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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61

慕斂春:“我要跟他道歉嗎?”

楚寒今正色道:“道吧。他雖然是顆果實,但十分聰明,要是記得這件事,以後或許跟你關係不好。”

慕斂春:“……”

慕斂春:“師弟,彆拿師兄尋開心了,我現在著急得要命!”

楚寒今歎了一聲氣,想捏捏耳朵。

慕斂春圍著椅子亂轉:“你也知道,現在六宗傾軋嚴重,早就不像以前那般團結。有人倚老賣老,有人閉門自封,還有人傲慢無禮……之前天葬坑要是沒出事,行江信還能替你說兩句好話,現在他損兵折將,怒氣未消,正要找個人開刀問罪!”

楚寒今一點下頜,“我知道。”

慕斂春狂怒:“你知道什麼啊你知道!你知道他們懷疑什麼嗎!”

但他話音卡住,沒再繼續說下去。

楚寒今抬眼,若無其事:“懷疑什麼?”

“他們懷疑,”慕斂春痛心疾首,“天葬坑琴魔,那個要害所有人死無葬身之地的琴魔,是你勾結魔君引來。如果這事再解釋不清楚,恐怕遠山道為了你的清白,要與六宗為敵了!”

楚寒今後背爬上冷汗。

他停下觸在果殼上的指尖,抬頭,反常地道:“好。”

“好什麼!?”

“好一個反客為主、借刀殺人。”

自己的處境竟如此凶險。楚寒今望思考了一會兒,抬頭:“師兄,你信我嗎?”

慕斂春:“你還有時間說這些廢話?我信,我當然信,這天下就算人被殺絕,我也絕不相信是你動的手!”

師兄雖然有些輕浮,做事不冷靜,但一向真誠坦蕩,古道熱腸。楚寒今撫摸著果殼,一時想起些以前的事。

“當年在榮枯道避難所,大家還都是小孩子,榮枯道一些內門弟子,對我們外宗來的小孩兒有敵意。當時,師兄一直維護我。”

慕斂春搖頭:“你還記得這些?”

那時,楚寒今容貌清雅俊美,靈骨又卓越,在一群小少年中可謂奪人眼球,高不可攀。每次下學後來看他的女孩子不計其數,誇他沸沸揚揚,自然會引起本門弟子的嫉妒。

議論逐漸變得刺耳。

“他啊?哪怕相貌和靈根再出眾,也是外人,榮枯道行仁義,給他們遠山道遺孤修養的機會,那他就是寄人籬下!當孫子得感恩戴德!雀占鳩巢,真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楚寒今一身規矩的本門製服,站在門口,聽到議論的聲音。

“彆這麼說,他們的父輩都是和魔族打仗戰死的英烈……”

“那又怎麼樣!難道榮枯道就沒死人嗎?難道我們的父母就沒死嗎!!”

那個少年聲音咆哮起來。

為什麼他這麼怒氣滔天?

似乎是楚寒今的到來,奪走了他的第一名。他原本打算拿第一回去給母親。他的父親和大多數修士一樣戰死,他想拿到第一讓母親高興。可楚寒今奪了他的第一。這些外來修士們的遺孤,不止遠山道,還有陰陽道,末法道和無極道,少年們一多,便侵占了榮枯道少年們的生存空間。

他們日子也不好過,現在雪上加霜。

楚寒今聽著暴怒聲時,手指按了按額頭戴的為父母守孝的白紗,靜靜不說話。

那位少年走來,狠狠一把,將他推得踉蹌:“你們這些入侵者,趕緊滾!”

楚寒今後退幾步,扶了扶孝布,依然沒說話。

慕斂春站在他背後,怒不可遏:“我們是入侵者?誰是入侵者?!魔族才是入侵者!他們才是!遠山道是抵禦魔族最堅硬的防線,一寸山河一寸血,即使修士被殺絕,我們也沒有分毫退讓!正是因為有我們,你們榮枯道現在才能休生養息、安然無恙!而你這個白眼狼,竟然罵我們是入侵者!你至少還有母親,可我們,我們連母親都沒有,我們家裡人都死絕了!”

避難所,隻收留兒童。

沒有自保能力的大人,都留在戰場,死生有命。

後麵的爭吵,楚寒今再也沒聽,捏著書卷靜靜地離開。

那以後,一直有他身上的流言,說榮枯道的某些教官,知道他是遠山道的小君上,將來要繼承遠山道的道統,巴結他有好處呢,因此總是給楚寒今補習,開小灶,或是偷偷教他榮枯道獨門的秘術,說是等將來楚寒今一回遠山道,繼承了道統,立刻能封他們當觀主殿主,過好日子呢。

子虛烏有,越傳越烈。

甚至行江信親自來敲打,慕斂春當時怒不可遏,和他吵起來,惹得行江信罵了句“豎子無禮,安敢如此”。

這也是行江信一向不愛喜歡慕斂春這後輩的原因。

可慕斂春維護楚寒今,卻是儘了師兄之責,絕無懈怠。

楚寒今從回憶裡拔出了思緒,好一會兒,道:“師兄,這天下恐怕要大亂了。”

慕斂春:“什麼意思?”

“恨碧之戰到現在也就和平了十幾年,最近風波驟起,難得安寧,像是一場大爭端的前兆。”

慕斂春一凜:“你查出了什麼線索?”

楚寒今:“在查。”

慕斂春歎了聲氣:“哎。又將多事矣!”

門外響起敲門的動靜。

修士進門稟報:“慕宗主。行宗主有請。”

楚寒今按住手指,抬起眸:“行宗主?”

“又要去跟那個老東西吵架了,”慕斂春整了整袖子,“他們近日送童男女來鹽湖,他跟著一道來,約我在此地見麵。”

他往外走,腳步邁出去,又跨了回來:“你彆走啊,我還有話要問你。”

他再三確定似的:“你不要走,暫時也彆去見那個魔頭。”

楚寒今不置可否,拉開椅子坐下,揭開茶蓋。

窗外透過的天光漆黑深沉,不知不覺已經天黑,日光向晚。楚寒今喝了口茶,習慣性看籃子裡的果球,卻發現果球像是被摔了似的,果殼裂成了兩半。

楚寒今皺眉。

氣……氣裂開了?

他將果球放在掌中檢查,沒有受傷的跡象,像雞蛋的外殼被琢碎,隱約可見內部幼嫩身體的輪廓,像透了光的玉石。

一道狹窄的縫隙。

可楚寒今瞥見了一隻小小的手,白嫩嫩,粉粉的,握成拳狀,楚寒今心口的大石頭掉了下去。

——幸好不是怪物。

是人形。

他將果殼翻來翻去,心想,恐怕果殼完全脫落,孩子也出生了。

隻不過,現在果殼全部裂開,小孩恐怕沒辦法再泡水了。

楚寒今唇角輕輕牽起弧度,將孩子放到燭光旁,照了又照。不僅有粉嫩的小手,還能看到並攏的小腳,指甲跟米粒似的,小而圓潤,十分的乖巧。

楚寒今坐著等慕斂春回來。

沒想到,不知不覺,等待的時間變得漫長,而整座客棧安靜無比,似乎沒有彆的人了。

楚寒今站起身,走到門口,打算問守門人慕斂春何時回來。

他手扣住門扉:“來人——”

一片寂靜,他手指被符咒燙傷,受到觸發,整張門流光閃爍,顯出一道巨大的禁錮法陣。

有人阻止他出去。

楚寒今斂了下眉峰,立刻明白……慕斂春乾的。

為什麼?

聯想到有關慕斂春的一切,在鹽湖附近和他再遇……將他從越臨身旁支開……行江信突然造訪……不許楚寒今離去……

腦子裡的脈絡逐漸清晰,電光火石之間,楚寒今猛地明白了。

是埋伏!

而埋伏的對象,是越臨!-

黃昏的客棧中,越臨端著酒杯,白孤正柔順地替他斟滿:“九哥少喝一點。”

越臨看見他就煩:“滾,沒你的事。”

白孤脾氣溫和,不急不躁:“九哥,月照君哪去了?”

“跟你有什麼關係?”

“沒關係,隻不過我今天看見了遠山道的人,怕他現在生下了小殿下,轉頭又跟遠山道走了。我隻是看九哥對他用情深,想提醒九哥,要看得牢些,要是跑了,就不容易再追回來……”

他打量客棧人多,越臨不會真給他一拳,故意說這些話。果然,越臨麵色冷漠,隻道:“彆在我麵前晃,去打聽霧嶺的結界要怎麼進。”

白孤放下酒壺:“這就去。”

他理了理帽衫,抬頭望了望天色,一徑走向幽深的黑暗中。

越臨放下了酒杯。

他斜了眼楚寒今跟慕斂春離去的樓台,對杯中清釀半晌不語,接著,提劍站起了身。他到客棧的櫃台,道:“如果那位白衣公子想來找我,你讓他待在這兒等。告訴他,我會回來,不用來找。”

隨即,他走到客棧外,身影倏忽消失於黑暗之中。

和他的猜測類似,麵對陣法,第一要看能不能解。

白孤來到霧嶺腳下,來回踩動結界邊緣的土地,一會兒蹲下了身,用手輕輕觸摸,試圖看清結界的脈絡。

金光過後,結界又複歸安寧。這似乎難倒了他,他來來回回地打轉兒,再一次將手伸入陣法的邊緣。

陣法對他的削弱依然極強。

當他走到陣法中時,連呼吸都變得沉重,骨骼似乎被極重的壓力覆蓋,甚至發出咯咯的響動,似乎要將骨骼壓碎,皮肉擠成薄葉。

白孤又出來了,站在原地歎氣。

……也跟越臨預料的一樣廢物。

他的兄弟姐妹中,白孤的出身何嘗不低賤,生在馬廄裡,剛落地就被馬匹尥蹶子踩了一腳,從此氣虛,胸口時常作痛,外功完全練不得,上個斜坡都要按著胸口喘息半天。

修道,內外兼修,身子骨不好,外功練不好,承受不住內丹的靈氣,那差不多等於廢了。而這還有力可補,多吃些靈果,再吃些貴重丹藥,身子能好。隻不過他本就是寄人籬下,主子吃肉他能有口湯喝就不錯了,身子骨一直得不到調理,一直虛弱不堪,自然與修行之道越來越遠。

