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寒今若有所思想到什麼:“在你的候補選項中,有人食這一項,是嗎?”
越臨:“對。我會,但不願意。”
楚寒今點了點頭:“那就好。”
一念神魔,正在此處。
隻要越臨不殺人,不乾損人利己的事,便不違背楚寒今的底線。
往山下走這一路,楚寒今順便跟楚球球講起了故事。
“最開始的時候,修仙的人少,而天地間靈氣充沛,靈石靈草靈獸俯拾皆是,那時候修道最容易得大乘。”
球球牽著他的衣角,歪頭。
他能聽懂越臨和楚寒今說的一些話,但對某些東西又感到陌生。
楚寒今摸摸它的果殼:“知道什麼叫修道嗎?”
球球腦袋歪著,聽不懂,表皮開始皺巴。
越臨和楚寒今對上了視線。
其實兩個人都思考過,球球明顯根骨與普通人不同,剛出生沒多久的嬰兒身已有了一副過人的體格,還能聽懂他們談論的內容,甚至有喜怒,但就是不會說話。
“或許因為植物沒有發音的器官。”楚寒今當時說,“球球身上保留著一些植物的屬性,這一關對他或許較難克服。”
不過好在,楚寒今已能夠通過球球果殼的一些變化判斷它的開心,生氣,悲傷,甚至疑惑不解,還有喜歡。
楚寒今接著道:“人也是萬物之一,有的人生下來承載的靈氣多些,謂之靈根;有的人生下來承載的靈氣少些,其實並無優劣之分,隻不過在修道時參差不同。靈根好的人修道比普通人容易,差的人想修道還要修得比彆人好,需要補充的靈氣就更多。
“修道修道,舉手念咒,就有呼風喚雨,驅策宇內之能。咒術是天道的一種技巧和規律,要以人的雙手使出,則需要人的肉身作為靈氣媒介。
如果肉身涵養的靈氣有限,不能支撐咒術,則咒術無法施展;如果肉身的容量有限而驟然吸收的靈氣太盛,無法承受,也會爆體而亡。大部分人修道,築基、開光、融合、靈寂、金丹、元嬰等等,最根本的隻有一件事——”
說到這裡,楚寒今頓了一頓。
越臨抱著劍,點了點頭。
球球撓著果殼,小指甲劃出細碎的聲響,不解地讓表皮皺了皺。
好像在問,什麼呀,什麼呀?
“那就是提升肉身涵養靈氣的能力。”
楚寒今補充,“這是修道的根本。至於咒術,不過是附肉之毛,靈氣不足以驅策,那就算掌握了一萬本秘籍也無異於瞎子點燈,摸不到一點門路。”
球球表皮舒展開,似乎聽懂了。
楚寒今撓撓他的果殼:
“正是因靈氣總量有限,卻又是修道者不可或缺的必須品,故而隨著修道者越多,對靈氣的爭奪也越演越烈,逐漸有了魔道與正道的對立。”
球球表皮又皺起了。
聽不懂聽不懂。
這跟正道和魔道有什麼關係?
越臨道:“很簡單。比如某普通人擁有一塊蘊靈豐富的石頭,一位道行深厚的修士正好想要這塊石頭,可這人就是不願意給,那應該怎麼辦?”
球球歪了歪腦袋。
越臨:“選擇一,殺了這普通人,搶走靈石。”
楚寒今點頭,補充:“這被定義為魔道。”
說完,沉默了會兒。
越臨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選擇二,栽贓這靈石主人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偷偷窩藏靈石修煉邪術,將會危及到很多人的生命安全。而這位修士實乃神仙轉世,替天行道,殺了他取走他的靈石,還能收獲濟世救人的美譽。”
“…………”
楚寒今和他對視。
越臨的內涵也太明顯了。
“這是正道。
魔道嘛,吃人吐骨頭,正道,吃人不吐骨頭。”
楚寒今搖了搖頭,想說什麼,但唇瓣輕輕抿成了一道線。
越臨探出細長的手指,敲了敲球球的腦袋,道:“其實還有第三種選擇。”
球球仰著腦袋,小白腳踩在草地上,雙手叉腰呆呆地看著兩位父君。
他烏黑的頭發鑽出了幾縷,被風吹著,飄來飄去。
“那就是不要。”
越臨望著不遠處的青山,聲音低了下去:“既然人家不給,那就不要。可這世界上,隻有極少數的人能做到擁有生殺予奪的能力,卻並不從彆人手裡搶走什麼。”
聽到這裡,楚寒今點了點頭:
“最開始的正道,便是選擇不要。”
可後來,該要都要,隻不過學會了掩飾。
球球還仰著果殼包裹的小臉,看不到表情,隻有一麵偏黃綠色的殼,裂開了一部分,似乎快要露出臉蛋來了。
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懂。
楚寒今輕輕牽著他的小手:“正和魔的對立從來不是派彆。”
“而是人心。”
第67章 67
從天葬坑至此,楚寒今心態發生了不少的變化。
“很多事情,表麵吵的是規矩和禮儀,實則爭的是權力和資源,正如有人想將置我們於死地,正是如此。”
他道:“繼續趕路吧。”
他們走了整整一天,終於走到了山腳。
不能去霧嶺的驛所附近,那邊榮枯道的人多,容易被發現。楚寒今選擇了一條偏僻的路,遠離官道,隻偶爾能看見零星的村莊和人煙。
傍晚,家家屋簷冒出白煙,正升火煮飯,各種炒菜的味道混雜在一起,還有酸菜燉豬肉的香氣。
沒想到,楚寒今腰帶被牽著,球球不肯走了。
他藏在果殼內的臉朝酸菜燉豬肉的方向,雙手叉腰,顯得十分向往的樣子。
楚寒今:“……”
球球跺了跺腳,再望向楚寒今,如果可以看見臉,肯定是一雙亮晶晶饞的不行的眼睛。
呼之欲出的想吃!想吃!
