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2 / 2)

每年負責搭建燈彩會高台的是個老頭,敲著煙杆,看到越臨褪下麵具勾走白布時,臉色微微一變,笑道:“今晚終於有人能走過去了。”不過後半句他也沒說。

那個七歲就通過的人,也是他。

越臨上了看台。他雙眼被布帛蒙住,踩上一根極細的橫梁,左右兩側掛滿深紅燈籠,火光從中間迸出,另有幾隻圓環內燒著火光,橫在道路兩側,稍不注意便有被火燒傷和跌落的方向。

而他腳步輕快,一躍到了長梁,輕盈得像一隻展翼的白鶴,被蒙住眼睛但毫無影響,直走到橫梁儘頭便左右轉,踩上長短不一、細如繩索的木梁,輕輕一踢木板躍到更上一層——

周圍的人嘖嘖稱奇。

“就像能看見一樣。”

“好厲害!得多強的記憶力,多果斷,才能每一步走得這麼漂亮?”

橫梁和木板間藏著機關,偶爾噴出火焰,鳴放煙花,甚至改換方向和機關,目的便是使登擂更加驚險刺激,更具有觀賞性,

燃燒的燈籠和星火之間,越臨腳尖踩得很快,有時候在火海中急匆匆掠過,有時候閒庭信步,有時從高處穩當當再落下來。登到最高層他手中撒下了一把燃燒的火,響著“滋滋”的鳴爆聲,幾乎將天空都映亮,迸發出一顆一顆璀璨的星火,絢爛美好至極。

看台之下,楚寒今眼底倒映著越臨的身影,靜靜不語。

人群爆發出喝彩鼓舞聲。

“到頂了!好厲害!好厲害!這人是誰啊?”

“長得也很俊美!”

“今晚最受歡迎的年輕人肯定非他莫屬!”

越臨一手摘掉蒙住眼的黑布,轉動目光,四下尋找楚寒今的位置。

隔得遠遠的,和他對上了視線。

越臨在眾人的目光中飛躍至楚寒今的眼前,堪堪站定。

稱讚聲中,他隻是盯著楚寒今的眼睛,抬了抬眉:“看得過癮嗎?”

楚寒今應聲:“很好。”

越臨說:“這是給你一個人的表演。”

短短幾字,直抵耳膜。楚寒今沒說話,燈光太亮,看不清他耳後的紅熱。

站在人群中時,楚寒今短暫地萌生了一個想法,假如不做自己,隻做這群人中的一個普通人,看心愛的人為自己博得彩頭,似乎……也很好。

越臨重新牽住他的手,說:“走吧。”

不遠處的燈台後,轉出一位黑衣男子,一隻手臂空蕩蕩的,由袖子紮了一個結,看著落魄潦倒,急匆匆地喊:“越臨。”

不止越臨,楚寒今又看了過去。

這還是越臨回魔境後,第一次有人直呼他的名諱。

越臨一抬眉,道:“梁山,是你啊。”

梁山麵色淒楚複雜:“你,你沒死麼?”

越臨看了看楚寒今,溫聲介紹說:“這是我以前的朋友。”不知怎麼,他卻伸手,不動聲色地護住了楚寒今。

梁山便撲通跪倒在地,委委屈屈哭了起來:“越臨,做兄弟的對不起你,當年那件事,當年……”

楚寒今明白越臨的理由了。

眾叛親離,看來這人也是肇事者之一。

梁山狠狠額頭,磕得額頭都要出血了:“是兄弟對不起你!兄弟對不起你,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現在去死都行!”

楚寒今心中微微咂舌。

魔境的人見到越臨,大部分都是這個反應。

越臨見他磕頭磕得滿地的血,快沾到楚寒今的鞋底,便伸手將他扶了起來,語氣泰然:“梁山,你和我什麼關係?我理解你,你起來,不要再磕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就算你不咎,我也沒有顏麵活下去了……”

楚寒今心想這話有意思。

越臨沒活的時候,這人能活下去;越臨活了,他又活不下去。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活,又故意活給誰看。

不過他也沒說話。

越臨隻是攬著楚寒今,看起來十分和善:“我複生回來,並不是想找你們複仇,隻是有了妻子,回來安個家罷了。以前的紛爭我心愛的妻子已全部助我忘記了。你也不要不懂事,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這番話,聽得楚寒今雞皮疙瘩都快起來了。

果然,梁山將信將疑,跪在地上左右為難。

越臨假意思索了片刻,道:“以前,我最喜歡跟你一起去喝雲樓的皇台,你要是真想賠罪,現在就去給我買一壺來。”

梁山臉色轉為欣喜,站起身,晃著空蕩蕩的左肩奔向了市中,一會兒捧著一缸酒來,遞給越臨。

越臨喝了一口,將酒碗鏗鏘一砸:“既往不咎!”

梁山頓時點頭,滿眼含淚:“兄弟……”

“我和妻子逛街,再陪他走走,有時間再敘舊。”

打發完了這人,越臨牽著楚寒今轉身離開。走到人少的地方,他卻將灌在口中的酒吐出來,臉色陰沉。

他現在剛回魔境,曾經傷害過他的人肯定坐立不安,生怕越臨報複,這人說不定是探口風的。

所以越臨表麵大度,至少,能儘可能減少樹敵。

想到這兒,楚寒今突然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

他看著越臨,低聲問:“你為什麼回魔境?”

越臨看著他的眼:“什麼為什麼?”

楚寒今靜了一會兒。按照越臨對魔族的深惡痛絕,寧可待在深山老林裡也不出世,界限劃得分明,可現在居然又回去了。

他垂眼,聲音很低:“是為了報複我嗎?惹我生氣,想光明正大的……”他頓了一下,說,“欺負我?”

越臨垂視他,唇角微微牽了一下:“你是這麼想的嗎?”

楚寒今搖了搖頭,看向遠處的萬千燈火:“還是為了報複他們?他們害你慘死,你氣不過,決定回來複仇。”

越臨指尖輕輕敲著下頜,不置可否:“你可以繼續猜。”

可楚寒今卻否認了這個想法。

他看向越臨的眼睛:“如果你隻想複仇,按你的武力大可不必對他們客氣,直接進行血洗是最省事的方式。魔族篡位,向來都要大開殺戒,殺人盈野,血流漂杵,隻有拳頭才能把人打服氣。”

越臨眼神安靜,抬起下巴:“繼續。”

楚寒今:“你當年繼承父位,也不僅僅隻殺了父親,還血洗了你父親一輩的所有不順從你的舊臣,地位才得以穩固。因為他們隨時有勾結造反,卷土重來的可能。”

正道的黨爭固然激烈,但都在明麵之下,同時有道德作為約束,暗流洶湧但很少訴諸於表麵。而魔族弱肉強食,勝者為王,大部分君位更迭都建立在大規模死人的基礎上。

楚寒今心裡隱約有種想法:“你回魔族,到底想乾什麼?”

眼前,燈火明亮。

越臨的臉逆著光,眉眼處陰影塗抹,輕輕嗤了一聲:“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他好像覺得很可笑:“你說得對。我隻是想報複你而已。”

頓了頓,他又補充,“怎麼,還是你覺得,我舍不得報複你嗎?”

第47章 47

楚寒今搖了搖頭:“原來如此。”

越臨不看他,轉頭看遠處的煙火:“我發現想讓你更在意我,比起對你好,對你壞些似乎更有效果。”

楚寒今嗤聲:“那你繼續。”

他將頭轉了過去,纖長的睫毛微微垂下。一種對峙在無聲之中蔓延,本以為會漠然結束,沒想到手腕突然被他拉住,聽到越臨有些惱怒的聲音:“繼續就繼續。”

他說完,偏頭吻向了楚寒今的臉。

楚寒今喘氣不及,又被他狠狠地抱在了懷裡。他剛想躲,後頸被輕輕捏住,跟前幾天一模一樣的情況,頓時渾身湧起一陣無力感。

楚寒今難以置信:“你給我……下咒?”