……如果不是他心思太歹毒,越臨能容他,不過他這可憐人,確實有可恨之處。

正在思索以前的事,白孤不再停留於原地,而是向著山路走了過去。

他要去的地方,越臨心裡清楚。

無法克服陣法,那隻能找一個榮枯道的修士,拷問出陣法的解方。他正前往霧嶺的入口,也是榮枯道的驛所,進入霧嶺的必經之地。

一般來說,這裡的守衛修士知道陣法的解方,但他們也都是榮枯道高手,互相聯係緊密,一人被俘,支援會立刻趕來;如果無法逃脫,而他們又得不到支援,會選擇自儘以捍衛秘密。

按照白孤的靈氣,應該打不過一個守備修士。

果不其然,白孤又背著手望洋興歎。

……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轉過身,似乎打算往回走。

越臨蹙了下眉。

正在此時,驛所的門突然打開了。

裡麵走出一道穿著榮枯道製服的身影,肩背瘦削,麵容嚴肅,眼神帶了幾分憔悴。

他看著白孤,道:“進來吧。”

越臨稍微低落的心情重新振奮。

是晨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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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62

鹽湖位於風柳城,而晨陽落陽是為風柳城鎮守修士,肯定知道鹽湖內法陣的解方。

不過……

越臨心想,晨陽既然有跟魔族勾結的嫌疑,哪怕榮枯道再深信他,按規矩也要與楚寒今當麵對質證明了“清白”才能放出牢獄中吧?怎麼現在就讓他到處跑,還在鹽湖附近現身?

兩道身影並肩而立,正在說話。

“牢裡日子不好過啊。”

“有追兵嗎?”

“沒有,宋書帶在下出來,本來準備直接去魔境,但在下聽說先生有用得著我的地方,馬上趕了過來。”

白孤嗯道:“很好。”

他語調平穩,不複在越臨麵前的左支右拙、柔弱不堪,而是目光凝聚若有所思,手指著結界之內:“這法陣的解方,你現在教給我,我一會兒進去。”

晨陽麵色犯難:“隔了數月,在下不知道解方換了沒換,在下隻知道四個月前的。”

白孤歎了聲氣,說:“碰碰運氣。”

晨陽就地折斷一截樹枝,邊在地上圖畫,邊道:“在牢裡的時候,在下謹遵先生的指示,將咒印一事推到了魔君和月照君頭上。師尊起初不信,但在下添油加醋聯係到天葬坑一事,而師尊丟了傀儡,受重傷,正在氣頭上,聽了我的話,對遠山道失去信任,也十分懷疑月照君的身份。”

“嗯,”白孤說,“做得好。”

他倆低聲說著,一筆一劃,學習咒印。

被身影半遮,看不清咒印的樣式。

樹後抱劍的越臨聽這一番話,下意識點了一下頭。他正是這樣猜測:白孤與晨陽有勾結,將咒印的事甩到楚寒今頭上,掩蓋自己的罪行。

他全都從實招來,那現在似乎可以收網了。

不過,越臨潛意識裡感覺不對勁。

這一切進行的太順利。

從跟蹤白孤、看他對法陣抓耳撓腮、到來了驛所遇晨、到此刻“恰好”聽見他倆大聲密謀。

越臨現在抓人,這倆不是主動送到口中嗎?

但白孤最狡猾,越臨懷疑正道與他勾結,難道他就不懷疑越臨偏向楚寒今與正道勾結?如此堂而皇之說出足以致命的死罪,不是他的作風。

釣魚,不知道誰才是被釣的那條魚。

越臨思索以後,決定先按兵不動。

白孤將咒印默幾次,問:“隻要在陣中施用,就能免除滯礙,如魚得水?”

“嗯,凡進入霧嶺的同門都要先默誦這段咒文才會進去,否則,法陣不僅將修士靈氣削弱到普通人的水準,甚至還會壓碎骨骼,撕裂皮肉,異常危險。”

白孤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晨陽從袖中取出一張堪輿圖:“霧嶺的地形都畫在此圖,這兒是鹽湖的位置。按照日程長老們已帶著童男女到了山腳下,歇一宿便會上山。先生要去的話,那就抓緊時間。”

白孤笑了笑:“多謝。”

“不必客氣,”晨陽說,“先生教在下傀儡咒,在下為先生供奉這幾對童男女,公平交易。今晚在下協助先生擄人,便找個山頭葬我師弟骨灰,為他守靈,以後再也不出世了。”

白孤點頭:“你師弟還是想你好好活著,被你背刺,沒拉你一起赴黃泉。你得好好守他的靈。”

那位師弟,應該正是當時被妄圖脫罪的晨陽一劍捅死、諢名“惡繡球”的落陽。

這兩人,一位雖然羸弱,但也算眉眼溫潤,清然如玉;另一位白衣如雪,頗有神仙之姿,談的卻是這不仁不義的話。

越臨抱緊了懷中的劍,依然沒動靜。

“那走吧。”落陽說這句話。

“等等,還有一個人沒到。”白孤說。

“?”

聽見這句話,越臨心口漏了一拍,以為他暗示自己。

“君上,宋書來遲了。”

沒想到另一側,及腰高的茅草中走出一道人影,布衣簡樸,峨冠博帶,單手端著一本書卷,長相是一位長須中年讀書人。

越臨想起來,這是他和楚寒今押送晨陽回榮枯道問審時中途遇到的賣水書生。

那人麵容中年,聲音卻年輕:“晨陽已教我習了解方,剛才試了試,能進去,且不會觸動機關。先恭喜君上,今晚的事唾手可得了。”

太年輕了,像十幾二十歲的少年郎。

而且……越臨莫名這聲音覺得耳熟。

在哪裡聽過?

白孤道:“得手了也是他的,與我沒有關係。”

“君上想得這麼悲觀?他一死,煉得再好不還是你的?”宋書笑著說,“再忍一忍,能將他置他於死地,且永不超生。”

白孤看他一眼:“從哪裡入手?”

“當然從月照君入手!他那段被我弄走的記憶可操作地方太多。一旦除掉了月照君,也許不等我們殺人,他就自殺了!”

似乎覺得可笑,白孤送出了笑聲。

越臨心口卻猛地震了一下。

弄走的記憶?

楚寒今消失的那段記憶?

所以,他並不是主動遺忘,而是被人奪去了記憶?

驀地,電光火石之間,越臨想起這個聲音是誰了!

當時在都會,他扮成幼童陪楚寒今打發無聊的孕期,平時在街上閒逛,某天下雨誤入了一家書坊。

此人聲音與那書生一模一樣!

越臨腦子裡回憶著。

當時楚寒今隨手翻了本書,念到一段……昨日與姑姑飲茶,添水時她笑罵夫家的人,紅唇往上一掀,十分好看……

再翻下一頁,變了內容:那條路很長很長,低矮的木叢中密布著漆黑的雲霧,鳥雀盤旋,野獸低吼,隻有淒涼絕望,似乎永遠走不到儘頭。

再下一頁,卻是:她朝我的眼皮吹了吹,一股潮濕涼潤的觸感抵入,火辣辣的刺痛感消失,變成了涼到會凍傷眼球的低溫。可這時,我的眼裡隻有她秀麗的下頜……

原來……

這些,不是故事,不是話本,不是折子。

這些……越臨覺得那團籠罩的濃霧驅散了。

這是一個人的記憶。

刻骨銘心的記憶會長而翔實,清楚具體的細節,可隨著時間流逝,大部分人隻能記得曾經沒頭沒尾的碎片。

好啊!越臨心說,我死這二十多年,魔族的人越來越有出息,連將人記憶截去的禁術都創了出來,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楚寒今失去的這段記憶裡,會不會存在著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隻要他能想起來,事情會豁然開朗。

這麼想之後,越臨往前跨了一步。

也就是這一瞬,他收回了腿,心道:更巧合了。

太巧了!

正好還讓他聽到了楚寒今失憶的關鍵!

說這不是請君入甕,誰信?

越臨十指按在劍柄,深潭似的眸盯著說話三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們幾人,到底誰是黃雀,誰是螳螂?

誰是被捕獵的那一個?

“走吧,趁天黑,快些趕路。”白孤說。

隻越臨停頓這一刹那,三人並肩踏入了漆黑混沌的霧嶺,法陣放出一道金光,咒印密密麻麻將三人影吞沒。

越臨走到樹林,低頭看方才晨陽寫在地麵的解方。臨走時晨陽特意踩了一腳,將咒印塗抹,但能夠看到一些旁支的輪廓。

越臨再觸摸法陣,輔助這一點點解方的圖案,將正確的咒印複製出來。他有疑心,知道這一切可能是假的,可能是鴻門宴,可能是願者上鉤。

但越臨想了一會兒,踢散重繪製出的咒印,轉頭走進霧嶺中。

法陣的金紋頃刻將他吞沒-

客棧內。

楚寒今試探再三,攜靈氣將門扉上的禁製擊碎,木板轟一聲四下爆裂開,騰起一陣鋪天蓋地的煙塵。

而在塵囂中,響起慕斂春的聲音。

“哎……師弟,你還是冥頑不化。”

楚寒今閉眼:“何來冥頑不化?”