越臨嘖聲:“這孩子餓了。”
真餓了,牽楚寒今的手指要往那戶農家走,急得表皮又開始皺。
楚寒今怔了一下,意識到不同:“這還是他第一次想吃正常人吃的東西,之前都從果殼汲取養分。”
“他果殼都爛成這樣了,餓是遲早的事。”越臨手指撥了撥他白嫩的小手,“怎麼辦呢?我倆現在可弄不來酸菜燉豬肉。”
楚寒今點頭:“不能去村舍,附近道觀肯定跟村民們打過招呼,隻要我們出現,他們會偷偷跟道宮送消息,到時候行跡又暴露了。”
可球球仰著頭,那果殼的裂縫好像在不停說:餓啊~~餓啊~~餓啊~~~~~
餓餓餓餓餓~
餓餓餓餓餓餓餓餓餓餓餓餓嗷~
楚寒今摸摸他:“先找個地方暫時休息,再看看能不能弄點吃的。”
他摟著球球小腿不由分說抱起身,繼續趕路,終於在幾裡外找到一座廢棄的土地廟,門牌頹圮,雜草叢生,但幸運的是有間土屋搭著幾塊木板,下了細雨,底下的黃土卻鬆軟乾燥,勉強可以在此修整一晚。
楚寒今擔心越臨的身體,放下球球:“傷口怎麼樣?”
“沒什麼大礙。”越臨將佩劍解開,鬆了口氣似的,沿著牆角緩緩坐下。
周圍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楚寒今到院子裡翻開了廢棄的屋梁木材,好多木柴因下雨都受潮不能用,半天才從底部抽出一根橫梁,劈斷後點了火,借著火光查看越臨的傷勢。
越臨想阻攔:“我自己來。”
他抓住了楚寒今的手腕,但手卻並未停下,在他肩頭解纏緊的布帛。
黑裡陰冷,楚寒今眉眼被珠光泊了月色般的陰影,微涼的手指停在他肩頭,觸感像清水滴落,但卻乾燥溫和。
靠的很近,越臨可以聞到他身上清淡的香氣。這讓他肩膀緩緩放鬆下去,手卻握著他的手腕並不鬆開。
摩挲間的熱意,意味十分明顯。楚寒今察覺到了,側頭看了一眼什麼也沒說。他將被血侵染的布帛換成乾淨的,重新包紮好,準備起身時手腕還被牽著。
越臨眸子幽深:“疼。”
“……”
不像昨晚,他現在顯然狀態好的多,有心情拿捏他了。
“我還要忙。”楚寒今說。
越臨戀戀不舍在他手背摸了好幾把,鬆開:“要去弄點吃的嗎?球球好像還在惦記酸菜燉豬肉。”
“我看看吧。”
楚寒今出了破敗的土地廟,半晌在林間打到了一隻兔子,洗乾淨後用剝皮的樹枝將兔子穿起,放到了木柴堆起的烤架上。
油發出滋滋的聲音。
趕了一天路,一家三口都有些疲憊,尤其球球聞到了烤兔肉的香氣,小手顫巍巍就要往烤架上摸。
越臨將他的手抓回來:“燙。”
球球手停下了,但腦袋瓜一轉不轉盯著烤架。
又是呼之欲出的餓餓餓餓餓餓餓餓餓——
楚寒今才知道當父親是什麼感覺,歎氣,等兔子肉終於烤好了,撕下一片肉吹涼了遞給他。
球球接到手裡,往果殼的裂縫中一塞。
隨即發出一陣低低的呼嚕聲,覺得很好吃!
“什麼味道都沒有,就純肉,都吃得這麼香,”越臨摸摸他腦袋,“等過幾天你爹我的傷好了,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球球難得將腦袋往他掌心蹭了蹭,蹦蹦跳跳看著越臨,似乎在說“要——要——”
楚寒今撕下一條兔腿,誰知道他接到手裡後便一整個往果殼裡塞,半晌,含著半截骨頭塞不進去了,呆呆地站著。
楚寒今好笑,把骨頭取了下來:“骨頭不能吃。”
可他牙口還挺鋒利,半截骨頭都嚼爛了。
漆黑的曠野之中,雖是逃難,心情倒是很不錯。越臨時不時掩唇咳嗽幾聲,但氣色已經好了很多。
楚寒今看著球球剝落的果殼,總感覺這孩子馬上就要完全蹦出來,而且變得不太喜歡這個外殼,時不時用手指摳一摳,撓一撓,與果殼連接的皮膚被他摳得通紅。
他現在不喜歡躲到果殼裡去,反而喜歡大剌剌將雙腿雙手露出,偶爾還敞開個腿。
……是個小男孩兒。
有必要給他縫條褲子了,楚寒今心想,否則到時候從果殼裡跳出來,赤條條的,被人看見不好。
但現在他身上什麼都沒有,當時客棧裡的包裹都被抄走,準備的衣服褲子全沒了,楚寒今隻好又撕了塊衣襟,用玉釵穿針引線大概弄了條褲子。
不太難,但弄出來也不怎麼好看。
楚寒今抱起球球穿上褲子,將腳穿進去,但球球似乎並不喜歡,在他懷裡一蹦一跳的,等穿上了褲子,還有點茫然地想脫下來。
球球往前走了一步。
啪嗒。
摔地上。
爬起來,被褲子扯著腿。
“啪”,再摔地上。
越臨手指點著下頜,看著直笑:“穿上褲子還不會走路了。”
球球拎著褲子一臉迷惑。
楚寒今看著也好笑,站起身在土地廟裡四處逛,半晌發現了一口枯井,野草掩蓋,當中蓄滿了清水。
這是沒落的土地廟,六宗掌管民間後其他神像都被搗毀,香火越來越弱,這土地廟顯然很多年沒人修繕了。
楚寒今在荒地裡又找到一隻木桶。
他從井中提出了一桶水,擰乾帕子,褪去衣衫擦洗身上不乾淨的地方,脫光後,身子被風吹得有點冷。
他清晰自己的手腕。
還有腿。
背後似乎有一道視線。
楚寒今回過身,見是越臨,便將衣服鬆垮地攬上了肩頭,潮濕的水珠沿發梢滴落到頸側,頸後像溫潤的白玉,唇瓣卻是殷紅的顏色。
“你要洗一下身子嗎?井裡的水很乾淨。”
越臨眼底似微暗的火光,目光從他臉上落下,點頭:“好。”
“我過去看看球球。”楚寒今說完要走。
越臨卻牽住了他:“他剛玩了一會兒,又累著了,現在正趴著睡覺。”
“嗯,我去看看。”楚寒今準備走。
不過經過越臨身旁,卻被拉住了手腕,聽見他問:“能不能幫我也擦擦身?”