越臨:“不是下咒,你之前一直靈氣不穩時難道沒發現?孩子需要我們的靈氣,我每晚給你們輸送,才不至於紊亂無序。所以我對你的身體了如指掌,也很清楚你的命門。坦白了講,這叫趁人之危。”

楚寒今怒極:“你……為什麼……這麼對我?”

“放心吧,”越臨聲音沉靜,直勾勾看他的眼,“我不會傷害你。這是我們的孩子,你的弱點也是我的弱點。現在,我隻是想陪你玩玩兒,讓你能更好的服從我。”

他撩起楚寒今的頭發,吻了吻他白皙的耳垂,道,“乖,我會好好補償你。”

他們在一條漆黑的巷子。

但並非完全漆黑,隔了不遠處就是行走的大街,人來人往,響起說話的聲音。

楚寒今被他摟在懷裡,熱烈地吻著耳垂。他的吻不再像以前那麼小心翼翼,而是徹底暴露了凶狠,熱氣從舌尖溢出,舔得他耳垂一片酥癢,混合著壓抑的低.喘。

楚寒今的理智搖搖欲墜,意識到他想乾什麼:“你……又要報複我?”

“不是報複,隻是單純想爽爽。”越臨手摟著他的腰,將他護住免得碰到冰涼的牆。他低笑道,“要是想報複你,恐怕就不止現在這麼簡單了。”

楚寒今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他臉頓時漫上一層紅意,咬緊了牙,被粗暴地封住了唇舌。他感覺自己好像溺入了水中,無論怎麼樣都來不及呼吸,沒地方可以藏匿,隻有不斷地沒入水中,被堵得呼吸不暢,胸口微窒。

現在的他,沒有身份的限製,隻是一個被情人按在牆上不斷被深吻又無處可逃的普通人。

楚寒今半垂著眼,耳邊是越臨的低音:“這麼親你,你覺得舒服嗎?”

楚寒今唇瓣溢著水漬,亮晶晶的,眼底混沌,用力搖了搖頭。

他覺得很奇怪,曾經的一切都被打破,和越臨在一起,隻剩下這些肉.體之歡,可他也覺得自己的底線越來越低。

被他觸入唇中,他不再覺得惡心。

被他撕咬和舔著耳頸,泛起酥麻的癢意,竟然讓他心口發軟,小腿止不住發顫。

可對這些反應,楚寒今自然清楚那是他曾經和越臨日夜做夫妻的慣性,保持到了現在。

可楚寒今心裡是有底線的。

他搖頭,堅持說:“……不舒服。”

“不,你覺得舒服,”越臨再三確定,“你的腰軟了。”

楚寒今耳後霎時發紅,惱羞成怒,抬眼直勾勾看他:“如果你想找樂子,怎麼折騰我都無所謂。但哪怕我再有反應,也絕對不會是因為喜歡你。”

這句話充滿了報複的意味。

說完,空氣中安靜了一會兒。

越臨眉心染著糾結的黑氣,壓抑地笑了一笑:“是嗎?原來在你眼裡,感情和欲.望可以分開。原來在你眼裡,我的觸碰這麼無所謂?”

他聲音宛如耳語。

在這條漆黑的小巷,不隻有他們兩人,黑暗中還有其他暗許芳心的男女,此時正在偷偷地親熱。

但大家都沒有彼此打擾,專心自己的事。

“既然你完全不在意,又能把我的觸碰當成可有可無的東西,那我就自便了。沒關係,你隻要閉上眼什麼都不看,那就跟打坐修行沒有區彆,請你千萬不要在意我。”越臨低聲說。

楚寒今聽見解開布料的動靜。

越臨:“可千萬,彆把我當真啊。”

低音後的氛圍變得旖旎起來。

遠山道內功禁止淫.邪,楚寒今修習的也是清心之法,第一步便是抵禦誘惑。誘惑是心中的魔,誘惑是莫可名狀的恐懼。

他咬牙閉著眼,仿佛置身於書中所寫的煉獄,欲.望的獠牙和厲鬼等著他隨時陷落並將他侵蝕殆儘。

……一切都在誘惑他。

越臨身上的熱意。

他的聲音。

他的氣息。

當楚寒今掠低了眼皮,看到那一閃而過的原野和山峰,等閉上眼後,腦子裡全是殘存的陰影。

太詭異的一幕。

一個凡人,在對著他的神明自.瀆。

而這一次近在咫尺,比在青樓那一次還要近,還要直觀,還要熱。

楚寒今腦子裡不複以前的平靜安寧,隻有越臨發顫的聲音,汗滴沿著喉結滾落,掌心擠壓皮膚的有節奏的潮動,還有無不低沉地呢喃他的名字……

楚寒今感覺到的不再是厭惡和惡心,而是被攝住了心魂,仿佛再高處走著鋼索。

越臨將他耳垂舔的濕濕的,情不自禁了:“阿楚……”幾乎將他耳朵吹軟。

楚寒今發現自己高築的防線似乎在一寸一寸地崩潰。

聲音在他耳中無限放大時,楚寒今漸漸承認了那個問題。

他發現,自己對越臨也有欲望。

這個人在吸引他。

意識到這一點並沒警醒他,而是讓楚寒今越發失控地攥緊了手指。他不覺得那是喜歡,或許是曾經在山林當中他們做了太久的夫妻,導致自己的身體會情不自禁地回應他。

……那不是喜歡。

楚寒今渾身發熱,但額頭卻不斷地滲出冷汗。

他對越臨有欲望。

這個想法甚至讓他想放縱自己,越臨在呼喚他,期待他的回應,隻要他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到夢境和記憶的碎片裡那些分不清是愉悅還是痛苦的東西。

這是誘惑,這是心魔。

楚寒今睜開了眼,直觀地看著越臨時,才發現這個男人眉眼俊朗,對他有莫名的吸引力。

他甚至渴望並眷戀他身體的溫暖。

他霎時升起了對自己墮落的厭棄,可一瞬間便被擠得很遠,意識中隻無限放大越臨吸引他的地方。

像佛前勾唇一笑的豔鬼,佛號陣陣抵不過輕紗飛舞,纖腰曼回,越默念清心越卻潰不成軍。楚寒今重新閉上了眼,時刻不長,卻讓他渾身衣衫幾乎被冷汗打濕,風吹入,泛起陣陣冷熱交替的悸動。

心跳,頭暈目眩,心口繃得像一把拉緊的弓,那弓與弦收得太緊,以至於隨時會斷裂。

楚寒今隻能等待越臨的抵達,像一場對賭。

……過了多久,越臨輕輕呼出了一口氣。

什麼都沒做的楚寒今後背發涼,出的汗一點兒不比越臨少。

越臨輕輕搭著他的肩,抱緊了他,有些黏人,不說什麼就親他的頭發,蹭了蹭,聞到很輕的汗味。

楚寒今手指僵硬,轉眸看他。

越臨抵著他額頭,輕聲道:“該回去了。”

但他話裡興味不減。顯然在這條漆黑的巷子,並沒有讓他真正過癮。

楚寒今被他攔腰抱了起來。他們很快回到了院子裡,放到溫泉池中,解開了發汗黏膩的衣衫。

他倆都進入了水中,拿了一隻瓢,向著楚寒今身上淋水,梳理頭發。

沒有以前的拘謹和禮儀,越臨直接將楚寒今剝光了放在水裡,專心淋洗,目光不吝從他身上的每一寸掃過。

不過這個瘋子現在卻溫柔起來了,看完時辰後道:“早些洗完,你睡覺的時辰到了,不按時入睡又要失眠。”

楚寒今沒理會他的柔情蜜意,失神於巷子裡的經曆,像重新認識了越臨,目光幾次落到他臉上。

越臨替他整了被子,“怎麼了?你今晚一直看我。”

楚寒今一時又說不上來:“……沒什麼。”

越臨:“不僅一直看我,也沒像往常一樣生我的氣。”他注視楚寒今的眼睛,深金的眸子黝深,問出的低而啞,“你對我越來越失望,以至於覺得連對我生氣都沒必要了?”