“現在的情形,比你想的不知凶險多少倍。天葬坑一事,六宗要遠山道給出個交代,不給便要發難施壓,壓力全在我身上!我該怎麼做?難道像他們所說,把你列為天葬坑事件的罪魁禍首,交出去平息眾怒?不可能!天葬坑事件必須要有一個凶手,而唯一能當凶手的,就是越臨!”

楚寒今:“可他不是凶手!”

“他不是凶手誰是凶手?師弟!現在遠山道劫難重重,真凶不是他就是你啊!就算真凶另有其人,遠山道也等不及了……他本就是魔頭,你怎敢確定他不是凶手呢?就算他不是凶手,他以前犯下那麼多殺孽,被誣陷這一次,又有什麼冤枉!”

“師兄……!”楚寒今胸口作痛,脫口而出。

他心口被一團氣堵著,聲音發抖:“以前做的孽有以前的懲罰,天葬坑事件不是凶手就不是凶手……就事論事很難嗎?為什麼他以前做過壞事,現在就一定壞人……哪怕他被光明正大地汙蔑,也沒有人為他不平……”

慕斂春聲音由急轉低:“你為他不平,可曾為師兄不平!”

說到這句話,刺痛感在當中漫開。

“當年,難道是我想接手遠山道這個爛攤子嗎?宗主你們都不做,唯獨留給我來做,可這些年,在六宗裝孫子的是我,受冷臉的是我,奔波的人是我,臟活累活都是我乾,有人替我鳴不平嗎?有人替我說過一句話嗎?!”

楚寒今知道他有怨氣:“師兄……”

“恨碧之戰遠山道最英勇!可死的人也最慘烈!可遠山道式微,其他宗反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你明知道天葬坑凶手找不出來,他們流血掉肉了的,勢必要咬下遠山道一塊肉!可你依然在為外人鳴不平……隻有我,隻有我在想遠山道在六宗要如何自處……遠山道的威嚴怎麼留存……遠山道未來要怎麼辦……師弟,你怎麼能……”

楚寒今心頭如割,深呼吸平複心情,道:“師兄你放心,凶手我們一定會找出來。此行,我們正是來抓凶手的。”

慕斂春從沉浸的情緒中拔出:“什麼?”

“凶手就在此時的霧嶺中,不是越臨,而是越臨身邊那人。我急著出來,是想助你們一臂之力。”

“是他身邊的人?!”

“對!”

慕斂春沉默了一會兒,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

楚寒今斬釘截鐵:“絕無虛言!”

空氣中陷入安靜,隔了很遠的距離,慕斂春在傳聲的另一頭思索。

半晌,他沒說出話,楚寒今輕輕呼出一口氣,道:“師兄,我還有一句話。”

慕斂春:“什麼?”

“當年推你做宗主,並非因為戰後的爛攤子,沒人願意接手。而是我真心實意認為,師兄熱忱光明,比我、比起師叔、比起其他人,更適合做遠山道的宗主。”

周圍沉靜,是慕斂春的默然。

楚寒今:“而我,除了父母曾是宗主,而後又為英烈,我於遠山道沒有任何貢獻。那時候他們都推我做宗主,而我一心推舉你,導致其他人議論你利欲熏心,欺師滅祖,詐取我父君的基業;而卻給我安上一個淡泊高尚的名頭。這其實是一派胡言。”

聲音停了一會兒,楚寒今清亮的眸低垂,又抬起來:“在我心目中,你是最好的師兄。”

楚寒今等著回答。

可門口的聲音消失了。

久久不再響起。

這代表慕斂春不再阻攔他。

“謝師兄成全。”

楚寒今說完,大步走出了客棧!

現在,他總算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師兄借口喊他過來,安置在房中拖延時間,不讓他走的苦衷……正是因為,六宗此刻組織了一場圍剿。

遠山道的宗主出現在了鹽湖,那陰陽道的負陰君和抱陽君,末法道的流明尊,無極道和流離道的高手,必定都在此地聚集。

按照既定的時辰,越臨此刻恐怕已跟著白孤進入了霧嶺,即將麵對他們一群人的圍攻。

更何況,霧嶺內的鹽湖附近,本就是榮枯道守備最嚴格的地方,法陣的威力更是無窮,越臨現在恐怕處境危矣。

至於這一切……

楚寒今邊往霧嶺奔赴,邊劇烈地思考著。

鹽湖的童男童女是晨陽許諾給白孤的報酬,晨陽恐怕向榮枯道的人招了這一件事,於是他們將計就計,等著越臨跟白孤到來,正好甕中捉鱉。

白孤該死,可越臨對於此事確實無辜,刀劍無眼,不能傷到他頭上。

更何況……倘若他們真把越臨當做天葬坑的罪魁禍首,處境恐怕更加凶險。

楚寒今加快了禦劍的速度。

行走不便,他暫時將球球放回了自己的客房,此時疾馳如風,頃刻間便到了霧嶺的結界之外。

驛所附近,榮枯道修士巡邏嚴密。

楚寒今進去,本以為要吵架扯皮,沒想到還坐著幾位遠山道的修士。

他們看見楚寒今,起身稟報:“月照君。”

行禮之後,授了解方,道:“宗主讓我們來接應你,請進吧。”

第63章 63

霧嶺中一片黑暗。

濃稠黑雲遮擋住山嶺中一切,伸手不見五指,陡峭的山坡旁佇立著雪山,頂端積雪皚皚,微弱反光隱約照亮了前路。

三道長袍身影並肩而行。

從霧嶺進入鹽湖是一道仿佛苦行般的上坡路,因法陣中消耗的靈氣比平常更甚,無論選擇步行還是禦劍,到鹽湖附近一定精疲力竭,毫無動手之力。榮枯道便這樣保護他們的鹽湖。

越臨走在及腰深的道中,風聲蓋過了他的腳步。一邊走,他一邊仔細打量周圍。進來後他發覺在霧嶺後擄走童男女的危險性果然大大提升,周圍深不可測,還沒有回頭路。

晨陽說:“照這麼走,走到天亮也到不了驛所,這道山背後有一條纜道,可以坐纜車上去。”

白孤並沒應下來,而是問:“纜道危險,如果被困在途中,跋前疐後,可就毫無辦法。”

“沒錯,雖然危險,但看守的人有限。這是山腳往山頂鹽湖運送物資用的,在下先前擔任風柳城鎮守修士,負責提供鹽湖駐守處的物資,才知道這個來曆。山頂到山底的距離太長,運送一趟物資十分有限,有時候深夜也在運輸,隻要我們躲進了裝物資的箱子中,他們中途不會翻看,危險便從一百降低到了一,絕不會出問題。”

白孤沉思片刻道:“好。”

他們踏向了另一條路。

越臨正在考慮接下來要怎麼辦。

不遠處,傳來一陣噠噠的馬蹄聲。聲音轟隆,將地麵的塵埃高高揚起,幾道身影夾著車馬,從馬道飛奔而來。

晨陽猛聲道:“躲起來!”

三個人立刻轉到一條溝渠之中,藏匿住身形。

越臨遠遠看去,霧氣中隻有翻飛的白袍,能在霧嶺中堂而皇之縱馬,顯然是榮枯道應允的人。

越臨也藏匿身形。

駿馬狂奔,一隻玉白的手指勒住繩索,漆黑發縷迎風飄散,月色中白衣矚目,露出一張清冷絕塵的臉,赫然是楚寒今!

他怎麼到霧嶺來了?!

越臨再看清他身後的人。

除了遠山道製服,還有榮枯道的修士。

回歸遠山道了?

越臨沒想出所以然,轉瞬之間,馬車已向山頂狂奔而去,隻留下越來越遠的背影。

他還在思索,三人灰頭土臉從溝中爬出來整理衣冠,晨陽拍了拍手,忍不住道:“月照君真神仙姿也!”

白孤但笑不語,宋書卻搖了搖頭:“你知道的真少。”

他們向山的背後走。

晨陽:“怎麼叫知道的少?”

“你隻看到他穿上衣服光風霽月,不知道他脫了衣服香.豔旖.旎,雖是神仙身,可逃不過凡人心。”宋書說。

晨陽不是八卦的人,可沉默了一會兒,道:“他真和魔君有勾結?”

白孤說:“勾結談不上,算是陰差陽錯,如果不是他跟那個死的碰上,互相救了性命,天葬坑時我就得償所願了。”他搖頭,“真是該死。”

天葬坑一事,晨陽也有耳聞,拱手:“有一句話在下不知道該不該問。”

白孤:“你說。”

“當時,為先生提供援手的,到底是誰?”

平緩的一句話,卻宛如驚雷霹靂,讓越臨下意識攥緊劍柄。

六宗,除了晨陽,果然還有人與他勾結。

白孤笑道:“一會兒上山你就能看見他了。”

晨陽:“原來如此。”

他們繼續向纜道的方向走去。

迷霧之中,隻留下越臨站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跟上。

與白孤勾結的人此刻在山上,真相唾手可得,可事情絕不會這麼簡單,鮮美的肥肉前一定布滿了綴著鋼刺的捕獸夾。

他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越臨摩挲著劍柄,保持鎮定思考。

他本來目的是想確認白孤與晨陽勾結,在搞什麼陰謀詭計,沒想到本想詐出對方一個小技,卻逼得對方放了大招。

與白孤聯絡的人在山上,隻要跟著就能確定那人是誰。

真的有這麼簡單嗎?