楚寒今才意識到他想留自己。
按照越臨的傷口愈合程度,簡單的擦身似乎已能應付。不過楚寒今清澈的眼睛望了望他,卻沒反駁,點頭:“好。”
他從涼水中擰出帕子,越臨也脫下了衣服。
從肩膀到胸膛被白紗包裹,肌肉被按捺在纖薄的布片之下,典型外功紮實的身體,胸肌飽滿結實,狼腰勁悍,被陰暗的天色蒙上一層極淡的陰影。
楚寒今褪了衣衫總讓人聯想到溫潤的玉脂,光滑潔淨,可越臨褪了衣衫,這一身便湧著熱氣,讓人感覺生龍活虎。
帕子是涼的。
一落到他的皮膚,便被體溫染上熱意,透過了布料傳遞到楚寒今的指尖,像點著了似的。
越臨手指絞玩住楚寒今一縷頭發,輕輕摩挲,檀香隨著體溫四散入樹影。
楚寒今擦拭他後背,將被捂熱的帕子放回桶重新擰了一帕,攤開掌心再抬起頭,視線裡撞入一道起伏的山巒。
這是……
楚寒今捏著帕子怔了一下。
越臨深色的眸垂視他,似乎也覺得有些尷尬,但自己並不能克製,牙口小幅度地輕咬著,顯出忍耐的模樣。
楚寒今耳後升起一層薄慍。
兩兩對視。
……詭異的是,他倆誰都沒有率先說出這問題。
從楚寒今懷孕那段時間,越臨每晚都會按例交公糧,楚寒今已經很久沒看見他如此失態,時隔許久再目睹這一場麵,他拿著帕子一時不知說什麼,耳後微微發燒。
但他儘量平靜地道:“收回去……褲子脫了,我現在給你擦洗下半身。”
他儘量想公事公辦。
可後半句話也並不多正經。
雖然他依然義正辭嚴,一派端正清雅,隻不過耳墜卻紅的像被重揉過。
越臨本就不堪,音色更為嘶啞:“饒了我……”
楚寒今匆匆道:“那就不擦了——”
可剛說完,他帕子還未丟進桶裡,就被匆匆拉住了手腕。
花影繚亂,兩條身影交疊。
越臨的眸落在他眼底,細骨捏著他的手腕,力道很重,像在壓抑什麼,熱氣從他肩頸微微散出,變成了一種壓力十足的氣息。
他牽著楚寒今的手在顫抖。
聲音像是乞求。
“彆走。”
楚寒今腦子裡轟的炸了一下,心驀地亂了,有那麼一瞬間懸浮在半空,覺得一切像是一場夢境。
等他意識稍微清醒之後,才知道越臨側過了身,麵朝著他,一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腕,一手握著自己的**。
楚寒今雖習武,身姿也修健頎長,骨架漂亮,可皮膚卻是怎麼生怎麼白皙乾淨、膚如凝脂。手被越臨那粗糙的指腹摩挲著,幾乎將他手背的皮都搓下,紅意變暗,又變深,像暈開的血,也像綻放的牡丹,被極致把玩。
他似是不敢觸碰到楚寒今的太多,隻敢牽著他的手,將細微的體驗放到他能臆想的極大。
當越臨握緊他的手時,隔著筋骨的脈絡,他能感覺到越臨另一隻手的活動。
隨緊。
隨鬆。
楚寒今僵在原地未動,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向球球一個人待著的院落。
門敞開著,透出微弱的火光,能看見球球背過身躺著呼呼大睡,腳丫子隨意地敞開,姿態十分輕鬆快活。
而距離不遠,井邊他倆的身影被樹叢半遮半掩,越臨這位慈父,褻褲解開了,在難忍卻又匆忙潦草地紓解他那獸性。
背著孩子。
卻當著孩子另一位父親的麵。
空出來的手和他十指交握,猥.褻他的手。
楚寒今起了一後背的冷汗,輕輕咽了咽喉頭,覺得口乾舌燥。他沒有越臨這樣突如其來的感受,但此刻也感覺到了焦灼。
他脊背一直很僵硬,但沒有說什麼。
越臨釋放的話語,氣息,熱度,對他的祈求……讓他覺得越臨似乎疼極了,想極了,熱極了,又可憐極了。
楚寒今沒有過他如此強烈的欲,卻明白他此刻的心理感受。
他手臂僵硬,被越臨緊緊牽著。
沒有拂袖就走。
沒有惱怒離去。
沒有用看待臟東西的眼神看他。
這對越臨來說是一個極佳的訊號。
楚寒今唯一的反抗就是不知道眼睛該往哪兒放,六神無主後,薄薄地睨了他一眼,清貴的眼便落向了彆處。