“……”

楚寒今沒想到他會這麼想。

像個冒失的少年,既故意衝撞他,眼巴巴地看他有沒有生氣。生氣了他心裡不好受,不生氣他更不好受,因無法忍受被徹底的無視。

對楚寒今做過分的事情,又怕他討厭自己。

矛盾,複雜,恨楚寒今,又克製不住愛他。

楚寒今心口微微發軟,儘量表現得若無其事:“如果你覺得慚愧,就不要再這麼對我。”

越臨望著他的眼睛,“很討厭嗎?”

楚寒今卻不回答:“睡吧。”

越臨沒能讀懂楚寒今的意思。不過,楚寒今自己也不懂自己是什麼意思,為一個人心軟的感覺他也很陌生。

這一夜他倆睡得並不安穩,各自心懷綺念,不過沒多久越臨又來向了他,將他抱在懷裡,掌心貼著腹部渡送靈氣。

楚寒今裝作熟睡,而渡送完越臨便轉了過去。哪怕他倆再彼此吸引靠近,但正邪的問題不解決,便永無緩和的機會。

楚寒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再醒來時身旁已經空了,院子裡傳來說話的聲音。

“宮裡打點好了一切,隻等著君上就位,我過來通知君上,沒想到看見有人趴在牆頭,便擄了下來。”

越臨和白孤的身影麵對麵站著,地上綁了一條人,但被打得半死了,口中吐血。

楚寒今走到院子裡,白孤看他一眼,頓時笑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正道的人來找月照君,如果是的話,那就交給月照君處置了。”

越臨麵色沉靜,沒說話。

聽見正道二字,楚寒今心念微動,走到趴著的人麵前,伸出兩根手指扯開對方領口。

正道的人可以易容,變裝,但同道之間能夠互相認出,靠得就是頸後的暗紋,隻有念道門內的咒語才能浮現。

楚寒今隻看了一眼,認出了遠山道的紋耀。

這是遠山道的探子。

楚寒今抬頭,白孤依然笑模笑樣:“月照君跟我們君上結了道侶,也算我們魔族的人了,沒想到這人口口聲聲說我們君上綁架,以為你受了脅迫,要救你走。哎,我們君上何其冤枉啊!我看他還帶了‘通音符’,月照君要解釋一下嗎?解釋完殺了他算了,正好也讓正道的人聽見你的意思。”

楚寒今臉色沉了不少。

通音符,是六宗密探特有的符咒,極其珍貴,隻有少數人才能使用,它能把探子臨死前聽到和看到的一切傳回宗門,方便其他人搜集情報。

而現在,白孤特意在他麵前說這些話,意思不言自喻。

他想告訴正道所有人,楚寒今叛變向了魔族。

第48章 48

楚寒今:“我幾時說過與你們一夥了?”

白孤麵露驚訝:“那就是我記錯了?我看月照君與我們君上情投意合,結為道侶,還以為遲早會入魔境。原來是我以為得太早了。”

這些話,無一不是說給雲山道探子聽的,如果這人死了,楚寒今叛逃魔族的消息會立刻傳遍六宗。

白孤又說:“這人留著沒用,放回去通風報信更不好。我這就處理掉。”說著拖起這人的後肩,似乎打算就地掩殺。

楚寒今出聲了:“站住!”

遠山道的修士,他的袍澤兄弟,怎麼可能讓魔族的人處理掉?楚寒今說:“我讓你殺人了嗎?”

“那,這……”白孤一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模樣,最終,將目光轉向了越臨。假惺惺的,但正好應了他心裡打的算盤。他問:“君上,你覺得要怎麼處理呢?”

原來如此。

楚寒今算是看明白了。

他本來的目的不是殺人,就是為了試探越臨的意思。如果越臨真心實意回魔族,這正道的人都來魔族探知虛實了,舞到跟前焉有不殺之理?但如果越臨心裡向著楚寒今,那定然也會順著楚寒今的意思,放過這人。

現在,是把越臨架在火堆上烤,非烤出他的立場不可。

越臨掃了一眼探子,反問白孤:“哪兒找到他的。”

白孤似是沒料到他這麼問,沉吟:“進門時,正看見他在梁上,鬼鬼祟祟,我便將他捉了下來,認出一道通音符,斷定是正道的人前來打探消息。”

越臨麵色驟怒:“哦,是嗎!?”

他不怒還好,一怒,嚇得白孤後退兩步,試圖分辨越臨話裡的意思,神色迷惑:“君上……”

越臨冷笑了一聲:“你要是信不過我,不必說什麼將君位過給我,隻要我想拿到手,有的是手段。更不要一口一句君上,陽奉陰違,又暗暗派人監視我,還不知從哪兒找來個人,試探我的妻子,還要栽贓於我!”

白孤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君上,我絕無此意!的確是我無意撞見,君上……”

越臨抬腿一腳踹翻他:“滾出去!看見你就煩!”

吼了一通,白孤嚇得肝膽俱裂,扶著衣冠連滾帶爬往外跑,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就……跑了?

楚寒今略感意外地看了看越臨。

說實話,沒想到他為人這麼暴躁。不過等白孤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越臨臉上的猙獰也褪去,顯然剛才是故意為之。但白孤卻是當真怕他了。越臨表現得喜怒無常,陰晴不定,反而讓白孤捉摸不透。

越臨轉向了楚寒今,內涵:“你又給我惹了麻煩。”

楚寒今毫不留情:“他來魔族的目的是找我,你要嫌麻煩,可以放我離開。”

一句話懟的越臨沉默片刻,嗤笑:“想得美。”

說完,他看了看日頭,似乎趕著什麼事,身影快步離去。

院子裡隻剩下楚寒今和那名探子。楚寒今為對方輸送靈氣,沒多久,對方猛地吐出一口血,翻身半跪:“月照君……”

楚寒今:“不用跪了,我問你,你怎麼過來的?”

對方歎息搖頭:“慕宗主囑我來的。晨陽被護送到榮枯道後,指認你和魔族勾結,還殺了他師弟落陽!現在榮枯道震怒,六宗對你議論鵲起,慕宗主擔心你,讓我先過來探知你的安危。”

慕斂春對楚寒今絕對信任,肯定不會相信風言風語。

對這個結果楚寒今不是沒有預料,點了點頭:“晨陽指認我殺了落陽?”

“對,護送修士本來也指認晨陽和落陽偷習邪術,造成大禍。但誰知道他突然翻供,信口雌黃,說得頭頭是道!畢竟當事人隻有他、你和那個魔頭。你跟魔頭一起走了,嫌疑自然加大。月照君,你現在名聲危矣!”

楚寒今搖頭,並不在意:“名聲無礙。你替我告訴師兄,我在魔境很好,讓他不必擔心。”

對方訝異道:“我是來助你一起走的,你不走嗎?”

楚寒今:“我暫時走不了。”

對方臉色凝重,似乎不知當講不當講:“剛才我也聽出了一些端倪,說月照君和那個魔頭結為道侶,情根深重,請問這是真的嗎?”