隱約間,越臨腦子裡有了陰謀的輪廓,皺了一下眉頭……

但他很快點了點頭,眼底霧氣消散,沿著幾人的身影跟了上來。

正前方,白孤察覺到了背後的風聲。

他知道越臨又跟上來了。

之前一直無聲無息,現在反而瀉出了若有若無的腳步,不符合越臨的行事作風。

他和晨陽碰了下視線,晨陽麵露欣喜。

不過白孤心情卻十分沉重。

越臨是故意的。

他這腳步聲光明正大地宣戰表示:你想演戲我就陪你,看看究竟鹿死誰手。

白孤輕輕歎了聲氣,心想:他為什麼就是不死呢?

越臨不死,他就永遠不能有尊嚴地活著,活得風光,活得體麵,活得出彩,隻能當一條諂媚惡心的狗。

正前方的懸崖邊有一片竹籬,修築著倉庫,轉道後是塊平整的土地台麵,台麵上放了個巨大的黑色木箱,正有人往裡一箱箱地放著油鹽醬醋、香火紙巾、米麵糧食。

“知道法陣咒印的人越少越好,因此這纜車房的值房修士人數也極少。哪怕最近來的人變多,也加不了幾個修士,小心就好,不會被發現。”晨陽提醒。

果然沒什麼人,管教極寬鬆,趁著那人回倉庫搬東西,三人迅速貼牆而行,藏匿到漆黑的纜車木箱之內。

一箱一箱的物資搬來,將他們遮掩住,等纜車即將填滿,越臨如法炮製藏入木箱之後,“哢嚓”響起落鎖的聲音。

纜車開始徐徐上升。

漆黑的木箱內,隔著薄薄的幾箱物資,彼此看不見,但幾乎可以聞到呼吸聲。

“有這條纜道很好,我正愁不知怎麼把人帶出來,上去後你們助我迷暈那群童男女,再將人偷偷搬來這裡。切記不要打草驚蛇,引起榮枯道修士的戒備,否則我們就有去無回了。”白孤再三叮囑。

“明白。”晨陽道。

宋書也應聲:“遵命。”-

馬匹停在驛所,許多馬匹,果然不出所料,現在這鹽湖底下可是熱鬨得很。

楚寒今翻身下馬,衣袖被風吹得波瀾起伏,旁邊有人通報“月照君來了!”,但未聽到聲音傳遠,楚寒今白衣便拂進了議事堂。

大堂內端坐數人,姿態緊繃,似乎正在等待什麼。

“何人無禮——”

話說到一半便頓住。

慕斂春站了起身:“師弟。”

楚寒今:“師兄。”

行江信掀開眼皮看他一眼:“月照君。”雖然客客氣氣,但聲音卻有輕慢之感,不悅道,“此次圍剿本不打算通知你,不過慕宗主再三請求,說你有急事要奏。可以說來。”

他天葬坑被毀壞的傀儡此時站在他背後,斷肢都用鋼鐵混鑄,成了個鐵皮巨獸,看著陰沉恐怖。

楚寒今道:“不知諸位想圍剿什麼?”

行江信哼了一聲。

“是這樣的。”

負陰君脾氣好,在他身旁,難得他道侶抱陽君也來了,隻是眉峰沉峻,並不對楚寒今點頭致意,而是冷冰冰地坐著,恐怕是為上次負陰君受傷的事情生氣。

“月照君,你趕路來累了,先坐下喝口茶吧。”負陰君合攏扇子,往左手旁的座位一敲,“晨陽向咱們招了,說他鬼迷心竅,為了習那越臨魔君的禁術,曾答應幫他擄走榮枯道此屆的童男女作為習得禁術的報酬。我們想了一下,不如用這個事當誘餌,在此處設網,將他抓起來。”

這局和楚寒今設想的一致。

但他搖頭:“事情並非這樣。”

“那是怎樣?”

楚寒今啟唇,他背後,慕斂春咳嗽了一聲,不輕不重地道:“師弟,有些事情你理清楚了再說,不要說些空口無憑的事,徒增大家的困擾。”

“並非空口無憑,”

楚寒今豈能不知道慕斂春是提醒他?消失的這段時間,他本就飽受懷疑,如今在六宗麵前回話,一字不慎就會引來千夫所指!

但楚寒今一字一句,卻毫無猶豫:“和晨陽勾結的不是越臨,那則禁術的主人,也同樣不是越臨。”

“!!!!”

滿座嘩然!

這等於完全推翻了他們的猜想。

行江信眼神壓抑,流明尊搖頭皺眉,流離道宗主閉眼不語,抱陽君赤紅的眼睛也轉向了他。他們滿臉寫著幾個字——

冥頑不化!

氣氛僵硬,負陰君左右看了看,又問:“好吧,你怎敢如此確定?”

他和抱陽君也是當年戰役後的遺孤,與楚寒今同年,在避難所又是同窗,更與慕斂春交好,不由得偏向楚寒今。

他此時此刻頂著眾人的壓力,在給楚寒今爭取一個解釋的機會。

楚寒今道:“因為——”

慕斂春知道他要說什麼了,閉眼,不輕不重地打斷他:“師弟,我來說吧。”

楚寒今躥起一股怒火:“師兄——”

慕斂春站到他跟前:“諸位,我師弟失蹤這段時間,正是在調查天葬坑咒印一事的來龍去脈。他深入漠北,與那魔君越臨有了交集,才打探到這些事。”

很明顯,慕斂春隱去了楚寒今與越臨的感情。

行江信一抬眼,道:“哦?不知是怎麼調查的?所謂真凶不是魔君越臨,難道是他親口跟你說的?”

楚寒今道:“並非他親口說,而是我自己的推測——”

“夠了!”

行江信明顯忍無可忍,一掌拍向茶幾:“楚寒今,我來問你!當時在天葬坑,六宗眾人俱互相支撐,對抗琴魔,唯獨你與那個魔頭進了石屋,不知所蹤,出來後還毫發無損!”

眾人點了點頭:“確實值得懷疑。”

“再後來!有人看見他與你交遊,頻繁出入門禁,到漠北你倆更是橫行無忌!那青樓的妓子都知指控你倆為姘頭,睡在一張床上!而你現在空口無憑,為他說話,是把我們所有人當傻子嗎?!楚寒今,你彆忘了,榮枯道還是我行江信的地盤,你們乾了些什麼我心裡門兒清!”

這一番話,簡直活生生將人的臉皮撕下!

堂內竊竊私語,驚疑不定。

“還有這件事?”

“不可能吧?”

“月照君怎麼會跟那種人……”

慕斂春臉色蒼白,想替楚寒今辯解,但證據確鑿,他居然什麼都說不出來。

可在他們眼中,一向與塵埃無涉的楚寒今,單手按著劍柄,並不反駁如此汙穢指摘,麵不改色道:“我與他關係親密,但我有自己的判斷。這兩次的凶手確實不是他,而是在他死後繼位的傀儡魔君,白孤。”

負陰君提醒:“月照君,可這相親的人,話不能信……”

楚寒今點頭,正要說話,行江信不耐煩道:“他已經鬼迷心竅,執迷不悟!時間不多,彆耽誤我們緝拿魔頭,來人,先將他押起來問審——”

聽到這句話,慕斂春終於忍不住了。

他往前一步,道:“行宗主,月照君是六宗議出的尊號,既有尊號,那就有議事的權力、否決的權力,更有受到六宗尊榮的權力!可不是你想拿就拿,想押就押得了的!”

堂內沉默了片刻,又屢屢點頭。

“是啊!”

“是啊是啊……”

有這個規定,楚寒今承襲父族,父母享有的殊榮全在他身,考慮到族係的威望,慕斂春怎麼敢拿他?

太膨脹了。

這隱約也能透露出,行江信妄圖一人掌權的野心。他是恨碧之戰後唯一的父輩係掌權者,這些年來仗著年齡大資格老,將其他宗主當作小輩,頤指氣使,張揚跋扈,還弄些小動作,侵占邊界,權壓六宗之心圖窮而匕見,隻是其他人顧念著情麵,並未拿到明麵上來說罷了。

冠絕六宗,打擊勢族,這也是他逮住楚寒今的命門、一定要置他於死地、咄咄逼人的原因。

“……”

楚寒今歎了聲氣。

……正是因六宗表麵風光,背地也滿是齟齬,他當初便認為自己不能受理,轉而將職位請給師兄。

這種爭吵無時不在發生。

楚寒今單手仗劍,按住冷光一般鋒利的劍刃:“六宗合議,是結盟關係,平等且互相尊重。行宗主這些年霸道慣了,如今,連話都不讓我說完了。”

“咳咳。”

“咳咳咳……”

堂內起了咳嗽的聲音。

這算是所有人的心聲。

眼見場麵尷尬,其他人也不傻,負陰君長袖善舞,和緩地說:“既然如此,我們還是好好聽月照君講一講來龍去脈。”

終於能平靜地議論這件事了。

可楚寒今還沒說幾句,門外便有人來報——

“稟告宗主,後堂寢房有了動亂!”