……好可愛。
越臨心中滾燙的火燃得更烈了。
他不太確定,可心裡的感覺開始明晰。
楚寒今對他有情了。
他忍不住,緊緊尋覓他的眼睛,想把自己的真心交付出去:“阿楚……”
楚寒今頭垂的更低,不看他。
越臨說:“我愛你。”
這一聲,讓楚寒今手指輕輕顫了一下,似乎想抽離出來,但被瞬間抓得更緊。
越臨看他像看,像看摯愛之物,忍不住湊近他的耳垂:“我愛你……”
他聲音又低,又燙。
楚寒今被燙的心亂如麻,良久,下頜終於抬了起來,看著他的眼睛。
楚寒今眼眸清亮,像倒著一泓月亮,第一次坦蕩透徹地目視他。
雖然他什麼都沒說,可越臨已經感受到了。
他牽楚寒今的手靠近自己的**。
可楚寒今掙了一下,手指後縮,眼神中閃過一抹慌亂,眼中紛亂複雜。
像太突然了。
他還沒做好準備。
越臨知道他們心意是互通的,眼神炙熱,低聲道:“就碰一下……”
他聲音極輕,哄他:“碰一下……”
楚寒今聽到他幾乎在求自己。
“……阿楚。”
被地獄的烈火纏縛住,隻有他是救贖。
楚寒今腦子裡變得紛亂,他眼中是越臨的具象,腦子裡好像刀山火海,一片茫然的白霧,正在不斷地翻湧,有什麼東西幾乎要掙脫他的理智竄出——
楚寒今理智的大廈轟然崩塌。
他的手臂軟了下來。
像一條柔軟的藤蔓。
越臨如蒙大赦,將藤蔓引上了著火的樹杈。
一點一點,宛如甘霖,填滿焦土般的裂縫,變得濕潤,雨水綢繆。
楚寒今垂下了頭,偏向另一方,對這一切視而不見,纖長白淨的指根卻輕輕收縮著,不住地顫抖。
土地濕滑,時時湧出黑色的水泡,翻攪著,將他的手指打的很濕。
很臟。
變得汙穢。
與此同時,越臨卻是一種徹骨的快意。
……
……
……
濕帕子沉到了桶的底部。
耳畔響起深夜綿長的鳥語。
楚寒今低著頭,手上的濕意被風吹拂,變乾了,隱約帶著一點粘意,除此之外,空氣中有股吹散的淡淡的腥味。
“洗一下手嗎?”越臨有些啞的嗓子問他。
楚寒今如夢方醒,抬頭,無意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角有些濕,眼尾紅,是急出來的。
可就靜靜地看了越臨一眼,卻仿佛有千言萬語似的。
越臨半彎下腰,揀出帕子擦拭他的手,無比將每一寸肌膚都擦拭得乾乾淨淨,白淨整潔,沒有絲毫的黏意。
可這隻手方才被揉得太久,紅的暗的白的,指甲飛翹,沾染的暗紅色曖.昧到不可思議。
越臨將他的手洗乾淨,放到唇邊吻了一下:“阿楚。”
他恢複了理智,不像方才那般的失控和危險。
可無論如何,未經楚寒今同意,他從來有過太僭越的行動,仿佛一直利齒都咬上了脖頸的雄獅,耐心地舔著獵物的毛,拚儘全力忍耐那股本性的撕咬欲。
他即使是方才那樣,也稱得上尊重,彬彬有禮,哪怕細節再汙穢,卻也並不將楚寒今強按住行事。
楚寒今抽開了手,搖頭,轉身回到了屋簷底下。
房間裡,球球的果殼在睡覺時又剝落了一片,坦露出半截小肚皮,白白的,當中一個肚臍眼。
擔心他著涼,想抱他入懷裡,越臨卻搶先了一步。
他抱著孩子,看了一眼楚寒今:“你好好休息。”
“……”
楚寒今沒說什麼,靠著牆壁坐下,手心依然滾燙,被風一吹,似乎還是握著他**時的觸感。
很硬。
很粗。
像什麼怪物似的,在他手心裡跳動。
楚寒今手指蜷了蜷,側頭,越臨正抱著孩子睡覺,額前的碎發垂落下來幾縷,遮住了英挺俊朗的眉眼,唇瓣有道深淺的刻痕。
越臨死時二十出頭,很年輕,如果不算他死的歲數,也許還比楚寒今小幾歲。
偶爾身上有些少年氣,抱著孩子,不像父親,反倒像個哥哥。
……平時的模樣,和發情時大不一樣。
楚寒今思索的同時,手指被輕輕碰了一下。
不知什麼時候,越臨又牽住了他的手。
目光相對,越臨暗金色的眸子深沉,眷戀地輕輕蹭他掌心:“就這樣牽著,行嗎?”