楚寒今也不否認:“我和他的關係,暫時說不清楚。”

對方猶豫了片刻,又道:“站在遠山道的立場,也為了君上自己考慮,跟那個魔頭還是不要再有牽扯為好,否則月照君你一世清譽,恐怕要從此斷送。慕宗主……也十分擔心你的處境。”

楚寒今實在是無話可說。

到如今這個場麵,像是貓兒吃糍粑,甩也甩不掉,讓他再跟越臨決裂一次,轉身就走,連肚子裡的孩子也不顧及,總覺得薄情寡義。

楚寒今隻好安慰他:“不用擔心我。他不會傷害我。再者……”

他願意待在這裡,其實還有原因。咒印的始作俑者是白孤,本來可以帶回榮枯道審問,誰知中途殺出這一樁事。既來之則安之,也可以趁此機會查探清楚,同時觀一觀魔族的動向。

楚寒今下定決心:“我暫時不走了,不過你放心,我想辦法送你出去。”

對方直歎氣:“那就有勞君上。”

楚寒今請他進了內院,替他療傷,再囑咐侍從準備了一桌好飯好菜,確定他身體恢複,思索著道:“這裡沒有製作傳送符的材料,看來隻有硬闖出去了,等天色稍晚一些,我送你出城。”

對方道:“有勞。”

期間,越臨一直沒出現。

楚寒今倒是有個想法,總覺得越臨明知他會放這人走,故意不回來,給他留下充足的時間。

……哎。

楚寒今歎氣,感慨越臨用心良苦。看天色暗下來了,道:“我送你走吧。”

魔道的人混入正道就跟正道的人混入魔道一樣,隻要稍事偽裝低調行事,不引起彆人的注目,一般不會被發現。他們走到城門,也無需檢查令牌,坦然走出去便可。

目送遠山道的探子離開,楚寒今啟程往回走。

傍晚,魔族都城一派日暮時分炊煙嫋嫋的景致,收攤的收攤,逛街的逛街,點燈的點燈,還有婦人從窗戶倒出一瓢淘米水,開始煮夜飯。

楚寒今信步往前,幾個小孩兒站在樹下跳格子,聽到遠處娘親的呼喚,說:“不回去,我們再玩一會兒吧?”

“嗯嗯嗯!反正我家煮飯晚,現在回家還得幫忙燒火,我才不願意呢。”

“繼續繼續!”

一會兒,就看見個婦人手拿笤帚趕來,拎起小孩兒的衣領往屁股上拍打:“還不回家!還不回家!”

那小孩兒被打了屁股,扭著腰,哇哇哇哇嚎啕大哭起來:“痛!痛!”

楚寒今看著,莫名笑了一聲。

好一副自在安閒的畫麵。

看見小孩子,莫名覺得很可愛呢。

那婦人把孩子摟在懷裡,用力揉了揉屁股:“痛痛痛!現在知道痛了?讓你回家你不回家?這麼晚我叫你,你聽不見嗎!”

她怒氣衝衝,又扭頭看其他幾個孩子,恐嚇說:“再不回家,新回來的魔頭抓你們去煉丹!還不知道怕呢!日不歸家夜不落屋!不止煉丹,還把你們抓去吃了!”

“啊呀呀呀……”

幾個孩子嚇得渾身發抖,飛快地跑了。

楚寒今笑容收斂起來。這個新回來的魔頭不出意料是越臨,看來消息已經傳遍了。但沒想到越臨名聲這麼惡劣敗壞,竟然能用來嚇小孩兒?

這跑掉的孩子當中,隻有一個跑得慢,反而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著楚寒今。

他模樣俊秀,手裡拿著一個木頭做的玩偶,衣服雖破爛,但乾淨整齊,眼神也有種銳利之感。楚寒今忍不住多看他一眼:“你怎麼還不回家?”

小孩反問:“你呢?你怎麼不回家。”

楚寒今覺得他可愛:“我不怕那個魔頭。”

小孩噘嘴,哼了聲:“你不怕他啊?他可壞了。”

“怎麼個壞法?”楚寒今頗感興趣。

小男孩抱著娃娃,坐到了一旁的大石板上,說:“你給我買串糖葫蘆,我就跟你說。”

楚寒今脾氣也好,“那我去給你買。”

等他買回了糖葫蘆,小孩兒不客氣地接到手裡,咬了一口,又遞給他:“你也吃一顆吧。”

楚寒今咬了一顆,酸酸甜甜的,味道還不錯,他友好地提醒正事:“你可以講故事了。”

小孩兒晃著腿,“啊啊啊,我跟你講。這魔頭壞到極點了你知道嗎?當年魔境內難得和平,他父親雖然是個好色的淫棍,但武力高超,四境內沒有人不服他,因此都老老實實,並不敢叛亂。可他殺了他爹以後,其他魔頭大概小瞧了他的武力,紛紛造反爭奪君位,但無一例外,都被狠狠地鎮壓了。”

楚寒今目光落到他稚嫩的臉上,麵露沉思:“嗯,還有呢?”

這些東西楚寒今心裡有數,修道要遵循天道,人事可就遵守人道。而人道,無非是欲望,衝動,爭奪,愛恨,殺伐。

小孩兒幽幽道:“還有?這麼輕飄飄一句話帶過了?那可是殺人,殺可多人了。淩遲,分屍,車裂,削為人彘,生挖內丹,碎裂靈核,煉為鼎爐,投入煉劍池,殺人盈野,流血漂杵!當時每十戶人家就有一戶被殺絕。而那個魔頭,真了不得,一人站在血海之中,無人能望其項背,當時他也僅僅二十歲出頭。”

楚寒今歎了聲氣:“後來呢?”

小孩兒黝黑的眼望著他:“你怕他嗎?”

楚寒今搖頭:“他很可怕,但我並不害怕。”

小孩兒抿了抿唇,臉頰微微鼓著,又說:“但他後來就慘啦!雖然先前殺的都是叛亂者,但手段太暴戾殘忍,引起了同陣營人的恐懼。鋒芒畢露,唇亡齒寒,同陣營也擔心以後會被他毫不留情地殺掉,於是他們開始提防越魔頭。”

楚寒今嗯了聲:“然後呢?”

“後來,大家的擔心就發生了。”小孩兒晃著腿,“這魔頭囂張跋扈,手下也無惡不作,這天,竟然殺了同盟位高權重某族王的獨子,戰火升級,剛開始隻屠殺父輩的舊部,變成了同陣營內的自相殘殺。”

小孩兒望著楚寒今:“你說他可怕嗎?不僅殺敵人,連自己人都殺。”

楚寒今:“你剛才還說那是他手下殺的?”

“他的手下當然也是他豢養的爪牙,跟他能脫得掉關係嗎?”小孩兒扭開頭,哼了一聲,“這就叫反噬,誰讓他鋒芒畢露,不知道收斂。”

楚寒今想了一會兒,說:“怎麼我聽到的版本和你不一樣?”

小孩兒:“你聽到什麼版本?”