第64章 64

後堂寢房靜謐,落針可聞。

這是童男女暫時憩息的地方,也是本次圍剿的關鍵所在。

越臨貼著牆壁潛行,避開三人耳目,藏在了假山之後。

三人放倒巡邏的守衛,“距離下一班換班還有一刻鐘。”宋書對昏厥的守衛施了咒術,“他們醒來會以為自己打了個瞌睡,記不得見過我們,這樣,發現童男女失蹤的時間可拖延到明天早晨,彼時我們早已逃之夭夭。”

“那就快乾吧。”白孤說。

他們步入寢房,不片刻抬出一具具棉被包裹的小孩兒,暫時放在院子內。

與越臨設想的相同,一招請君入甕,果然是為了讓自己進入伏擊圈。

而白孤真截了童男女,無非要讓自己的罪名坐得更實。

越臨抱劍點了點下頜,見院牆蒙上了一層色澤耀眼的金紋,像陣法收束的前兆,他心裡頓時了然。

不出所料的話,接下來應當是來自周圍各派的伏擊和指責。

隱約之間,越臨聽到喧囂的腳步聲,正往後院趕來。

白孤也聽到聲音,停下手裡的動作。

越臨走出假山,“你的目的要達到了。”

白孤不再演戲,隻笑:“多謝九哥成全。”

言語愜意,仿佛越臨即將灰飛煙滅。

越臨深黝的眸斜他,“說成全還太早了,你是魔境的人,我被抓你也會被抓,我死你也得死。”

“我倒不這麼覺得。”

“你有後手?”

地麵金紋浮現,像一道繁複的星陣,而越臨肩膀一沉,仿佛有千鈞之力驟然壓來,越臨體內金丹猛地作痛,運轉的靈氣開始堵滯。

白孤點頭,“霧嶺的法陣起作用了,這法陣與九哥所創的邪門有異曲同工之妙。你越運作靈氣掙紮,這法陣越像一條毒蛇,將你纏得越緊。如果反抗,你的疼痛就像萬箭穿心,直到將丹田內的靈氣吞噬殆儘,才會停下。所以九哥,勝負決出了。”

越臨抬了下眉:“你不受法陣牽製,所以剛才的解方是假的?”

“當然。”

越臨點了下頭:“下血本了,環環相扣地騙,還什麼都往外招,連楚寒今失憶的真相都說出來,就為了引我進霧嶺跟蹤你們。”

“那當然,九哥這麼聰明,如果不涉及到月照君的安危,你怎麼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白孤可是真心欽佩,“本來我並不打算招這麼多,宋書也不必出現,可你先前一直不上當,我隻能把壓箱底的東西拿出來了。”

院子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越臨正色問:“你目的到底是什麼?”

“沒什麼,”

燈火將門口映得紅彤彤的,六宗的腳步似乎下一刻就能跨入。

白孤靜了會兒,“隻是希望你們這種人全都死掉。”

他身影一換,隱入了黑夜中。

宋書也要走,不料,他以為是廢人的越臨,突然兩三步移至他跟前,手裡抬起一陣靈氣——

法陣效果等於靈氣轉換,陷入其中的人每一次使用靈氣都會反噬,傷在己身。宋書其實沒想到他會動手,畢竟自己大概率毫發無損,可他被雙重反噬,很可能要丟掉性命。

但越臨修長的兩指探來,隻是迅速往他肩頸一點,留下一道追索咒。

追索咒?

宋書緊張鬆緩了,反問,“有意義嗎?”

縱然是越臨的高階追索咒,隨著他本人的死,也會立刻消失,毫無用處。

越臨雙手捏著他的肩,毫無鬆開的跡象,眉眼深沉:“你就這麼自信,我會死於六宗圍剿之手?”

宋書誇張地笑道:“不然呢?被這麼多人圍剿,還全是六宗的高手,就算插翅也難飛。你不會指望月照君救你吧?但你這身份,還是在六宗的眼皮底下,難道不是儘量與他撇清關係為好?”

“擔心我之前,不如先擔心自己。”

越臨話音剛落,宋書肩膀猛地一痛,聽到了骨骼被扭斷的“哢嚓”聲。

“……”

宋書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變為蒼白。

“來,”

越臨聲音很低,宛如地獄中的魔音,“把你的小聰明給我再耍一次。”

宋書後背冰涼。

他看著越臨,沒明白他怎麼突然向自己發瘋。

但越臨發瘋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他想明白了一個問題。

為什麼會有人費儘心思塗去楚寒今的記憶,而不是趁他中咒,乾脆殺了他?

原因一,楚寒今親眼看到了殺人真凶,這段記憶必須被忘記。

二,而那個人暫時不想殺楚寒今,因為他的價值還沒用完。

“什麼人在裡麵?”院子外響起嗬斥。

越臨眼底倒映著火光,翻開他軟綿綿垂下的手掌,“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就會些調換記憶的小伎倆吧?”

宋書瞪大雙眼:“與你何乾?”

“那我就廢了你的手。”

越臨聲音像警告,說完,他又扭住宋書的五指,竭力朝另一端掰折。正是此時,宋書一揮袍袖,露出一幅紙筆,上麵顯出筆墨的咒印。

越臨放慢扭動的速度,看清了筆端沿紙書寫,隨著頁麵一字一句浮現,自己腦子裡記憶開始一寸一寸消失,等結束時,白紙黑字篇幅很長,卻仿佛是彆人的陌生的故事。

越臨腦中被抽空,陷入失神,宋書掙開他的手,轉過身,匆匆消失在了回廊之後。

逃走了。

與此同時,背後的金陣收束到極致。

越臨剛想回頭,一陣靈氣猛地躥至胸口,他剛想躲開,利刃便沒入了胸膛,鮮血頓時浸透了衣衫。

院子裡童男女醒來了,亂作一團,驚恐目視越臨:“你想乾什麼?你是誰?我們為什麼會在院子裡?”

“師祖!師祖救命!”

晨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師尊,諸位宗主,魔孽我帶來了。”

這人贓並獲的局已設好。

甚至,連懲治魔孽的殺陣都已擺好。

越臨看了看胸口的劍,不知來自誰。他看著這站著的一群高矮胖瘦的身影——楚寒今看見的凶手到底是誰呢?

天空揚起數十道光劍,劍端指向目標,楚寒今前跨一步,手中嘩然召出長劍,前跨一步將越臨護在身後。

這猝然倒戈,令六宗錯愕不已。

“月照君,你這是乾什麼?”

“不可!”

“師弟,給我回來!!!”

楚寒今閉了閉眼,眼神堅定:“就是論事,天葬坑和傀儡案的凶手不是他,你們想殺人,這是冤屈,我不能接受……”

場麵如此僵硬,負陰君歎氣:“月照君你快出來吧。就算解釋也要等降服了他,這‘雪落紅梅陣’可是不見血!不罷休!”

刀劍朝越臨紛亂斜飛,銀光片片,猶如鵝毛大雪,紛飛狂亂,沾身處似白雪,停靠了滲出皮肉被劃開的殷血,是謂“雪落紅梅”。

楚寒今:“何謂降服?”

幾人麵麵相覷:“至少,讓他喪失反抗能力。”

喪失反抗能力?

將他弄殘?

弄得半死?

事已至此,楚寒今心中的想法堅定起來,他貫注靈氣,劍光劃破襲來的刀影,轉向越臨:“我們走。”

這是公然從六大宗的圍剿中逃走了。

越臨雙膝微微一軟,複而站直。他暈染開的傷口溢出極濃血腥臭味,像血潑了滿地,烈得像極冷的鐵生了鏽。

光聞,楚寒今就知道方才負陰君正手插的這一把劍,力道極深。

兩人幾乎沒多說什麼,衝破劍陣,在背後的怒斥和慕斂春的歎息,楚寒今攙著越臨衝出了院落。

越臨受傷,胸口出血不止,臉上的血色也褪去,齒縫的聲音虛弱不堪。

他牽住楚寒今的手腕:“我有事要告訴你,六宗,有人與白孤互相接應。”

先前便有猜測,如此一看,便是確定了。

楚寒今歎氣:“出去再說。”

越臨搖頭:“我傷的不重,我身體……”

話音未落他便呃了聲,垂頭吐出一口鮮血。殷紅色沿著唇縫流出,墨點似的濺在了衣襟和下頜,那垂著的側臉在月光之下,更為蒼白陰冷。

楚寒今膽戰心驚,將他扶到臂內。

魔君哪怕當年死無全屍也能自行複活,證明體質應當有邪術,受重傷也能複原。可萬劍穿心,終是會痛的,魔君也太不把自己當一回事了!

越臨突然想起什麼:“孩子呢?”

“在客棧——”

越臨:“不行。”

他皺了下眉,不顧咳吐虛弱,猛道:“你快回去,把孩子帶在身旁。”

他怕白孤把這孩子弄走。

楚寒今步履未動,打量他滿身的血和傷口,眉眼有幾分悲戚。

越臨聲音寬慰溫存了些:“我身體好多了,你彆擔心我,我隻是走得慢。你現在拖著我,像拖個累贅,找了孩子再來接我。”

他說的也有道理。

楚寒今舉目四望:“你怎麼上來的?”

“纜道。”

“不能再走纜道了,他們很快就能猜出來。”楚寒今想了想,“霧嶺凶險,好在山巒重疊草莽林深,方便隱藏,你沿著山路往下走,等我回來接你。”

越臨擋住了胸口的血,溫聲道:“嗯。”

楚寒今看著他,不太清楚,但內心湧上了一陣兒女情長的酸楚。

他覺得很難過,很傷心。

他不想讓越臨一個人等他回來。

但事已至此,隻好說:“你好好的,我去去就回。”

越臨再應了一聲,率先轉身,沿著山坡滑到莽莽叢林之中,道狹林深,夜色如墨,頃刻間沒去了他踉蹌的身影。

楚寒今強拂拭了情緒,轉過身,向著客棧的方向快步趕路。

在路上,楚寒今看見天上有幾道白光,榮枯道的修士禦劍四處勘察,不用說,在找他和越臨。

這是深夜,楚寒今禦劍立刻會被感知到,更不能縱馬,好在一路都是下坡,稍加上一些輕功,半個時辰便走到了山底下。

客棧外燈火通明,圍滿了修士,不用說,他倆的住處也會立刻被偵查。

楚寒今隱約覺得不妙,繞到客棧背後,憑著窗格自己的客房,恰無聲息地翻了上去。

他輕輕推開窗戶,白淨的鞋襪踩上了木板。

他臨走時匆忙,又考慮到自己即將以身犯險,故而選擇將果球暫時放在此處,等結束了再回來取。

放果球的是一隻籃子,當中鋪了絹布,但籃子還在,絹布被翻得稀巴爛,顯然被搜查過了。

“……”

楚寒今罩上一股不祥的預感。

球球被他們拿走了?