“……”
很喜歡他。
很黏人。
楚寒今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輕輕點了下頭。
越臨抱著球球,慢慢靠近,和楚寒今肩膀輕輕抵在一起。
他輕聲道:“睡吧。”
窗外的風雨聲變大,淋漓地澆落在地麵,將樹葉和木架打的作響,隱約吹進來些風。
牆壁直硬,地麵潮濕,時不時爬過螞蟻蟲子,雨聲幾乎能將屋頂掀開,不知怎麼讓楚寒今做了一個夢。
還是幼年遠山道罹難,他與其他的小孩兒一起趕往榮枯道,路上匆忙,也在這樣的荒野破廟中,他剛剛失去父母,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有個小朋友走了過來,拿著一隻竹娃娃。
小九牽他,低聲說:“我陪你睡吧。”
於是在那片草垛上,幼年的楚寒今好好地睡了一晚。
夢裡,小九一直抱著他。
楚寒今醒來時,肩膀有些沉重,似乎搭了一條手臂,原來不知什麼時候起越臨抱住了他,將他擋在風雨之後。
他倆的懷裡,是睡眼惺忪的球球。
……難怪會做那樣的夢。
楚寒今揉了下眉眼,站起身,打算到井水邊重新洗一洗臉,驅散睡在野外的不適感。
他走到荒草中時,看見地上有一條荒草的小路,被人踩踏出來,應該是昨晚他和越臨乾的。
楚寒今不以為意,走到水井旁,發現桶不見了。
與此同時,他昨晚扔在草裡的兔子骨頭,也不見了蹤影。
楚寒今愣了一秒,耳中傳來一陣吸氣的聲音。
呼呼呼呼,像是野獸的呼吸。
他轉過身,看見一條野狗站在草叢裡,渾身漆黑如一道驚雷,脖子上套鐵製枷鎖,露出幾乎手指長的獠牙,正衝他狺狺狂吠。
狗?
長相如此膘肥體壯,比正常的狗大了幾倍!
楚寒今眼皮猛地跳了一下,知道這是什麼了。
這是負陰君的“陰犬”,善嗅血腥味,最愛撕咬,現在居然搜到這裡來了。
那就證明,陰陽道的追兵,正在附近!
第68章 68
楚寒今想提醒越臨,沒想到這狗已經盯緊了他,匍一動身,陰犬便朝著他縱身躍來。
楚寒今側身躲開,取出長劍剛要應戰,卻發現陰犬躍過了自己,向著屋內掀動四腳快速奔去。
從它的背影楚寒今明白了它的目標。
越臨。
靠牆的木凳上,越臨懷中摟著球球,側過的鼻梁和下頜安恬,正在沉睡。
凶獸煞氣逼人,陰風陣陣,讓他從沉睡中睜開了雙眼。
除了飛躍而來的陰犬,後踏來一襲雪白的身影。楚寒今扭住陰犬脖頸上的項鏈,重重往後一掣,將整條龐然大物掀翻在地,單手卡在它的喉管。
他發縷被風吹起,待散落時,白靴踩著陰犬的頭顱,底下湧出了一縷鮮血。
“陰陽道的追兵就要來了,”楚寒今說,“這條狗是負陰君養的獵犬,最善嗅人血,隻要聞了一滴,百裡內便能循氣味將人找出來。”
他鞋尖再往下踩,力道看起來不重,卻將陰犬控製住,暫時失去行動的能力。
“趕快走吧。”他說。
越臨眼神微微一暗,點頭。
沒想到走了這麼遠,還會被追兵所及。
他們抄起還在睡夢中的球球匆匆奔出荒廟,剛走到樹林當中,眼前驟然降落一縷漆黑的身影,單手勒住駕馭白鶴的繩索擋住去路中間。
陰陽道的人,為首的是負陰君。
看到他,楚寒今並不算太緊張,單手按劍與他對視。
負陰君輕柔的臉浮出笑,慣常的長袖善舞,道:“月照君,請回吧。”
楚寒今:“你要攔我?”
負陰君麵露難色:“這……於私,當年在避難所你我有同窗之誼,這些年來,我與你師兄也交往頗厚;但於公,六大宗決意擒拿魔頭,並非攔你而是攔他,我實在不知放過他有什麼好處,月照君……”他苦心道,“你也該替六宗考量考量。”
“這麼說,你不讓嗎?”楚寒今說話乾脆。
沒想到他完全不接受自己的委婉,負陰君點了點頭:“不能讓。”
楚寒今也不再囉嗦:“我帶他走的理由當時已說清楚,他不是凶手,不該受刑誅殺。現在和你動手也並非與你結仇,隻是拖延的時間越長六宗趕來的人馬越多,望你理解——”
楚寒今拔出長劍:“得罪了。”
這是一道彬彬有禮的動作,用以邀請對方出劍切磋,不佯攻,不詐取,光明正大,乃是年少外功啟蒙時講禮節的第一課。
這一動作楚寒今做的乾脆利落,瀟灑有君子之風,但劍意堅決、不容置喙。負陰君不知道想到什麼,笑道:“慕兄說得對,月照君果然清白乾淨,不沾塵穢,當然也不體諒時艱。”
這句話顯然並不是欣賞,他側身避開,道:“你走吧。”
楚寒今站著不動:“何意?”
