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頭也未回,“你們都下去吧。”語氣沉穩,不知又作了何種決定。
出殿之後,蒙毅才低聲將此事向扶蘇細細道來。有關於自己經過長樂坊,救下胡亥與公子將閭之事。
扶蘇臉上的笑意微散,皺眉道,“日前扶蘇提起,希望帶著胡亥去長樂坊閒遊,恐怕是因此事,刺客誤將將閭錯認為我。”
兩位貴族少年,不帶侍從,不講排場,遊玩長樂坊,的確是相當有辨識度。
扶蘇依稀憶起,當日提及帶胡亥出宮之時,有人力勸兄弟連心,不必他人相擾。鹹陽城重兵把守,安全無比,不必帶走侍從。長公子大可與胡亥公子兩人出遊,也好相互了解。六年未見,想必二人有許多話相談。
扶蘇當時雖覺奇怪,卻也並未多想,直言近日事務繁忙,容他再做考慮。
不成想今日竟發生了如此惡劣之事。
莫非對方早有預謀?
蒙毅見他沉思,便知事有蹊蹺。
薑晨跟在身後,沉默不語,將閭相伴在側。
胡亥一向天真活潑,平素有他在,絕計不會無聊。今日如此反常的沉默,令另外幾人心中難免憂心。
扶蘇實在不想讓他以為,是長兄心懷叵測,蓄意傷害同胞兄弟。
“胡亥。”
他突然出聲,薑晨抬起頭,疑問之意相當明顯。
“這件事,我會查清楚的。”
薑晨答,“事跡敗露後,若兄長是幕後之人,會等著他人來查?”
扶蘇下意識道,“我自認待公輸先生不錯,公輸先生學富五車,扶蘇自是以禮相待,以師道尊之。平素垂耳受教,即便偶有意見相左,感情依舊深厚。為何……為何……”
薑晨聞言,才是一笑,“公輸?與魯國公輸氏有關?既是六國遺脈……還有何疑?”
蒙毅聞言,微微皺眉。他的語氣,讓人不禁想起了幾十年前那道逐客令。當年,高漸離為報友仇,入宮為樂師。月餘平靜,帝王信任了他,可是高漸離趁人不備,舉築相擊,秦皇大怒,頒下一道逐客令,儘逐山東之客,其時人人自危。初入秦地為文信侯門客的李斯不說,即使是當時在秦根深蒂固的蒙氏,都受了波及。因為蒙氏上溯三代,乃是齊國之人。今日十八公子提起六國遺脈之事,實在令人心中一跳。
薑晨將眾人神色收入眼底,看到蒙毅,臉上笑意不減,“兄長當問,公輸心中,兄長的知遇之恩,魯國廟堂興滅,孰重孰輕?”
扶蘇沉默。孰重孰輕?除公輸附本人以外,無人能知。
公輸世家與魯國王室私交甚好,魯國當年滅於楚考烈王之手。魯國遺脈未滅,如今相見公輸,必是一拍即合。今六國王族意欲複國,豺狼之心不減,再加一個亡滅百餘年的魯國。隻是多之不多,少之不少而已。扶蘇雖於公輸附有知遇之恩,可相較於舊國,於不同人而言,自有不同答案。
而且,扶蘇的母親為楚宗室女。考烈王之後。
“望兄長量力。秦律,叛秦者當斬。昔日樊於期之局已足以說明一切,即便要向陛下求情,他也不會動搖。你追隨他最久,應知秦以法治,儒家的寬仁體諒……”薑晨唯以一笑結束。
“可是……”
將閭才道,“大哥信奉儒學以仁義治天下,可聽過這樣一句話。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扶蘇微怔,停下了腳步。
薑晨卻沒有等候之意,轉過高高的宮牆角落,回去自己的房間。
紅色的簾幔相擾,在黃昏的陽光之下,變得有些昏暗。書桌之前,一個高大的人影負手而立。
長長的影子拖到門前,侍從打開門時,那影子就拖出了殿門。
薑晨走近了兩步,堪稱禮貌的喚了一句,“趙中車令。”
趙高緩緩轉過身來,唇角勾起了一個陰冷的笑。“公子。”
“若未曾記錯,今日並非秦律之課,亦非書法。”薑晨似乎完全感受不到他的怒火,伸手鋪好軟席,示意他坐下,端的一派天真,“中車令前來,有何貴乾?”
身邊侍者匆匆端上茶盤,碧綠的茶水落入白瓷茶杯之中。
趙高正坐下來,端起那碗茶水,看著平靜無比的茶水,“波瀾不興。”他的手微微晃了晃,茶碗中的水卷出漩渦,趙高放下茶水,看著裡麵洶湧的漩渦,“暗潮洶湧。”
旁側的紅色簾幔被風吹來,擋在二人之間,輕透的紗幔相隔,讓兩人的神情看起來,都變的有些莫測。
良久,他有些陰冷的聲音才意味深長說了一句,“山雨欲來風滿樓。”
自從皇帝將往泰山封禪之事傳出,六國餘孽,就開始聞風而動了。今日兩位公子遇刺之事,隻是一個開始,隻是打在平靜水麵的石子,其中暗潮,還待來日分曉。
今日是秦國公子,焉知來日,會是何人。
高高的皇座之上,坐著至尊。
深紅色的紗幔隨風而落。
露出胡亥不笑也有三分笑意往往令人提不起警戒心的臉,他看起來沒有嬴政年輕時那般嚴肅,反而相當可愛。但是趙高與他相處多年,不僅知道他臉上的笑的可愛,也知道他繼承了嬴政本性裡果決狠辣的性格。
看起來眾公子中他最為天真,最為親近長兄扶蘇,但這隻是對於他喜歡的人而已。
王室的人,天生就具有著王室對他人的支配驅使的冷血本性,趙高並不懷疑,若是他也有嬴政早年的經曆,也不會比他的父皇弱半分。但是他現在終究隻是個養在深宮的幼童,雖然足夠冷血,卻是不通實務。稍加引導,就可以成為他手中一顆完美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