楚寒今道:“有人陷害他。”

“哼,哪怕有人陷害他,但他以前殺的人都是真的啊!他作的惡也是真的啊!最後死,也是孽力回饋而已啊。”

看他振振有詞,楚寒今默了默,點頭:“你說的也對。”

小孩兒眼神明亮:“那你現在怕他了嗎?怕就早點回家,不要大晚上還在街道逗留哦。”

他這麼擔心自己,楚寒今忍不住笑,笑完伸手摸摸他腦袋:“你也早點回家。”

他摸的時候,小孩兒微微眯起眼,跟隻被擼的貓似的露了虎牙的尖,十分享受,甚至還微微踮起了腳,好愛親近他。

楚寒今準備走了。

小孩兒抱著娃娃張開了雙臂:“你抱抱我,我站的石頭好高,下不來了。”

楚寒今友善道:“石頭不高。”

“抱抱我啦,抱抱我!害怕。”小孩兒漆黑的眸子十分沉著安靜,但又止不住撒嬌,還拚命跺腳,有點彆扭的樣子。

楚寒今自從懷孕以後似乎無法拒絕小孩子了。他歎了聲氣,走近摟著小孩子,輕輕將他放到地上,腳尖著了地。

小孩兒腦袋抵著他心口,似乎被他身上的檀香熏暈了,攥緊了衣角不肯鬆。但抱著他的姿態極乖巧,被放下來後拽了拽衣領,耳尖微微泛紅,臉也通紅。

他說完“再見。”摟著娃娃調頭跑進了不遠處的巷子。

看見人影消失,楚寒今垂眼靜了一會兒,轉頭欲走,背後傳來新的腳步聲。

越臨高大的身影從暗中走了出來。

他若無其事,抬了抬眉梢,低聲問:“下午去哪兒了?”

第49章 49

楚寒今看他一眼。

看完,再看向小孩兒消失的巷子。

“……”

楚寒今眉梢微挑,也沒有說什麼,道:“今早的人,我送走了。”

不出所料。越臨垂眸嗤了聲:“你就向著正道的人。”

隱約有些吃醋的怨氣。楚寒今靜了會兒,說:“謝謝。”

越臨眸光一閃:“謝什麼?”

楚寒今:“人不是我救下來的,是你救下來的”

越臨臉上沒什麼表情,半晌,才若無其事道:“與我無關。正道的人我巴不得多死幾個。這次你偷偷把人放了,我不追究,但是……”

他硬聲說:“彆給我有下次。”

“……”

口是心非到了楚寒今沉默的程度。

雖然語氣凶狠,但楚寒今實在感覺不到一丁點威脅。

既然他不肯領情,楚寒今也沒有揭穿,跟他回到院子裡,發現昨天那幫傭人全都換了麵貌,不再是白孤安排進來的人,而是一批新麵孔。

不僅如此,府邸設了結界,地下埋了陣法,圍成了一座刀槍不入的城池。

越臨說:“你這段時間待在這兒安心養胎,我有事情要辦,不一定能一直陪在你左右。”

楚寒今:“什麼事?”

越臨看他一眼:“重臨魔君之位。”

權力交接,那自然要忙碌了,接見其他族王,聖姑,聖君,處理事務。

楚寒今也不說什麼:“你忙吧。”

他如此不鹹不淡,置身事外,越臨忍不住道:“好啊,等我坐回了君位,你就是魔族的君後,不覺得有些期待嗎?”

“……”楚寒今看他一眼,“不覺得。”

越臨冷笑了聲:“這樣也好。”

楚寒今走進屋子,見隱約有些不同,屋子裡原來乾涸的丹爐燒起來了,燃著熊熊烈火,煉劍池也注入了滾燙的靈氣和岩漿,正汩汩地鍛造著一把劍,敲敲打打,發出鐵塊碰撞的脆聲。

楚寒今粗淺地感受了一下,內室靈氣充沛,數不儘多少靈石靈根送到了這裡來,且全都是上等品質。

燭火映亮了越臨的眉眼,他道:“我原來的劍生鏽,現在打算重新鍛造,抹去鏽跡。”

畢竟在魔族,唯一的話語權就是戰鬥力。

楚寒今站在煉劍池旁,高溫熏得他移開了視線。沸騰的鐵水呈現出碧綠色,中間綻放著冰花,隻簡單地看一眼,楚寒今就能認出這是“碧寒鐵”。

這種鐵石埋在深山之中,不僅極少探知到,在土裡埋得也格外深。先前慕斂春煉劍,花十年才收集到足額的碧寒鐵,開始鍛造時又花大價錢重修了煉劍池,還要搜索與之匹配的靈物,煉成劍靈,忙得不可開交。

楚寒今想看仔細,被越臨牽住手腕:“彆往前,掉下去不好。”

楚寒今停下了腳步,注意到煉劍池的另一端放著寶匣,裡麵靈氣煊赫,從匣蓋中溢了出來。

楚寒今:“這是你要煉入劍中的靈石?”

越臨打開了匣子,裡麵放著幾塊零碎的石頭,深紅色,石皮仿佛一塊皮膚,包裹在內的石肉如人血一般流動。

“血魔石?”

越臨應聲:“對,現在隻有魔族的儲藏庫裡有幾顆,被我拿過來了。”

楚寒今點頭:“血魔石靈氣旺盛,用來鍛造劍靈很合適。”

越臨眸色深沉,靜靜看他:“最靈的可從來不是什麼靈石靈木靈獸。製作劍靈最好的媒介是人。”

聽他這麼說,楚寒今搖了搖頭。

這就是正道和魔道的區彆。莫非正道就不知道煉製劍靈最合適的媒介是人嗎?但正道並不會這麼做,而魔道會堂而皇之將人擄去,對待人的血肉就像對待一塊石頭,毫不留情投入烈火中。

楚寒今正在鐵水中的劍,感覺後頸卻一雙手輕輕握住。

他側頭,對上越臨深金色的眼眸:“你根骨上好,靈氣又純淨清朗,知道多適合煉為劍靈嗎?”

他音色低沉,聽得楚寒今後背浮起一層冷汗,皺眉:“乾什麼?”

越臨搖頭:“我就是想提醒你。”

楚寒今第一次失憶時,便是被人帶到了越臨生前的劍陣,試圖用邪術將活人煉成劍靈,隻不過被越臨救了下來。

楚寒今:“我知道。”

越臨嘖了聲:“害你的人一天找不到,我這心裡就不踏實。”

他重新凝視池中的劍:“看來這把劍要好好鍛造了,區區幾塊血魔石可不行。”

楚寒今總覺得他話裡沉吟,像是在思考和掂量什麼。忍不住問:“你也用人煉劍?”

越臨看他一眼:“必要的話,當然用。”

“……”楚寒今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勸他隻覺得沒必要,真正有善惡的人不會這麼做,而決定這麼做的人,再怎麼也說不聽。

他麵色複雜,惹得越臨笑了一聲:“好了不看了,你也該休息了。”

越臨不由分說關上了門。

楚寒今彆無他法,隻好睡覺。

這幾天都在鑄劍。鍛造一把劍少則三五天,多則半個月,越臨一般隻有晚上會回來,白天不在。

楚寒今差不多就在院子裡吃糕點,喝茶,賞池中景致,安安心心地養胎。

日子久了,多少有些無聊,這天他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打盹兒,牆頭傳來了噓聲:“喂,喂,喂!”

楚寒今睜開眼,見是那天傍晚遇到的小孩兒,扒在牆頭,娃娃由一根繩子吊在衣襟上,正衝他擠眼睛:“過來,過來!”

“……”

楚寒今靜了靜,站起身,走到牆角下:“你來找我的嗎?”

小孩兒說:“對啊對啊,你要跟我出來玩兒嗎?”

楚寒今眉梢跳了一下,衣衫乾淨,白皙的臉微微揚起,問那小孩兒:“你想帶我玩什麼?”

小孩兒眨眨眼:“你是外界人吧?我可以帶你逛街,到處走走,不然你一個人沒有朋友,也太無聊了。”

楚寒今抿了抿唇,猶豫片刻後道:“好,我現在出來。”

小孩兒點頭,從牆頭跌落下去發出“哎喲”一聲響,接著在拚命拍屁股上的泥土。楚寒今唇角輕輕牽了一點弧度,走到院子外,小孩兒揮手:“好久不見!”