突然,楚寒今聽到櫃子後響了一聲。

“誰?”楚寒今問。

櫃子後依然在響,像什麼東西跳來跳去,發出動靜,被他的聲音一嗬斥,反而撞得更加凶。

楚寒今緩慢走到櫃子後,視線內是狹窄的櫃門縫,中間,極其隱秘地夾著一顆黃綠色半摻的果球。

“……”楚寒今鬆了口氣。

他走近後果球還在持之以恒地跳著,發出剛才一模一樣的撞到櫃門的聲音,非常急切,仿佛要吸引某人的注意。

楚寒今彎下腰,伸手:“你想告訴我你在這裡?”

果球彈得更凶了!

真是。

楚寒今將果球撿起,見裂縫不知幾時開得更大,露出了兩隻白嫩的小腳。這小腳大概是想站起身,但頭還在果球裡,看不見,於是自己將櫃門撞得哐哐響。

不過,一觸及到熟悉的掌心,果球立刻將兩隻小腳丫子蜷縮回去,化身為。懶蛋。隻不過它大概還不知道腿部的殼已剝落,兩隻小腳無所遁形,白白嫩嫩的很可愛。

“……”

小孩子。

楚寒今指腹憐惜地撫摸著它,打了個滾兒在他掌心蹭著,表皮逐漸舒展開來。

楚寒今忍不住笑了一下。

小果球又開心了。

笑完,楚寒今看了看果籃到櫃子的距離,意識到什麼。

正常果球絕對滾不到這麼遠,何況是一顆有裂縫、不圓潤的果球。他點了點果球下藏著腮的部位,戳著:“你……自己躲起來的嗎?”

果球表皮又皺了皺,表示好害怕,嚇的不停抖。

真嚇著了。

但也很勇敢。

很好,是一顆聰明的球。

那剛才,應該是它察覺到了楚寒今的味道,終於放鬆下來,但不會說話,隻好砰砰砰拚命跳起來,想讓父君注意到自己。

楚寒今心口發軟,再摸摸果球表皮下藏著小腦呆的地方:“你乖,你乖,父君現在就帶你走。”

他沒再拿果籃,而是將絹布撕開勉強織成一個能兜著球的布袋,放在袖中,轉而將果球抱在了臂內。

剛放下,他就感覺到果球緊緊貼住了自己。

就很黏他,很喜歡他。

楚寒今緊張了一夜的心微微落下,推開窗戶,依然燈火通明。

他跳下窗戶,沒去前廳,準備離開時,聽見幾位門口巡邏的修士的議論。

“遠山道的月照君,竟然公然反叛了!”

“嘖嘖嘖,本以為是位端正清雅的謫仙人,沒想到居然勾結魔族,大鬨霧嶺,原來也不過如此嘛!”

“現在六宗聯合下發了通緝令,抓到他有重賞,諸位,好好把握發財的機會啊!”

“……”

楚寒今收回視線,心裡湧起一陣說不上的悲涼。

這陣悲涼,說不清是為了此刻負傷藏匿的越臨,還是為堂上不斷解釋但終究付之一炬的自己,又或者為那個至今還未查清的凶手,甚至……為這讓他感到錯綜複雜、黑白混淆的宗門與世道。

楚寒今閉了閉眼,再睜開,眼中再次變得持一堅定,轉身走向了他來時的路。

——越臨,還在等他。

這一路,燈火重重,黑夜莽莽,都是搜人找人的。

楚寒今東躲西藏,露水拂了滿身,腹中饑腸轆轆,衣衫也被尖銳的草木倒刺撕扯得破爛,形色匆匆,唇瓣起了層乾燥的皮。

他摟著孩子,翻山越嶺尋找越臨的身影,步履匆匆。

忙亂中,他無意看到果球表麵翠綠滋潤的光芒,才意識到太陽已經出來了。

……天亮了啊。

楚寒今摟著果球,抬頭,視線被那耀眼的光芒照射,不知怎麼,心念微微一動,心口好像流過一泓清泉。

他重新看向果球,觸摸著那被陽光照射、光明乾淨的地方,道:“以後,就叫你昭陽。”

日月昭昭,春歲陽陽。

楚昭陽。

第65章 65

尋找的一路極不便利。

楚寒今不方便走大路,隻好沿著草木茂密的小路走,路泥濘,草也潮濕,將他的衣衫打的潮濕。

走到一條溪流旁,楚寒今停下掬起一捧水喝,往果球內灑了灑,察覺到一陣山巒的異動。

法陣又在運作了。

如果沒猜錯,他們知道越臨受傷走不遠,便將勘測範圍鎖定山內,用天羅地網的搜尋之法,到時候霧嶺之內任何人無所遁形,越臨和他都會被搜出。

布陣的時間要兩三天。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楚寒今回程找人,不像去時趕路匆匆行進即可,他走得很慢,但無法放聲呼喊越臨的名字,思來想去之後摘下一片樹葉,手指拭去葉片的泥點。

楚寒今將葉片放到唇邊,輕輕一吹,鳥鳴頓時起於樹葉林端,鶯鳴婉轉,與山林渾然一體。

但鳥鳴卻隱約有韻調,是那曲“雜花生樹”,唯一用樹葉為他吹奏過的,隻有越臨了。

楚寒今垂頭,心裡祈禱他能聽懂暗號。

於是,楚寒今走在莽莽的山林間,布帛織成的網袋兜著楚昭陽,時而將樹葉放到唇畔輕輕吹奏,聽著另一頭的回應。

從清晨到正午,再從正午到漫天繁星,他走的很慢,怕錯過越臨藏身的地方。深夜的寒氣落了滿身,楚寒今沿著河岸走到一片荒蕪的叢林,矮樹叢生,樹影繚亂,楚寒今拿出葉片放到唇畔輕輕送氣,寂靜無聲,他以為沒人,剛準備離開,背後傳來一陣暗暗的風聲。

楚寒今凝神細聽,確定是越臨吹出的長調,轉了身,沿陂陀亂石往上爬,眼前出現一處潮濕陰暗的洞穴。

漆黑,深沉,寒氣溢出。

楚寒今喊:“越臨。”

他手搭在潮濕的洞壁,冷水沿指尖下淌,他往前一步,走進漆黑的洞穴中。腳邊老鼠爬行,蒼蠅飛舞,滿是土腥氣。

前方亮著白光,坐著一道身影,聽到聲音後翻身爬起,動作很快地將外袍一攬:“阿楚。”

越臨真在裡麵。

他長發披散,燈光雖黯,卻能看出臉色並不太好,瘦削的頰蒙了冷白的光。衣衫平常都寬寬鬆鬆地摟著,坦露鎖骨,唯獨此刻收得很緊,將劍放到一旁:“你來了?”

楚寒今走近:“怎麼樣?”

越臨:“我還好。”話雖如此,聲音卻含著微弱的血腥味。

他的一雙眼像往常般專注,含著笑意:“我知道依你的聰明,一定能找到我,方才聽到那首小調,我心裡意外又高興。這是我們的秘密。”

楚寒今不知他怎麼還笑得出來,坐下,將果球從兜中取出,遞到他手裡。

越臨伸直手臂的姿態有些僵硬,摟過了果球,側頭看著:“外殼又剝落了?”

“嗯。”

“應該快要長出人形了,”他將果球翻了個麵,看到粉嫩的一雙小白腳,忍不住笑出聲,“小怪物。”

楚寒今:“……”

球球表麵跟脫水似的,瞬間皺起。

越臨神色感慨:“他都聽得懂,看來是個聰明的孩子。”

說完,燈火幽微,他不經意抬眸,楚寒今的眼一直注視自己。

“怎麼了?”越臨問。

楚寒今道:“我看看你的傷口。”

越臨:“我沒事,剛包紮好了。”

楚寒今聲音堅持:“讓我看看。”

“哎……”

越臨還想拒絕。沒想到向來端正如楚寒今,竟然伸手去勾他的領口,手指似乎要將衣衫剝落下來。

“好好好,你彆急,我脫給你看。”越臨隻好說。

他的外衣寬了下來,露出的肩膀結實輪廓飽滿,骨形棱明,顯然是習武人的身材,肌肉緊緊覆蓋著挺拔的骨架。

所謂的包紮好,乃是用內衣撕成的白布將胸膛裹著,血水已滲出,將白染成了殷紅色。

楚寒今音色淡:“你沒包紮好。”

他將白紗重新解開,越臨有一瞬間的抗拒,但頃刻間沒了話說,後背輕輕靠在冰冷的石頭。

他的傷口觸目驚心,劍從胸膛直直貫穿,皮肉翻開,傷口表麵變為蒼白色,鋒利的劍口深不見底,血水正不斷地外滲。

……過於猙獰。

楚寒今拿著紗布,一時竟無從下手。

半晌,他輕輕歎了聲氣,將沾血的紗布放下,自己的下襟撕成一條條的布帛,因沒有藥材,隻能清理乾淨傷口任由他身體自愈。

他將紗布一層一層裹好。

越臨目光沿著他的手腕,一寸一寸,舔似的,落到楚寒今眼底:“你要是還記得以前的事,就知道我受過的傷比起現在不值一提,用不著擔心。”

楚寒今:“兩回事。”

以前或許罪有應得,可現在,不是凶手就不該受這一劍。

如水的涼夜中,兩人的腦海中不約而同回憶起前天夜裡的那一幕,越臨音色也沾著涼氣:“其實你當時不必冒險替我說話,我有自保之法,哪怕傷得再重都能逃出來。可你現在和六宗的關係鬨僵了,名譽全無,不會很麻煩嗎?”

