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外宣稱挽蓮會同他一起前往尼山,實則不然。
臨近給慕容衝的最後期限,京中又怎能無人。
曾與他相識的,都知道他一向言行一致。
說是滅人滿門,便絕不會留一個活口。
那麼,說給他七年時間,不會多一天,也不會少一天。
對常人而言,七年已足夠漫長。對薑晨而言,卻也不過彈指一瞬。薑晨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尼山山門與七年前相比,毫無變化。
橫匾尼山書院,左右二側分彆為,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四月。
山石橫斜,林木鬱鬱,草長鶯飛。
薑晨並未驚動書院他人。他此來,本也隻是受命而已,方正考察官,其實也並無可迎之處。論說職位,他名頭上掛著的將軍子爵封邑,相比這考察官之名還略勝一籌。
若京中事變,他不在建康,正好無所牽涉。清君側這樣一個金光燦燦的借口,他似乎還未用過。
想來也是個正義至極的好名頭。
衛隊儘數留在山下。他帶了兩名仆役獨自登山了。
山長王世玉並夫人匆匆而來,見到門前等著的少年,依稀分辨出七年前他的模樣,他撩起衣擺,就要大拜,“草民叩見方正大人。”
未等他們行禮,薑晨已伸手扶起他與山長夫人,“山長於佛念有授業解惑之恩,佛念何敢受此大禮。”
聞言山長已是滿心寬慰,堅持行禮,道,“國在前家在後,大禮在前私情在後。文才今日是朝廷來使,自然當得一拜。”
薑晨固辭不受,穩穩扶著他,“山長,夫人,二位請起。山長若再不起,佛念也隻能跪謝了。”
王世玉見他心意堅決,隻得站起來,“一彆七年,文才諸事可好?”
薑晨有問必答,倒真是像極了一位恭謹守禮的後輩。
等到書院先聖殿,也按禮拜過孔子像。
山長夫人領他穿過長廊,才過了敬義齋轉角,一位藍衣少女迎頭便撞了上來。她手中提著的藥籃頃刻飛了出去。
薑晨反手拎回籃子,一手拉過她的手,王蘭一時驚魂未定。
薑晨待人立定了,收手一拜,照麵之間已知來人身份,“王姑娘,彆來無恙。”
王蘭正是慌亂著,見到薑晨,一個晃神,呆了會,顯然並未想起他的身份,轉頭見到薑晨身邊還站著山長夫人,心中更為難受,“娘親……”正要說些什麼,回頭看到這個陌生少年靜靜站著並未走遠,隻好將話又咽回肚中,紅著眼睛匆匆道,“多謝公子。母親,蘭兒有事,先回房了。”
言畢還未等人答話,一手搶過薑晨手中的籃子,一邊擦淚一邊跑遠了。
薑晨收回手,一時沉默。山長夫人有些尷尬,也難免擔憂,歉疚道,“文才見笑了。蘭兒她……”
她們姐妹兩,小蕙還有些孩子心性,但蘭兒一向穩重大方舉止得體,今日一反常態,實在……
薑晨搖了搖頭,“無妨。”他停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夫人,王姑娘恐怕遇到了煩心事。夫人為我指明方向,佛念自行回房便是。”
山長夫人有些心動,卻左右為難,“這,這不太好吧。”文才多年後再回尼山,她作為主人怎能留他一人,不妥不妥。
薑晨笑了笑,表現得極為善解人意,“夫人忘了,佛念也曾是尼山的學生。”
他的確沒有長留於此,但這些年,尼山新生的一草一木幾乎都是出自他的手筆。自然不乏有修繕建造的工匠,事後將圖紙交到他手中。說是七年未見,也不見得。
夫人想到王蘭,心下擔憂,咬牙道,“好吧。文才便自行去吧。師母實在放心不下她。”她指了指東麵,“穿過山長樓過去,也就是清風堂,為你準備的房間在清風堂右數第二間。裡頭還住了幾位先生。”看到這多年未見如今已長大成人的孩子,她難免有些傷感。書院的學生長大了,書院的先生們,也有老了死了。教導文才那一屆學子的夫子們,如今還在尼山的已寥寥無幾。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
現在正當學子上課之時,清風堂的夫子們尚未歸來。馬甲將裝著行李的箱子放在床頭,又將屋內的花花草草搬出了房間,打來一盆清水,與馬乙退了下去。
公子格外喜愛乾淨。
這在馬府,將軍府都是人儘皆知的。
至於他的房間,一向自己處理,如無必要根本不許他人插手。
臨近午時,清風堂終於有了些人氣。薑晨收拾完房間,前去拜訪一二,算是兩相認識了一番。此中倒是見了熟人,陳子俊。
這也算是當初薑晨離開此地的一部分原因。
說是世上中間大多是普普通通為活而活的平凡人,而小人正如同君子一般,同樣少之又少。
陳子俊恰好算得其中一個。
他路過清風堂時,顯得有些暴躁。見到薑晨這個“陌生人”之時,更沒有好臉色。
不過他所住,是更加靠近後山的明德苑,與薑晨並不相鄰。
清風堂的一位老先生見此撫著胡子哼了聲,對薑晨道,“文才不必擔心。一個靠關係插進來的末流書生,哼。山長也是,竟留下這麼個……在尼山。”中間一段不成器的東西五個字,雖然是嘟囔了過去,可薑晨一向耳聰目明,又怎會錯過。
薑晨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不知發生了何事?”
