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胡亥的交談似乎失敗了。這個年輕的少公子們似乎從某方麵厭惡儒生。儘管他並未將這種不耐表現出來,但他的袖手,卻正是一種證明。像他這般八麵玲瓏,近乎十全十美的人,尋常人不會找到任何攻訐他的機會。
依著胡亥的性格,即便他不能正麵出手,也必定礙於名譽暗地斡旋相助,此次近乎直白的以法不容情四字拒絕,可見盧生等人於他而言,的確是無足輕重。甚至,長兄扶蘇的情麵,也不能降低他的這種對盧生等人的煩厭之情。
曹參隻能離去。
扶蘇聽聞他因此事牽涉胡亥之時,還難得發了些脾氣。道十八在趙高身邊,趙高本就與扶蘇不和,此舉豈非令他為難如何如何。
趙高陰冷難測比之李斯更甚之。
扶蘇有時不明白。為何父皇會將趙高指派於胡亥為師。誠然,趙高文才不錯,書法又獨樹一幟,但此人心性不定,令他為胡亥之師,還不知他暗中對弟弟如何。
若他當真儘心,上一次也不會讓風寒差點害了胡亥性命。
回到鹹陽不久,就聽聞胡亥發熱嚴重,去探望他,太醫儘說些命不久矣的話,簡直令人惱火。
沒有人知道,看到幼時跟隨他蹦蹦跳跳活潑無比的胡亥一朝躺在床上,麵色蒼白虛汗涔涔之時,扶蘇心裡作何感受。至於父皇,他又如何不心疼呢。父皇常言,胡亥是眾多皇子品性最肖於他的,生死不知,父皇都無法一心處理政事,親自過來探望。
無論是對父皇,或是對於扶蘇,這個孩子,都是不同的。
幸而他足夠堅強,總算熬了過來。
大難不死,又接連受了不少驚嚇,曹參又何必用這些事去驚擾胡亥。扶蘇知道曹參也隻是想為他解難,隻是,扶蘇卻不希望,朝堂風波,他與趙高等人的爭鬥,危及兄弟。
扶蘇對於兄弟之誼的重視,再次為曹參敲響了警鐘。
利用胡亥的心思,稍微減卻了些。
但無胡亥分擔陛下將要傾瀉的怒火,盧生之事,顯然就更加棘手了。
事不出所料,盧生孔鮒合謀,更加激怒了陛下。此中,逃亡之中,仍有叵測之徒行不軌之事。
煽動下民,言說皇帝殘暴無德,行虎狼之政,大肆征收勞役修築無用大牆,楚郡因此爆發了小型叛亂,王僨奉命平叛之後,始皇終於因此震怒,下令抓捕盧生及共犯,就地坑殺。
不知為何,消息走漏,曲阜孔氏宗祠的叛逆們望風而逃。當日始皇親臨孔府,勢要看究竟為何,他之前所待親厚的博士們,叛秦如此理所應當。
事後傳言,始皇陛下掘孔聖之墓,孔聖顯靈,作了“始皇帝死而地分”之預言。
嬴政傳召徐福的頻率,的確也變得更加頻繁了。
扶蘇原本不顧曹參勸諫,要上書父皇撤除坑儒之令時,留在曲阜善後的蒙恬回來了。
所謂孔聖顯靈,根本不是什麼玄異之事。所用機理,近乎與當日公孫附之死,如出一轍。
扶蘇想。
如今一向秉承窮則獨善其身的儒家,也卷進時代的紛爭之中了嗎?
……
被懷疑參與盧生謀逆和匿藏同黨的儒生,儘皆被抓捕於城外坑殺。
二百多人的哀嚎,為這繁華的鹹陽,蒙上了一層陰影。
……
聽聞嬴政想要見他之時,薑晨還詫異了片刻。平素嬴政政務繁忙,空閒少之又少,大多用來召見徐福等人煉丹搗藥養身,偶爾才會想起他的皇子。不知今日……
章邯頗有些憂慮的望來一眼:“少公子,陛下……”
陛下對少公子……隻萬萬望他不會聽信佞人之言,平白害了少公子。
趙高此人,雖有幾分才學,卻被陛下寵的,失了分寸。近些年對於權勢,更是熱衷無比。在趙高的荼毒之下,少公子依舊能養成這般溫良的品性,已實在不易。聰穎,又不恃才傲物,雖身處權利漩渦之中,卻仍抱有本心不為外物而動。足可見心智堅定。如此之人,又怎會因為一個預言的改變心意?
若是陛下傷到少公子,最終後悔之人,一定是他這位做父親的啊。
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對於章邯而言,便是如此。在陛下與少公子之中,他隻能選擇陛下。哪怕知道,陛下的命令,也可能是錯的……他也必須執行。
薑晨似是未曾感知到章邯的複雜心緒,相當淡然,“將軍,父皇召見,今日劍術,明日再習如何?”
雖是請求,卻有著王室天生的命令語氣,但不叫人反感,章邯下意識便依照他的話回答。“自然可以。”章邯持劍一拜,讓開路,“公子請。”
等到了殿外,章邯停住腳,站在原地,眼見著那玄色的身影離去,漸漸而遠,目光複雜至極。
清冷的大殿之中,雕龍王座之上,一個身影於白日黑夜都長明的燈火中輕輕搖曳著,徐福站在紅色軟氈的左側,用端著一個金色的葫蘆,低眉順眼。
就像是一個雕塑,永遠站在他的王座邊。
嬴政,無疑會是個史冊長留的姓名。
他轉過身來,冷峻的眉眼看到門口站著規規矩矩,眉眼稚氣的少年之時,似乎柔和了瞬間。很快,不知想起了什麼,又變得嚴肅,甚至,狠絕。
這隻是一個細微的眼神變化,卻沒有瞞過薑晨的眼睛。但他並未因為這種沉重而猶疑,相當坦然的拱手一拜,就如同一段段記憶中那樣,淡淡喚了一句,“父皇。”
既沒有故意的親近,也沒有多日不見的疏遠。他的笑意在眉眼天生自帶,純真無辜至極,有時嬴政都無法分清,這個孩子笑的時候,是否是真的開心。
世人隻知道嬴政很喜歡這個幼子,卻無人知道,那究竟重視到了何種地步。就像是扶蘇一樣……胡亥已不會比扶蘇的重要性少半分。
不錯,他的子女不算少。但在這眾多子女之中,胡亥卻能讓他時時刻刻惦記,胡亥是不同的。
能讓教導他的不足三月,且不善言辭的章邯認同至此讚譽不絕,胡亥就如他從前所表現處的那樣,聰穎異常。
此刻,嬴政不知該說是欣慰還是後悔。他希望長生,卻還不忌諱談及生死之事。若百年身故,大秦的江山,要在眾多皇子中選擇一個,那無疑是胡亥扶蘇。
從前常言,扶蘇心軟,幼子胡亥,最肖於朕。可是嬴政也非常清楚,統一的天下,已經不再需要一個殺伐決斷的帝王。這一點他已無法做出改變,那麼隻能寄期望於扶蘇。
胡亥……
趙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