戶,除了你這孽障!”

薑晨眼睛裡卻沒有半分波動,仿佛習武之人半生辛苦的結果存亡也不過是平常之事,他終於抬起頭看著他,緩緩道,“師父?那我便叫你一聲師父。總論起來,這一身武藝,原本便是紅塵一脈絕學。既然師父要一刀兩斷,徒兒絕無二話。無論為何,總之,如此,也不會顯得我欠你什麼了。”

他一向不喜歡欠人東西,他也不喜歡彆人欠他的。總之,他對於原主的過去,總是不會感生太多興趣。能劃分左右,不加任何關係,最好不過。

“……孽徒……”

他抬手,卻顫抖著打不下來。師門不幸,收徒二者,竟無一是寬待塵世之輩。師門不幸,師門不幸啊!

薑晨俯首做一副恭敬聆聽教誨的模樣,見此還故作詫異,“莫非師父是狠不下心?原本我也狠不下心。但是見到你,聽到您的教誨,我突然就明朗了。”

嚴綸本就善於在一舉一動中觀測人的本心,如今見他低頭俯首恭恭敬敬,反倒更氣了。他當然看的清楚,這徒弟,頭是低著的,可他的心,卻擺的高高在上。披頭散發,如此自傲不羈放浪形骸,他以為他還是那個紅塵一脈唯一傳人嗎?他如今,已然被江湖人人喊打了!

薑晨見他不作言語,又表露出幾分疑惑,“抑或師父覺得廢掉我的武功不夠?憂心我如同那位師兄一般重新練武惹事,廢掉師父的下一位傳人?不如這樣,師父便將我的四肢打折,廢掉丹田,扔到街上。徒兒保證,即便殘廢流落街頭,徒兒也不會死的太難看,讓師父你麵上無光。”薑晨想起來曾經那般經曆,臉色漸沉,偏生還強自維持著那種溫和的笑意,讓見者感受不到什麼溫潤如風了,隻覺得異常壓抑。

嚴綸被他這樣的表情駭住了,反複了一句,“孽徒!”

薑晨隻做充耳不聞,平靜道,“師父可還有其它的話要教導徒兒?”

話音未落,他忽然伸手襲擊嚴綸,殺氣騰騰。嚴綸有片刻怔愣,反應過來時卻是怒從心起,揚手向他身上幾處紅塵武學要脈拍去,薑晨卻驟然收了攻勢,一股寒氣當即從體內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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