他這一問,老先生才像是找到了傾訴者,竹筒倒豆子一般劈裡啪啦對他一通講。從他慕名前來尼山到發現陳子俊掌官書院事宜克扣各位夫子工錢再到今年束侑多收學生一金中飽私囊恬不知恥收取學生王藍田錢財在去年狩獵大會助其作弊……
薑晨:……
做人做到這般田地,也算的一種境界了。隻是,收受賄賂克扣工錢,這種事做出來,他能捂住便罷,竟然人儘皆知……
“原來如此。”薑晨點頭,“此事山長可知?”
“陳子俊與山長故舊,又慣會裝蒜。沒有證據,隻怕山長不會相信。”重點是,扣的並不多。很多夫子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尼山作為第一書院,酬勞本也比普通書院更優厚。
“簡直是讀書人中的敗類。”
最終以此句結束。
…
“什麼!你…你是說……英台他、她真是女兒身?山長夫人驚訝道,驚訝之餘,又有些意料之中。
聯係起她平日不同於書院其它學子的表現……
英台是女兒身這一事實,似乎變得有跡可循起來。
開學之初,聽到二人同宿時,她為何表現的如此抗拒?
為何從來不在浴堂洗澡,行為舉止與平常男子不大一樣?
原來,卻是因她是女兒身。
王蘭聞言一愣,呆呆問,“怎麼?娘親你知道?”
山長夫人抿唇一笑,“隻是有些感覺。”她坐正了些,有些擔憂,“對了,此事沒有他人知曉吧?”
此事絕不可外傳。傳出去,尼山聲名受損事小,英台一個姑娘家,可禁不得那些閒人亂七八糟揣測。
王蘭搖搖頭,“沒有。”
“事關重大。現醫舍是小蕙照顧。梁公子還一直吵著要進去探望。蘭兒發現此事,便過來想尋母親。可方才……”
“方才那位?那可是你最崇拜的英雄啊。”山長夫人站起身,笑道,“你幼時應該見過他。”
王蘭茫然了會,眼神漸亮,得知英台為女子的難受散去了些,擦了擦眼睛,“是馬佛念?”見是見過,有些印象。
尼山七年前那一屆可謂人才輩出了。
謝道韞是天下儘知的詠絮才女,書法大家。
謝琰軍功卓著,武功高強,領北府兵。
桓伊精於樂工,善鼓琴瑟,餘音繞梁。凡出新曲邀客切磋,坐無虛席。
李異長於水文星象,如今任至禦史台,觀測天文,精確無比。
挽蓮雖未在書院學習,卻也算書院的一份子。如今鎮守邊關多年,其人所至,敵人聞風喪膽。年前新帝登基才回京述職。
馬佛念,字文才。他是那一屆中最特彆的一位。在諸學子中,他既能與桓伊合曲,能與謝道韞作對,離開尼山直赴邊關,又可與謝琰並肩而戰,沉著冷靜解壽陽之困。項城之事後,又設計秦晉議和,分化北方五族。時人給的評價是智計無雙。
他是那一屆中最年幼之人。一曲鳳求凰青出於藍,與當屆樂工聖手恒伊合奏那一曲驚鴻掠影,更是在尼山廣為流傳。父親,還有曾教授他課業的夫子們,對他儘皆讚口不絕。
即便離開尼山,他也是運籌帷幄,風雲為之變動。
論說世家,無人不提王謝。論起才華橫溢,也不會略去佛念。王蘭對他的印象不僅僅從傳聞得知。藏書閣中素問靈柩等等醫書,不少有他曾寫過的注解。言語清晰見解深刻。傳言中他罔顧項城百姓死活,王蘭卻並不覺得,一位沉醉醫書,學著救死扶傷之人,會冷血無情。她寧可相信故事的另一個版本,那便是項城之人早已被救出。
從小到大,在書院聽到他的傳聞數不勝數,不曾想方才竟打了照麵。令人難以想象,他竟會是如此一個少年。世家公子,溫文清貴,不帶有絲毫風沙和血腥。
“是。”
“他……”
山長夫人揉揉額角,緩過神來抓住了一個重點,“蘭兒,你說梁山伯一直鬨著進去?”
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王蘭當即意識到目前最緊要之事並非是馬佛念的真偽,而是祝英台的身份。
作者有話要說:馬甲:大家好,我是馬甲。
馬乙:大家好,我是馬乙。
馬甲&馬乙:大家好,我們後麵還有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名字是挽蓮起的,不騙你們。
挽蓮:鬼才會起這種名字。
薑晨:(微笑)。
挽蓮:我是鬼。我就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