楚寒今:“好久不見。”

小孩兒伸出臟兮兮的手:“你牽我。”

楚寒今:“怎麼要牽你呢?”

小孩兒理直氣壯:“我帶你玩兒,你自然要牽著我,以免走散。”

楚寒今眉梢忍耐地一挑,牽住了他的小手,握在掌心:“好,走吧。”

小孩兒的眉眼頓時變得十分滿意,快樂極了,止不住捏他的手指。

楚寒今故意問:“我怎麼稱呼你?”

小孩兒撓了撓頭發:“你叫我小九吧。”

楚寒今:“小九?”

“對,我娘親愛喝酒,就給我取名小九。”

說完,也不等楚寒今反應,小小的手又反轉牽住了楚寒今的兩根手指,拉著往大街上走:“我帶路!”

楚寒今跟著他走上了街道。

一會兒,小九問:“你一定不是這裡的人吧?”

楚寒今:“對,我剛來。”

“好,既然你不是,那我就帶你吃好吃的。”他指著楚寒今,“不過要你結賬,我是小孩兒,我身上沒有錢。”

不知道他到底想乾什麼,楚寒今心裡歎了聲氣:“我結。”

白天的街市十分繁華熱鬨,小九一路牽著他吃這個吃那個,但也不許他吃多了,咬幾口嘗嘗味道就好,從街頭走到街尾巴,故意逗楚寒今開心,讓他心情確實明媚了不少。

不過在橋頭吃糯米糕時,楚寒今剛送到嘴裡咬了一口,胃裡湧上了熟悉的嘔意。

他用袖子擋住臉,走到了人少的地方。

小九探頭探腦:“你怎麼啦?”

楚寒今孕吐難受,頭暈目眩,小九的小手便一直輕輕地牽他,幫他拍背:“好些了嗎?”

楚寒今總算喘過了氣:“好些了。”

小九麵色十分無辜:“你生病了嗎?”

楚寒今微不可查地咬了咬牙:“嗯,生病了。”

小九又伸手摸摸他,依然十分無辜可愛:“好了好了,不難受了,病病飛。”

聽到這句話楚寒今沒忍住笑了一聲。

他垂眼,心中暗暗歎氣,不過也沒說什麼,甚至當小九說“那我們現在去買東西吧?”時,也配合地跟他走了。

這次逛的是一家手工藝店,四麵的牆壁掛滿了木雕的玩偶,機關,彈珠,音樂盒子,還有小孩子的撥浪鼓,竹馬,空竹皮影戲,九連環和撥浪鼓,琳琅滿目地擺著。

小九抓起一隻竹馬放在手裡,兩眼放光:“我想要這個!”

楚寒今:“買。”

他又抓起一隻撥浪鼓:“我還想要這個。”

“……”

這明顯都是嬰兒的玩具。

楚寒今快要無奈了,但眼前的小朋友十分可愛,幾乎不容拒絕,隻好點頭:“買。”

小九抱了一大堆玩具在懷裡,跟楚寒今走出門外,看了看日頭說:“到吃午飯的時間了。”

楚寒今故意問:“你不回家吃飯,爹娘不擔心嗎?”

小九麵露了一秒的思索,隨即道:“不會,我爹娘忙著看店,沒空給我做飯,我本來就是和彆人一起吃的。”

既然他邏輯嚴密,楚寒今也不好再說什麼,隻是心裡依然無奈,被他柔軟的小手牽著,往酒樓裡走。

小九放下了手裡的玩具,拿著果盤到楚寒今麵前,小心翼翼道:“你身子不舒服就多吃點水果吧?”

楚寒今:“好。”

他給楚寒今剝橘子,剝香蕉,剝葡萄,送到他麵前,又歪著頭笑了笑,一副求表揚的樣子。

楚寒今忍了忍,配合地將手放到他頭上摸了摸:“謝謝你。”

小九蹭蹭他手心,跟隻小貓似的,笑得見牙不見眼。

“……”

楚寒今也有些好笑。

笑著笑著,心裡覺得有點兒意思。

小九喂他吃完了水果,突然想起來:“城南有家酸角糕好吃,你給我幾個銅板,我現在給你買。你一定要嘗嘗,一定會很喜歡這個味道的。”

楚寒今便給他排了幾個銅板,柔聲道:“去吧。”

小九咚咚咚跑下了樓梯。

楚寒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坐著等他回來。

這是魔族都城最大的酒樓,周圍人來人往,楚寒今剛垂頭續了一杯茶,耳畔響起聲音。

“才來,等你們半天了?進去說進去說。”

“我家主人不方便來,讓我來傳話,你不會嫌棄我地位微末吧?”

“怎麼會?”

楚寒今聽這聲音耳熟,側頭,見一聲袖子裡空蕩蕩的,正單手攬一位身著華服的男子往裡間走,正是越臨那位叫梁山的兄弟。

他也看見了楚寒今,麵色一僵,緊接著舒緩了神色,諂笑著走過來:“是你啊。”

楚寒今頓時戒備,但麵不改色:“你好。”

梁山拍了拍腦袋:“怎麼一個人上這兒吃飯,越臨,哦不是,君上沒陪著你?”

楚寒今簡單道:“他忙。”

“嗨,他這個人!以前當兄弟時我就經常說他,一忙起來就把什麼都給忘了,自己穿衣吃飯能忘,現在,連妻子都能忘,還讓你一個人坐在這裡。真的不叫話,難怪以前就沒人喜歡他呢哈哈哈!”

而與他接應的那位華服男子,見到楚寒今,怔了一下,調頭走進了內室,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梁山抽開椅子,但並沒坐下,先問他:“要一起吃頓飯嗎?其實我早就想請你和君上吃飯了,這不是看君上忙,怕打擾他。我和君上十幾年的朋友,最清楚他忙起來什麼樣子。”

楚寒今道:“一起吃飯我倒是不介意,但我還有個朋友,得先問問他的意思。”

梁山點頭,依然諂笑著:“那我就等等,等你朋友回來。”

他似乎有些緊張,額頭不斷地留下汗珠,似乎想說什麼,忍不住用眼神看了楚寒今幾次,片刻後才挑起話題:

“我聽說……你身體不太好啊?”

第50章 50

楚寒今:“誰說的?”

問完楚寒今就警惕了。他身體不好,顯然有另外一層意思,指他腹中的小孩兒。

本來這件事他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這人既然是故意來問,證明某些人正在揣測,指不定打算對他做些什麼。

梁山連忙道:“沒,我聽其他說的。說君上的妻子身體不適,一直養在院子裡,不然早就去繼承君後的位子了。我在想你若是哪裡不舒服,我作為君上的好兄弟,可以幫你找藥方拿藥,隻要能幫你,我義不容辭。”

這麼好心?

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楚寒今多看了他一眼。

越臨以前的對手要麼如白孤,赤縵,現在都位高權重,身份顯赫,唯獨這個人衣衫破爛,容貌潦倒,手還斷了一條,看著落魄無比。如此諂媚地找上他來,不見得有惡意,但顯然討好的意味大於關照的意味。

他湊近,楚寒今甚至聞到他衣料上長了蠹蟲的腐爛味道,臭味刺鼻,忍不住皺了眉頭:“我沒什麼病。”

梁山:“真沒病?我聽說……是懷胎了吧?”

楚寒今猛地一看他。

梁山連忙道:“我也是聽彆人說的,並無他意,關心你身體罷了,說話太直,你彆見怪啊彆見怪!”

楚寒今厭煩道:“你走吧!”