“你在霧嶺當眾擄走嫌犯,已經有罪,如果再加上襲擊宗門這一項,恐怕要罪得更深。我無意再給你增加罪名。”負陰君收起了劍,“你走,我就當沒看見過你。”
他退讓一步,楚寒今反站在原地。
楚寒今與人的交際單薄,縱然負陰君與遠山道親近,但大部分時間都是來找慕斂春玩鶴逗鳥,和他見麵不過點點頭,浮於表麵之禮。
但他也一向知悉負陰君性格清舉瀟灑,非小人心態,讓他走絕不會彆有埋伏。
楚寒今誠心道:“多謝。”
負陰君說:“不必謝,要謝就謝你師兄。”
看來偷偷放他離開是慕斂春的授意。
師兄二字讓楚寒今便皺了一眉頭,心口好像被刀子磨著,浮上一種複雜的心情。
慕斂春原本就並不受行江信待見,現在楚寒今又惹下禍事,恐怕他與遠山道更成為眾矢之的,處境艱難。
可楚寒今選擇了這條路,就無法回頭。
他抬頭看負陰君,道:“你替我安撫師兄,我們很快就會找到凶手。”
負陰君嗯了聲,抬眼,“恕我多問,你現在有了什麼線索?”
楚寒今看了一眼越臨。
越臨深色的眸對他對視,安安靜靜,將頭轉向了彆處。
楚寒今明白他的意思,再望向負陰君:“你放我走有恩,但這事仍然不便告知。”
負陰君也沒露出失望的表情,點頭:“如果真有其他凶手,來日我必替你洗刷冤屈。”
他說了一句“保重”。
“多謝。”
楚寒今攜著越臨,離開了這座叢林。
走在山腳之下,四海茫茫,天下渺渺,霧嶺的雲霧消失在背後,顯然已經走出了這獠牙交錯的吃人之地。
可剛組建的家庭站在原地,卻一時卻不知道往何處逃亡。
越臨:“我們該去哪兒了?”
楚寒今:“魔境?”
“對,”越臨咳嗽了聲,“不過……”
他望向楚寒今的眼眸清亮:“你不害怕嗎?”
楚寒今將衣衫全紮進袖子和鞋襪中,頭發高高綁起,儼然一副利落的短打模樣,側目看他一眼:“白孤知道你沒死,還向宋書發了追索咒,肯定設下埋伏等我們自投羅網,境況雖然危險,可害怕卻無濟於事。”
越臨點頭:“如今你我,不受正道待見,也不受魔道待見。”
剛出虎口,又得入狼窩。
他將球球放到草地,讓他自己走。
看著他溜了一圈,越臨抬頭,對上楚寒今點漆似的眉眼。
楚寒今目不轉睛看他,聲音清涼:“你害怕嗎?”
越臨不知他為何這麼問:“嗯?”
楚寒今卻直直地看他,幾乎能將他的靈魂看穿:“彆害怕。”
他聲音不高,但溫和清晰。
“我會一直陪著你。”
越臨的心口驀地震了一下-
他腦子裡,響起兵戈殺伐的聲音。
可在那之前,是嫋嫋的絲竹之音,瓦藍的碧空之下,三道身影倒在樓頂的瓦片,雙腿大大分開,愜意無比。
越臨舉起酒罐,道:“今晚喝到底!”
白孤聲音柔弱:“九哥,我就不喝了,喝了胸悶。你也彆喝了吧……”
“走開,娘唧唧的!”梁山推開他,瓶罐和越臨清脆一碰:“我陪你喝!阿越,今天想喝多少喝多少!”
越臨打完架唇瓣的傷被酒燎得疼痛不已,但嘶了一聲:“好酒!”
“他媽的,今天揍了那群仗勢欺人的狗,真痛快,”梁山揉越臨的肩膀,“阿越,你牛逼!我打不過他但你能打過他啊!”
白孤拿著擦傷口的藥,但笑不語。
梁山嘻嘻哈哈地纏著越臨,不住給他灌酒。
越臨眼底倒映著藍天和白雲,哼了聲:“總有一天,我會把他們打的稀巴爛。”
……
再然後,是戰爭勝利的那天。
俘虜往梁山的臉上吐了口唾沫。
“你算什麼?不過是越臨身邊的一條賤狗。”
梁山臉色發青,怒極,一刀砍掉那人的頭顱。
越臨檢查完收繳的兵器,走上前來,詫異:“這麼生氣啊?他亂說的,我可從來沒這麼想過,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梁山臉色詭異地看他一眼。
越臨:“真生氣了?”
梁山搖頭什麼都沒說。
他轉身大步離去。
……
再然後,梁山似乎交了其他的朋友,整天喝花酒,討論哪個美人最好看,和他說不上話了。
白孤對處理政事很感興趣,也忙來忙去。
越臨則整日在煉丹房裡翻材料。
這天,梁山突然跌跌撞撞衝入門來,滿臉鮮血,驚恐地道:“阿越……我殺錯人了!我殺錯人了!”
“我喝了酒,聽見那蠻王小王君罵你,罵你,我……我忍不住……我就殺了他……那老東西殺到我府邸要我抵命,還要發兵再打一仗……怎麼辦,我才過上幾天好日子……阿越,求你救救我……救救我,也救救這剛過上安生日子的魔境……”
越臨怒極:“你怎麼又殺人呢?”
梁山越來越跋扈,已到了稍有人不合他的意,抽刀便砍的地步。
梁山跪倒在地,冷汗長流。
“我錯了……我錯了……可我殺人,也是為了你的名聲啊……我不殺人,他們怎麼敢服你呢……”
他聲音很低,尾調又奇異地上揚著。
“救救我啊,救救我,阿越……”
越臨狠狠地皺著眉頭。
終於,他開口道:“那就說是我的授意。”
接著,到了遍布指責之聲的宮殿中。
“剛言止兵,又動乾戈!”
“再死人都死不起了!到處殺人,君上行事未免太恣意妄為!先前殺先王舊部已死傷慘重,魔族人都要殺絕了!”