楚寒今將布帛末端的小布條掖好,看一眼越臨:“那你又何必非進霧嶺呢?”

越臨:“我嘛,我是為了——”

話還沒說完,楚寒今截斷他的話,無頭無序地道:“我也一樣。”

“……”

什麼一樣?一樣的什麼?越臨還不清楚。

但他心口好像起了層漣漪,斜目,不肯放過楚寒今此刻的每一寸表情。

楚寒今卻拾起染血的布條,若無其事道:“我出去洗乾淨這些東西,順便給你找點藥材。今晚好好修養,明天就趕路。”

他把球球放到越臨手中:“帶好孩子。”

“……”

越臨臂彎折過,將小球穩穩當當摟住。

楚寒今離開了洞穴。

他到溪水邊清洗染血的布條,洗去汙漬擰乾之後,想到越臨現在肚子應該餓了。

彆說越臨,他自己也早餓了。

稍一尋思,楚寒今便向著山林中蓊鬱幽深的地方走,夏天比不上春天果實多,他找了好一會兒,才在一株枯樹上摘取了些附生覆盆子的果實,可摘得不多,遠處便傳來了打燈籠和說話的動靜。

楚寒今藏到巨樹之後。

等修士走後,他才重新站出來。

走到河水邊,楚寒今拿樹葉卷成筒狀,接了些清水,回到洞穴旁,被傳來的聲音弄的腳步一頓。

果球不像往日懶懶蜷在他懷裡,而是探出了兩隻小腳丫子,跑來跑去,去踩一隻滾動的小石頭。

楚昭陽腦袋處的果殼未剝落,看不見,便聽越臨的指揮。

“左,左,左。”

“往前,直行一步半,好!”

“跑快點,往右,伸腳,就差一步了……”

小果球衝得太快,一不留神磕到石壁,瞬間熄火癱倒在地,圓溜溜打滾兒,而那果殼的裂縫也更大了一些。

楚寒今:“……”

“自己爬起來,不要躺著——”

越臨邊說邊下意識看向洞穴口,沒想到,真和楚寒今對上了視線。

越臨一把將孩子撿起來:“我陪他玩兒。”

“……”

楚寒今歎了聲氣,從他手中接過灰撲撲的果球默默拍了拍灰。

這小兔崽子挺開心,此時蜷在殼裡,雙腳一瞪一瞪,一隻小手都竄出來了,拚命往楚寒今懷裡鑽,去抓他的衣角。

楚寒今理正了被抓亂的頭發,牽住他的手:“彆亂動。”

孩子果然乖乖地停下了動作。

楚寒今單手托著果球,將芭蕉葉卷的清水和覆盆子遞到越臨身前,道:“吃吧,你應該也餓了。”

剛跟孩子玩耍疏通了筋骨,越臨不複剛才的病弱氣,但麵色蒼白,聲氣依然不算大,問:“你餓了嗎?”

楚寒今才想起,自己也一直沒吃飯。

但他看了看為數不多的野果,不知想到什麼,語氣突然強硬道:“你吃。”

越臨:“一起吃?”

楚寒今搖頭:“我不吃。”

其實他隻是簡單地換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此情此景,受傷的是自己,越臨是不是會把全部食物讓給自己?

想清楚之後,楚寒今說:“不必多想,你趕快吃吧。”

越臨眉眼蒙著陰影,側頭,似是疑惑。

但他隻接過芭蕉葉喝了喝水,道:“吃的,平分,再說我也不餓。”

推來阻去,反而類似一些情侶互相奉獻的場景。

楚寒今思及此,耳後漫上一層熱意,用濕布擦乾淨了球球小白腳上的汙漬,走到一旁拿起清洗過的草藥,專心致誌地積累藥材。

將三七、紫珠草、小薊揉碎,這都是止血的藥材,起到的作用不大,但能在深山裡找到便是萬幸。

楚寒今將藥草收入紗布,耳畔陰影落下,越臨說:“抬頭。”

楚寒今抬眸,越臨捧著野果,一枚正送到他唇瓣:“張嘴。”

“……”

楚寒今還沒回過神,就感覺下頜被捏住,飽滿的覆盆子塞入唇齒,輕輕一抿,酸甜的漿液便流入味蕾。

很甜。

下頜殘留著指腹的餘熱。

越臨半蹲了身,衣襟敞開,那片鎖骨瘦削而性感,此時正在他眼皮之前。

越臨臉色有些蒼白,聲音低啞,手指又重新夾起一枚,遞到楚寒今唇瓣。

“要吃就一起吃,你不吃,我也不吃。”

第66章 66

楚寒今手背蹭了蹭唇,清貴的眼睜開,還未說話,又被越臨塞了顆野果。

“吃吧吃吧,乖啊——”

他尾調拖長,說話跟逗小孩而似的。

楚寒今:“……”

算了。楚寒今啟唇銜他遞過的野果。皮薄,汁水濃稠,輕輕一磕蜜甜頓時又滾了齒頰,香氣氤氳。

打理好的藥材布帛包著,滲出暗褐色的汁液,不太確定此時此刻還用不用得上。楚寒今道:“我給你上藥。方才隻是清理完血水簡單包紮,以免碰到傷口發生感染,現在要再來一次。”

楚寒今解開布帛重新塗藥才發現血水又已將白絹浸透,傷口被挖掉了一塊肉,又深又重。

他眉頭蹙了蹙,緊緊皺著。

漆黑的洞穴內十分安靜,隻有包紮的聲音。

越臨牙齒咬著衣衫一角,藥汁滲入傷口,他額頭滾落幾顆汗珠,唇色蒼白,眸色深,目不轉睛看著楚寒今。

“傷很重,暫時好不了,我先給你渡送靈氣止血,能治多少治多少。”楚寒今不由分說握住了他的掌心。

越臨習武的手磨出了繭子,質感粗糙,和楚寒今白玉似的手指並攏。

楚寒今專心致誌,意念持一。

可越臨掌中光滑,手指纖細,讓他忍不住有些走神。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發覺楚寒今變了,不複先前的豔如桃李冷若冰霜,反倒像貼合了肌膚的玉石被體溫焐熱,變得熨帖暖心。

讓他感覺微妙。

“好了。”

楚寒今起身,“我再去找點兒吃的,你就在這裡——”

他想抽出的手被粗糲的指緊緊握住。

“怎麼了?”

楚寒今看他牽自己的手。

“……”越臨卡了一下,啟開沒什麼血色的唇,“這麼晚還出去,不找了,我不餓。”

他將旁邊的石塊拂拭乾淨:“洞裡冷,你陪我坐坐,也好休息休息。”

他聲音鬆緩,卻又十分堅持。楚寒今將柴火捅得更旺了一些,照料好後重新坐下。

一瞬間,趕路了兩天兩夜的疲憊感襲來,楚寒今湧起一陣難言的倦怠,好像渾身的力氣被抽走了。

身旁越臨手落到他耳畔。

楚寒今沒避開,長指探過發縷摘下了一截木梗,越臨道:“臟了,頭發裡有東西。”

一片木屑,應該是趕路中無意蹭上的。

“……”

楚寒今素來細致講究,儀表即禮節,外表從來紋絲不亂,如今為了找他這一路,頭發裡掛了木屑竟然都沒察覺。

越臨心口泛起漣漪,感觸頗多:“辛苦了。”

楚寒今有些怪異地看他一眼。

越臨:“怎麼了嗎?”

楚寒今:“你傷的比我重,怎麼總關心我?”

越臨啟唇,話到喉頭卻沒說出口,莫名將他的手牽得更緊。指腹蹭過光潔白皙的指根,溫度逐漸上升,收攏,直到十指緊扣在一起。中途楚寒今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但卻沒有將手抽離。

先前楚寒今甚至能在意識清楚的情況下和越臨親密交.媾,現在單單牽手,似乎什麼都不算,他也比之前鎮定多了。

越臨牽著他,腦子裡湧起各種情緒,“是我連累你了”“你本來不應該為我和六宗爭執”“讓你吃苦我很難過”,可想了半天,總覺得有些空泛虛浮,抵不過這深夜的山中逐漸催逼的徹骨寒。

楚寒今沒察覺他的想法,反而猜測:“你冷嗎?”

“嗯?”越臨側頭。

楚寒今手勾著衣襟,寬下雪白的外袍遞去,語氣沒有絲毫的猶豫:“穿上。”

“……”

越臨看了看他手中的衣裳,抬頭,對上楚寒今凝雪般清冷出塵的臉。

“我的傷還沒重到這個地步,”越臨苦笑,“你這樣對我,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廢物,很不安的。快穿上吧,聽我的,不要鬨了。”

楚寒今頓了頓,總算明白他的意思,上前一步將白袍敞開披上越臨的肩,“讓你穿你就穿。”

語氣強硬,遞完便拂袖轉身不看他。

就,一副此事已決不必再議的模樣。

十分傲嬌。

……他真的對自己好了。

什麼時候開始的?