可這梁山支支吾吾不肯走,還試圖往他身上靠近,猛地說了聲:“怎麼有蟲子——”說完便來抓楚寒今的手。

楚寒今沒成想這人如此冒失,掌中聚起真氣一掌拍下去,拍得他哎喲一聲摔倒,同時背後響起一聲咳嗽。

小九回來了。

他站在樓梯口,手中捧著油紙包好的酸角糕,圓潤的眼瞪了一眼梁山。

梁山直接爬了起來,渾身直哆嗦。

小九一步一步往這邊走,他哆嗦得越來越厲害,似乎害怕極了:“他就是你朋友?”

楚寒今:“對。”

他狠狠跺腳:“哎呀,這就糟了。”

小九小孩兒模樣,聲音稚嫩卻很冷淡,問:“你是誰?有你什麼事?你碰他乾什麼?”

梁山訕笑:“對不起對不起。我好像看見了一隻小飛蟲,一眨眼就不見了。多有冒犯多有冒犯,我先走了,再見!”

他說完繞開小九雞飛狗跳往樓下跑。

憑他看見小九時的畏懼程度,明顯認出了什麼,楚寒今忍不住又歎了聲氣。

風波恢複平靜,小九將酸角糕放在桌上,聲音變得溫軟可愛,和剛才的冷淡截然不同:“給你買回來了,你吃吧。”

說完,輕輕牽住他手腕,邊查看邊問:“他剛才碰到你了嗎?”

楚寒今:“沒有,怎麼了?”

小九一嗤:“他身上臭。”

楚寒今裝著糊塗:“你認識他?”

“滿城的人都認識他,總乾些齷蹉的勾當,賣沒錢的姑娘到青樓接客,倒賣假靈石,假靈丹,騙老人的錢,又是個地痞老賴,不認識他才奇怪呢。”

話裡可謂十分不屑。

甚至還偏過了臉,就差啐一口。

這麼討厭他,楚寒今偏故意道:“可我聽說他曾是君上的朋友?”

小九嗤聲,不屑到極點,“那是以前的事情了。沒被挖掉內丹前他還算條好漢,那魔頭的股肱之臣,但誰知道他自私自利,賣友求榮……”

小九說不下去了,一扭頭:“不說了,晦氣。”

他不說,楚寒今不問,岔開了話題:“那就吃飯。”

這頓飯如果不是小九作陪,楚寒今大概率又是一個人。小九拿筷子往他碗裡夾菜,聲音甜滋滋的:“你多吃一點哦~”

小孩子身量小,要夾到滿桌的菜就必須踮起腳尖,一副無比賣力又可愛的樣子。楚寒今看得好笑,將他夾到碗裡的菜都用筷子攏了攏:“好,我多吃一些。”

小九抿唇一笑,陽光可愛。

既然他要裝那就裝吧,氣氛反而融洽一些。

相安無事吃到快結束,小九突然哎呀了一聲,毫無預兆道:“我該回家了!我娘下午找我有事!”

楚寒今:“嗯?”

“來不及跟你說了,我馬上就要走!”

小九飛快從椅子裡站起身,衝楚寒今擺了擺手:“我先回去了,下次再來找你玩兒!”

這回家的時機,正好挑在楚寒今飽得恰到好處、準備結束用餐時。楚寒今一低頭,不出所料,剛才買的嬰幼兒玩具全“不慎”落在了這兒。

……這故意的成分也太重了。

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小孩子玩的撥浪鼓和小木馬,楚寒今默默收起來,回到了院子。

越臨不知幾時回來了,負手站在院中,看到他手中的玩具,意味深長:“給小孩兒買的?”

楚寒今:“……”

越臨哼了聲:“看來你心裡還裝著我們的寶寶。”

楚寒今:“…………”

他的表情分不清是暗爽還是故意裝,將玩具拿到手裡看了看,說:“買少了,改天我們一起去,多買些。”

楚寒今舔了下唇,道:“越臨。”

越臨:“?”

真的很好玩嗎?

楚寒今差一點兒就說出口了。

但他想了想,又搖頭,說起彆的:“我今天遇到了你以前那個朋友。”

越臨:“你彆理他,他有病。”

楚寒今點了點頭,正此時,裡屋一道身影走出來,正是白孤,他抬手對著楚寒今一拱,轉向越臨:“君上,靈骨已經放進去了。”

楚寒今詫異地望向越臨:“什麼靈骨?”

越臨漫不經心:“我父親的屍骨,被我挖出來,扔進了煉劍池。”

“什麼?”過於意外,楚寒今聲音都抬高了一些。

雖然魔族親情淡漠,弑父弑師殺兄殺子的事情時有發生,但這不代表親眼所見時能不驚訝。親生父親的屍骨?扔進去煉劍?這真越臨的所作所為?

楚寒今:“用他的靈骨乾什麼?”

越臨理所當然道:“給我的劍打造一脈合適的劍靈。”

楚寒今胸膺湧上一陣怒氣:“靈石和靈物不夠用,現在改為放屍骨,那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放活人了?”

越來越過分了。

越臨斜他:“與你沒有關係,不要多管。”

“你……”楚寒今氣結。

他旁邊的白孤攏了攏袖子,背弓得更低。本來有話想稟報,隻不過看見兩人爭執,識趣地選擇了閉嘴。

越臨不打算避諱楚寒今,道:“有話就說。”

白孤拱手:“前不久君上讓我搜尋的東西,其實……有了動靜。”

越臨轉過頭:“哦?”

白孤:“按照星象方位確定了大致位置,如果不出所料的話,就在白鶴灣附近,接下來隻要過去搜尋即可。”

楚寒今聽出了端倪:“搜尋什麼?”

越臨看他一眼,似乎並不想回答,但還是道:“當然是活人。”

一句話,讓楚寒今的腦子裡炸開了。

還——真——是——活——人!

越臨回魔族本在他意料之外,回去之後,沒想到意外一串接著一串……

將活人丟進煉劍池,說是以前的魔君乾的,他信。

但說這是越臨乾的,他不信。

楚寒今忍不住道:“你做事也要有個限度。”

越臨:“限度?”

“你本來死了那麼多年,手上沒再沾染殺孽,現在為什麼又要招惹?”

越臨仿佛聽見了天方夜譚:“我是誰?我是魔族之主,所謂將活人丟進煉劍池,生挖靈核,人肉煉丹,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可……”楚寒今蹙眉,心情複雜。

可他不僅僅是魔君。

也是越臨……是楚寒今認識的那個越臨,會給他種醉魚草花田吸引螢火蟲,會給他煮陽春麵,會吹曲子哄他睡覺,還會一直逗他笑。

理智上篤定他是魔頭,而情感上,看見他作惡,卻越來越覺得無法接受。

越臨嗤了一聲:“你這人真有意思,一方麵不接納我,一方麵又不許我作惡,兩頭都要占。”

“……”

一句話說得楚寒今耳背發紅,無言以對。

半晌。

楚寒今神情轉為了鎮靜:“活人你已經在找了?”

越臨:“怎麼?”

楚寒今:“行。你非要用活人煉劍,不如先把我丟到煉劍池裡,踏著我的屍體,你怎麼煉都行。”

越臨聲音升起不快:“什麼意思?”