“蠻王在邊境屠殺,要殺到將梁山推出去交待為止,剛停下戰事,又起了戰火,魔族何時才能休生養息與正道對抗?”
“君上此行,真是比先王更加暴虐無忌!”
成為眾矢之的的越臨站在大殿上,靜默良久。
終於,他說話了。
“我越臨殺人,從來冤有頭債有主,隻殺先王舊部,不殺無辜百姓。如今這麼多人因我而死,那我去便去受罰,直到他們消除了怨恨為止。”
他自縛雙手,向蠻王請罪,臨走前,背過身不看這依依惜彆的二人。
梁山目光閃爍,低下了頭。
白孤麵露擔憂:“九哥,你保重。”
越臨聲音低,“等他們消了氣,你就過來接我。”
“好。”
答得斬釘截鐵。
……
轉眼,已是漆黑的牢獄中。
他雙手被鎮魔鎖銬著,兩根鐵鉤穿過膝蓋骨,勾出了白冷冷的骨頭,迫使他跪地,頭顱低垂,渾身散發出血液凝結的腥臭味。
聽到聲音,越臨抬頭勉強笑道:“來了?”
青衣纖塵不染,半蹲下身查看他的傷勢,音色溫柔:“九哥。”
“我受罰完了麼?帶我出去吧……我腿斷了……”越臨說話斷續,“肋骨也斷了,脊椎被踩斷……不過……我的手還好……”
他說完,手腕被白孤托著,一用力,響起骨骼被捏碎的聲音。
哢嚓,哢嚓——
越臨聲音停下,仰頭,一雙眼充滿了紅血絲。
“九哥傷得很重啊?這蠻王當年有本事在父君的剿滅下仍然保留一族,武力還真不可小看。”
“不過嘖嘖嘖,主要還是九哥心裡有愧,沒有抵抗。”白孤深深地望著他,“九哥,疼嗎?”
越臨渾身冰冷。
白孤握住他另一隻手腕:“九哥現在跟個廢人沒什麼兩樣,哪有半點先前回天蕩逼三姐下跪,光武殿斬父君頭顱,悲喜山折殺眾魔時威風赫赫的樣子呢?哎呀,人倒黴就倒黴在,他不應該相信任何一個人。”
哢哢——
他捏碎了越臨僅存的右腕。
“梁山是你過命的兄弟,你把殺人的權利給他。他這人最惡心,唯唯諾諾了十幾年,現在仗著有你撐腰,何其膨脹,到處惹是生非……”
“他很嫉妒你呢,恨不得把你名聲搞爛。”
“他殺了人,可其他人才不恨他呢,他們恨你,因為你最出風頭,他殺的人最後都算到你頭上。”
“九哥,我也嫉妒你。”
“明明出生同樣的低賤,為什麼唯獨你靈根卓越,唯獨你身體強健,唯獨你灑脫無羈,唯獨你張狂恣意……唯獨你,不用忍氣吞聲當孫子,卻不會被任何人傷害。”
白孤輕輕咳嗽了聲,拿白絹拭唇:“為什麼呢?”
越臨唇中溢出鮮血:“為什麼呢……”
白孤靜靜看他:“為什麼呢九哥?我也想像你一樣,天資絕頂,淩駕眾人,一輩子無愧於心,不用昧著良心討好任何人。”
越臨低頭,舌尖咬出了血:“你……也恨我?”
白孤眉眼蒙著陰影。
“對,我恨你。”
“九哥。你的名聲已經洗不清了,安息吧。”
白孤眸水溫柔:“你死了以後,我會好好代管你的君位。”
“至於你,就這樣死去,是最好的結局。”
“因為大家都很討厭你這種橫空出世的人呢。”
……
被利刃剔去骨骼時,疼痛感幾乎讓皮肉緊縮,一寸一寸,一根一根從身上剝離下來,在他等待血液流儘的時候,耳中全是指責之聲。
“暴戾殘忍,孽力回饋!”同樣殺人無數的人說。
“當年跟著你,是我瞎了眼,從此以後你我陰陽兩隔!”梁山急匆匆劃清關係。
“九哥殺人無數,罪有應得,我雖同情,但不能替你說話。”白孤立場堅定。
“小王君做錯了什麼!你也要殺他,他剛新婚燕爾!”
“……”
越臨望著人群中一張張舊部的臉。
眼前逐漸黑暗。
黃土埋了半截,棺材釘死前,梁山雙手覆蓋在他冰冷蒼白的眼皮,聲音咬得細碎:“阿越……”
“白孤都跟你說了嗎?”
“我殺小王君,是因為他又罵我是你的一條狗。他很欣賞你,卻看不起我。”
“阿越,我很佩服你,但我也恨你。”
“明明和我一樣一無所有,卻擁有所有人豔羨至極的天資,我怎麼努力都比不上你,隻能遠遠追在你背後,像他們說的一樣,當你背後一條狗。”
“如果,你不在了就好了。”
“你帶著你的罪孽去死。”
“然後,我來替你享福吧。”
他合攏越臨的眼皮。
“謝謝你,但是再也不見。”
從此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那陣黑暗持續了很長的時間。
一度,越臨覺得,再也不要看到光明最好。
不過他這讓人嫉恨的可笑天資又開始起作用,在梁山衝入他的丹爐房時,越臨研製出了骨肉複生的咒術。
躺在棺材裡的日日夜夜,越臨能感受外界符咒的壓製,每一道朱砂和印痕都詛咒他永世不得超生,生者鎮魂,死者鎮屍,不要醒來,不要醒來,不要醒來。
可他卻正在醒來。
這種如蛆附骨的折磨中,碎裂的內丹隨著骨肉經脈的重連,緩慢地凝聚和修複,但又被符咒和棺材鎮壓,速度變得緩慢至極。
一躺就躺了整整十幾年。
這些年,回憶以往的種種,越臨覺得雖死不悔。
從小被厭惡到大,結局也沒有一個人跟他說,我願意陪著你一起。
這個世界裡,隻有無儘的勾結,利用,貪婪,算計。
可現在,清風徐徐,山腳下日光溫和。
楚寒今毫不猶豫地對他說。
“我會一直陪著你。”
第69章 69
楚寒今牽著球球的手,走了十幾步,意識到越臨沒跟上來。
他回頭:“怎麼了?”