越臨覺得像在夢境中,指尖攥著衣衫收緊,平整的綢緞泛起褶皺,月白衣袂層層堆疊到潮濕的泥地,沾了幾片泥點。

他臉色微白,眼睛卻很亮,輕輕點了一下頭:“那我不辜負你的好意。”

楚寒今背身站了一會兒,確定他不會再反抗,這才回頭重新坐到了火堆旁。

洞穴內重新陷入安靜。

越臨半閉著眼,輕緩的呼吸證明他開始調息和運氣。

楚寒今得閒,將一直在石頭上打滾的小崽子抱到懷裡查看。

不知道是不是剛才玩瘋了撞那一下,果殼的裂縫愈大,能看見裡麵的半塊黑漆漆的後腦勺,談不上詭異,反倒……挺可愛的。

不僅如此,小白腿也軟綿綿癱上石頭,嫩蔥似的手指中攥了片長蟲眼的黃葉。

從果殼內孵出的腿可看出,楚昭陽不像剛出生的普通嬰兒般幼小,大概正常嬰兒的半歲,不過更機靈,能跑能跳了。

楚寒今摘他手心攥緊的樹葉。

“嗷~”果球不樂意,蹬了蹬腿。

好吧。

楚寒今含笑,沒再碰他的小玩具。

果球緊緊黏在他身上,像個八爪魚似的,睡覺都要他抱著。楚寒今摟它在懷,第二清晨睜開雙眼,泛酸的肩膀好像重重損耗過。

帶孩子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晨光照到了洞穴的外圍,火堆熄滅,留下一堆黑色灰燼。

楚寒今捅了捅火堆,零星煙氣冒出,背靠石壁的越臨唇色蒼白,聽到動靜,抬頭看了他一眼。

楚寒今走近:“怎麼樣了?”

“好些了。”越臨以劍駐地,站起身時晃了晃,“要出發嗎?”

楚寒今想了一會兒:“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那就走吧。”

他到石頭上抱楚昭陽,沒想到剛摟到懷裡,球球便從他掌心跳下去,不肯上來。

楚寒今:“怎麼了?”

兩條小白腳從果殼中伸出,雙手托著腦袋跑來跑去,每逢楚寒今抱他,他便立刻掙脫開,又拚命頂楚寒今的小腿。

“什麼意思?”楚寒今看向越臨。

越臨搖頭,也不知道。

球球撞得更凶了,往楚寒今身上摸索半晌抓住了腰帶,接著一口咬進了果殼的縫隙中。

楚“……”

楚寒今往前走,球球便往後退;楚寒今後退,球球又往前。

楚寒今明白了,在洞穴內左右繞行了幾步,球球被時鬆時緊的腰帶牽拉著,磕磕碰碰跟在楚寒今背後,偶爾來不及轉彎兒,一頭撞到楚寒今的小腿。

楚寒今問:“不要父君抱?”

小果球抖了抖,像是點頭。

楚寒今指了指他,又指指自己:“想跟著我走?”

小果球抖了抖,還是點頭。

越臨幽深的眸子抬起,“也許,他知道自己又胖又重,想為你分憂。”

楚寒今:“……”

說完,球球跑到越臨的腿前跳起,狠狠撞了他一下!

越臨身體不好,被撞得後退一步,蒼白地笑著道:“父慈子孝。”

楚寒今:“……”

這倆父子……

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神色發呆地站在原地,半晌,才意識到自己應該製止衝突,歎了聲氣:“走了。”

球球牽著他的衣帶,在他背後一路小跑。

楚寒今本來不放心球球落地。

一是他皮膚白嫩細弱,可能被草和石頭紮傷。

二是球球還小,走路慢,跟不上大人的腳力。

但出乎楚寒今的意料,這孩子兩條腿倒是挺能跑,粉白腳掌踩在地麵頃刻便抬起,“噠噠噠”飛快往前跑,幾乎能與楚寒今保持同樣的速度。

就是有時候跑快了刹不住,會一頭撞進灌木叢裡,頂著滿頭的葉子和花毛躁躁爬起,摟住楚寒今的腿不住撒嬌蹭蹭,要哄哄。

總之讓楚寒今和越臨省了不少的力氣。

“我們往哪邊走?”

楚寒今攙著越臨,回顧林海莽然的山巒,“得儘快離開霧嶺。”

越臨單手拄劍,沒有猶豫:“回魔境。”

說完頓了頓,“我知道怎麼恢複你的記憶了。”

“怎麼說?”楚寒今意外。

越臨將前兩天與宋書交手,同時詐出對方咒術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原來如此。那時候在書坊中翻閱書目,我隱約便有些感覺,聽你說便確定了,”楚寒今道,“那些書並不是小說,記載的其實是記憶,如果能找到原書看一遍,看完就能想起來。”

越臨深以為然:“具體怎麼施咒不清楚,但解方應是如此。”

說完,他咳嗽了一聲,似乎牽扯到了胸口的裂口,眉峰狠狠皺著。

等陣痛過去後,越臨滲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覆著皮膚,被日光照出陰森的蒼白色。

“又疼了嗎?”

“無妨。”

楚寒今看了看周圍。

他們這一路運氣好未遇到太多追兵,偶爾聽見動靜忙到草木茂盛的地方等著,等人走過了便繼續趕路,安然無恙。

正好走在一塊光滑平整的草甸上,深綠,草葉被風吹得擺來擺去。

球球是顆親近綠色的好球,鬆開了衣帶將手腳蜷回已破破爛爛的果殼中,順著草甸的一頭滾到另一頭。

楚寒今叫它:“球——”

球球頃刻間滾回了這一頭。

“球球——”

球球開心得渾身的殼都在發抖。

“…………”

楚寒今轉了話頭:“那就在這裡休息休息,你看看傷口是否裂開,如果不適方便處理。”

越臨點頭:“我去找點水來喝。”

溪水在來時的路,楚寒今坐在原地等他回來。清風將他眼皮吹得閉攏,視野中依然有一片綠色,暖洋洋中,有東西輕輕地碰了碰他的手。

楚寒今睜眼,見球球抓著一顆小石子,牽他的手。

“怎麼了?”楚寒今問。

球球將石子扔出數丈遠,骨碌碌跑過去撿起來,回到原地又扔出去。

再撿。

再扔。

再撿。

……

示意兩三次後,他抓著小石子再跑到楚寒今跟前,將石子塞到他掌心,兩隻白嫩的小腳拚命踱來踱去。

期待!

開心!

激動!

要父君扔!要父君扔!

楚寒今會意將漆黑的石子丟出去,球球立馬跟著石頭跑,美滋滋地又撿回來,撿回便把腦呆伸到楚寒今的掌心要摸摸。

楚寒今摸摸他的果殼,再扔石子兒。

反複玩了一會兒,楚寒感覺很像在逗小狗狗。

“……”

他唇角莫名牽了點笑意。球球來來回回跑累了,七手八腳爬到他身上,攤成一張大餅呼呼地喘氣。

煦風吹來。

楚寒今摘了一株蕾部綴著紫紅小芽的花,遞到球球手裡,誰知道他摸到花這麼漂亮,對它居然被摘很傷心,萎靡地團成一團,腦袋抵在楚寒今的肩膀。

“……”

楚寒今心裡哦了一聲。

不小心在一顆小果球麵前辣手摧花了。

一定是球球很喜歡的一株花吧。

不然怎麼會這麼傷心?

楚寒今隻好哄他。

陪球球玩了會兒,越臨還沒回來。

楚寒今離開草甸,沿著溝壑走到溪水邊。溪流沿途長滿了竹林,與草甸隔幾畝荒田,野兔和鬆鼠時不時探出腦袋,在低矮的草裡跳來跳去,並好奇地聚集到了某一處。

楚寒今走近。

是一灘新鮮的血。

沾著動物的毛發。

怎麼會有血?

竹林的綠冠被風吹後發出沙沙聲響,一道高大的身影在竹林後,背影漆黑,半低頭,正將修長的手指抬高,撿起竹葉先拭去了較為大塊的血漬。

楚寒今麵色一怔。

越臨擦去了大麵積的血,走到溪水旁掬起一捧水將血漬慢慢洗乾淨,血漬將附近的溪水染紅。

而在竹林後,躺著一頭皮肉儘去的豹屍。

“……”

楚寒今看了一會兒,轉身回到草甸。

球球滾在草叢裡,幾隻蝴蝶繞著他翩翩飛舞,而他捏著那隻野花,心情似乎還沒好起來。

楚寒今坐下,想著剛才那一幕。

越臨先前死狀淒慘,被人千刀萬剮,剜肉削骨,後麵逐漸恢複了身體的骨架,不過一直破破爛爛長不出皮肉,隻好用野獸的肉來填補,逐漸與身體的經脈融合為一體。

如果不出所料,方才越臨應該是去捕獵野獸填補在了受傷的地方。

楚寒今等他回來。

等待的時間不長,越臨的身影從山坡背後的桃樹下踱出,步履比先前穩健,臉色也不複蒼白,眼底星亮,比著更也有精神。

楚寒今目光意味深長,越臨意識到了,問:“你剛才看見了?”

“看見了。”

越臨笑了笑,聲音低了下去。

“害怕嗎?”

天地有氣,運行持一,興和衰不斷地交替,但天地間的靈氣總量始終保持不變。修道在此基礎上講究“采靈補靈,采元補元,采形補形”。想讓一把劍靈氣得拿東西去補,想法器變得靈氣充沛也得拿東西補。

而越臨被剜肉抽骨了,想要骨肉複生,也得拿相似的東西來換。世上不可能憑空冒出些什麼。這是鐵律。

“並不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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