楚寒今:“六宗共識。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遇到不平事要救,遇到冤屈要申。雖然可以裝作沒看見,沒聽見,沒碰見。但你我現在就在這院子裡,你我同床共枕,你我還有腹中的孩子作為聯結,我不可能再裝看不見,聽不見,沒碰到。所以現在,你殺人我一定要阻止。要麼我殺了你,要麼你殺了我。”

擲地有聲的一段話。

越臨無言以對,半晌,厭倦道:“死板。”

楚寒今冷冷道:“如果你認為這是死板,那就繼續認為。”

可楚寒今不認為這是死板,這是底線。

六宗雖有共識,但假如甲殺乙的兒子,乙複仇屠殺了甲滿門,雖有濫殺無辜之嫌,但冤冤相報,正道從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真實的愛恨比教條複雜得多。

楚寒今之前猜測越臨曾是魔族,考慮他已身死一次,便不追問,也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一旦確定他是魔君,這就踩到了底線。

現在,越臨在他眼皮子底下濫殺無辜,這又踩到了底線。

兩人對峙表態,這場架本來吵到這裡就該結束,但楚寒今沉默了會兒,低聲,不知怎麼有幾分難忍:“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光明正大在我麵前露出這幅模樣。”

“嗯?”

“你明知我是正道的人,卻非要來踐踏我的底線,視我恪守的原則為無物,這種事情……很有趣嗎?”楚寒今一字一句。

越臨瞳孔縮緊,灼熱的視線落在他臉上。

楚寒今心情非常複雜。

換作平時遇到惡人,哪這麼說三道四?惡人聽得肉麻作嘔,說的人也是自作多情。但對於越臨,楚寒今竭力吐出真心話:“我對你的看法,本來與普通的魔族人不同,可你並不在意,還要消磨殆儘……”

沒想到,越臨突然打斷道:“是嗎?”

巧了。

這句話,可是正中下懷。

越臨嗤了一聲,似乎覺得好笑:“你一直都看不起我,現在,怎麼開始說些矯情的話了?”

一句話,當頭棒喝。

楚寒今點了點頭,覺得話題果然在剛才就該結束,索然道:“嗯,是我矯情。”

索然無味,索然無味。

煉劍池裡現在沒活人,決裂不在這一時,楚寒今拂袖離開了院子:“當我沒說過。”

他去了回廊外的另一座花圃,荷葉露出尖尖角,景色秀麗,剛才失控紛亂的心思慢慢冷靜下來。

一方麵,越臨對他失望。另一方麵,他也對越臨失望。

對著開擺,兩個人都越來越失望。

不過好在換個角度想,越對越臨失望,楚寒今將來帶走孩子時越能沒有心理負擔。

他跟越臨不可能再在同一陣營,孩子自然得有個歸屬,給自己總比給越臨好。所以理智地想想,對他失望反而是一件好事,免得孩子生下來了還要拖拖拉拉,考慮要不要給他養。

……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心口隱約泛著鈍痛。

楚寒今輕輕歎了一聲氣。

可能是……自己對越臨的好感比預想要多一些-

整整一個下午,楚寒今閉著眼打盹兒,期間能感覺到一雙腳步隱約停在門廊,隻是沒有進來,大概率是越臨。

傍晚飯點時,越臨的身影又來了。遠遠地站著,並不靠近。

楚寒今沒看他,隻是摸了摸腹部,微微能感覺到鼓起的輪廓,開始顯懷了,即使餓了腹部依然圓滾。

楚寒今垂眼這一會兒,門廊處越臨的身影又消失。

但沒多久,牆頭傳來一聲小孩兒的稚嫩聲線,小腦袋冒出來,頸部掛著個娃娃,輕聲道:“喂。”

小九。

這個小九要打雙引號。

楚寒今已經不想再跟他玩下去了。

楚寒今淺淺看了他一眼,移開目光。

小九趴在牆頭,腳踩著樹枝,扒著牆的姿勢似乎吃力,乖巧地說話:“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吃晚飯了嗎?”

楚寒今不想理他,也不想出來對質,顯得自己陪他玩了這麼久無聊的遊戲,很可笑。他裝作沒聽到。

小九晃著樹枝,表情有點忐忑,但又很親昵:“怎麼不理我了?你看看我呀!”

可憐巴巴的,聲音未脫稚氣,還有點奶。

楚寒今乾脆閉上了眼。

小九不停地喊他,喊著喊著,始終得不到回應,聲音開始帶了一點哭腔:“喂……”

這一聲,讓楚寒今心口像被針似的,驀地柔軟下來,重新抬起了眼皮。

“喂……”小九要委屈死了。

複雜。

無解。

楚寒今知道,越臨被他的直白刺傷,拉不下臉來再跟他好好說話,所以化成一個小孩兒,來親近他,還陪他玩兒。

剛才在門廊外晃了幾次,也許是想來和解,但現在誰的麵子都拂不開,隻好又扮成小孩兒。

雖然扮成小孩兒了,可終究是越臨先服軟,還能再僵著嗎?

耳畔,小九聲音哽咽:“你真不理我了?”

楚寒今又歎了聲氣,到牆角下,抬起一雙清澈的眼:“有什麼事?”

小九抽泣:“你出來嗚嗚嗚。”

楚寒今剛出院門,眼前撞出一顆黑色的腦袋,就被緊緊抱住了。小九才及他腰高,摟著他的腰,拚命蹭眼淚。

楚寒今心亂的不是一星半點兒,不知道是不是越臨的眼淚,摸他:“你哭什麼呢?”

小九:“你不理我嗚嗚嗚,好難受,我要難過死了!”

楚寒今安慰說:“我下午不開心,所以剛才沒有心情理你。”

小九說:“為什麼不開心呢?”

還裝傻。

既然越臨要扮演,楚寒今隻好陪他玩兒,囫圇說:“跟人吵架了。”

沒想到,小九濕潤的眸子看他,可憐巴巴的,“誰會和你吵架啊?你這麼好,那個和你吵架的人,一定也很難過。”

這是……越臨的心聲?

楚寒今算是感受到了:“也許吧。”

他想了想,又說:“我不好,我也做了讓他傷心的事。”

小九拚了命地抱他:“你最好了,你最好了。”眼淚還沒乾,似乎楚寒今不理人,讓他委屈得不得了。

向來都是受氣的樣子,難得這麼率性地使著脾氣,也許這才是越臨心中的難過和壓抑?

似乎隻有借著小孩兒,還能痛快地使出來了。

楚寒今一聲“越臨”送到口邊,但又咽了下去。如果他跟越臨確實沒辦法再好好說話,裝成小孩,至少不必直麵身份的衝突,反而能得片刻安寧。

——那就這樣吧。

小九擦乾了眼淚,牽他:“我帶你吃飯。”

楚寒今:“好。”

小九鞍前馬後,給他夾菜夾肉,又說:“我以後天天都來找你玩兒好不好?”

他模樣真摯,楚寒今隻覺得有些感慨,不知道以後,越臨是不是一直得頂著小孩兒的臉跟自己相處。

他打起精神:“好。”

酒酣飯飽,小九吃完飯有點困了,說:“我送你回家。”

明明應該楚寒今送他回家,但兩人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楚寒今道:“好,麻煩你。”

走到院門外的樹蔭裡,光線照下來,映亮小九的下巴和深色發亮的眼睛:“你回到家,說不定和你吵架的人就來找你道歉了。”

“……”

暗示的意味不要太明顯。

楚寒今心裡都懂,但還裝作不懂:“但願如此。”

目送小九抱著娃娃跑開後,踏入院子,越臨黑衣如墨,正站在茂密的樹影下等他。

楚寒今走近,便聽見越臨警惕的聲音:“那個小孩兒是誰?”

“……”

聯想到剛才小九哭著到他懷裡說喜歡,要抱抱,楚寒今竟難得生出了現在的越臨極不可愛的想法。

楚寒今象征性地敷衍:“街上無意認識的。”

越臨:“是嗎。”

他還很入戲。

不僅入戲,嗓音依然端著:“你這麼喜歡小孩兒?”

楚寒今:“怎麼?”

庭院中風聲冷清,越臨聲音低了一會兒,來者不善:“我找回了原來的禁術秘籍,也許能讓孩子早點生下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