越臨神色玩味地笑了一下,搖頭:“沒事。”
他走上前,牽住了球球的另一隻手。
一家三口在山野中行走。
滿坡的綠草及腰深,擋住了小腿的部位,球球兩隻手被牽著,興衝衝踩著綠茵茵的草地,風把他的衣衫吹起,時不時興奮地蹦起來,在田野裡亂踩。
“呼啦。”
一片小小的果殼被吹落了。
陽光照在他坦露出的半張小臉。
眼眶圓潤,眼瞳是琥珀色,眉極黑,像年畫裡的散財童子,圓頭粉臉,膚色白淨嬌嫩得可愛。
他像沒料到臉會被風吹,猛地抽出手,擋住了自己的臉。
楚寒今意識到動靜,蹲下了身,看到他蒙住的臉。
楚寒今忍不住道:“越臨,你看。”
越臨也低頭:“臉出來了?”
“出來了,長得很可愛。”楚寒今輕輕捏開球球擋著臉的手指。
小孩子眼眸濕潤,眨了眨眼,怯生生但又新奇地望著兩位父君,手指輕摳身上所剩不多的果殼,指尖粉紅。
楚寒今心中湧出一陣異樣的漣漪。
這是他生的小孩兒。
他探出手指,輕輕點了點球球的眼皮。球球似乎明白過來了,目光放在他身上,濕漉漉的,全神貫注地看他。
看了一會兒,便往他懷裡撲。
他纏著楚寒今的衣袍,臉糊在他衣襟,剛被拎著手臂勒令好好站著,又往他身上撲,緊緊抱住楚寒今的手臂,喉嚨裡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越臨目光溫和:“看來小孩子都認娘。”
更親生下他們的那個。
楚寒今摟著他的腿,將球球抱到了懷裡。
球球身上還剩一些碎殼尚未剝落,大部分已像個普通的孩子了,湊近用鼻尖蹭蹭楚寒今的臉,手指捏著他的頭發。
楚寒今撫摸他的頭頂:“乖。”
球球立刻變得很安靜,溫熱的頭貼著楚寒今的頸側,扭頭,這才十分新奇地打量越臨。
看看這個爹長啥樣。
“……”
這目光,讓越臨忍不住站直了些,和他對視。
球球看了他會兒,不太感興趣地打了個嗬欠,又埋到了楚寒今懷裡。
“……”越臨想了會兒,走近,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孩子也太聰明了。”
楚寒今思索片刻,將孩子遞給了他:“你抱著,我去弄點東西。”
像照顧一個廢物奶爸和孩子,楚寒今轉頭踏入了山林之中,取匕首從芭蕉樹上取下一片葉子。
卷成漏鬥狀先去掬了一捧水,踩著草叢回到山坡,越臨正在陪球球數石子兒。
楚寒今將芭蕉葉遞給球球:“喝水嗎?”
球球聚精會神地看芭蕉葉,點頭,雙手捧著,“巴滋巴滋”一口嚼上了綠葉子,牙口鋒利,立刻把芭蕉葉撕得稀巴爛。
“……不是,”楚寒今製止他,“喝水,不是吃葉子。”
但等他取過芭蕉葉杯,水已經撒了一手,球球唇邊露出半片葉脈,歪頭,似乎很奇怪父君為什麼不繼續給自己吃。
楚寒今歎了聲氣,“我重新弄點。”
這次,他專心送到球球唇邊。球球吸取了上一次的經驗,觀察楚寒今臉色傳遞的訊息,但下意識開始一口叼上了芭蕉葉。
“彆咬。”
“……”球球露出費力忍耐的模樣。
“喝。”
球球用力一吸。
喝個水累的夠嗆。
但球球總算學會了,吧唧吧唧嘴。
越臨接過了芭蕉葉。將折斷的苧麻纖維擰碎,剝落外皮,莖葉搓成細繩。這是尋常人家用來製作衣裳的原料,本來需要在水中浸泡幾夜去掉草汁,不過他們沒這麼講究。用細繩將小芭蕉葉卷的筒裹了起來,拴在球球的腰側。
他們一路走,遇到可以吃的野果便摘下幾顆,放到球球的小兜裡,讓他邊走邊吃。
前方走過了一群搜尋的人馬,一家三口隱蔽身形。楚寒今思索著,說:“現在還在榮枯道的地盤,十分危險。但也不方便徑直回魔境,你的傷還沒好。”
越臨眼神沉靜,目視他。
楚寒今想了一會兒,說:“先往魔族的邊境走吧。”
不能去城鎮,肯定貼滿了告示;也不能走官道,會遇到兵馬和人群。他們便一路往小路走,靠天色辨彆方向和位置。
溪流邊,球球突然停了下來,踢了踢自己的小腳丫。
越臨抱起他:“走不動了嗎?”
球球掙紮著,要下來。
越臨放下他,他便自己跑到溪流旁的鵝卵石上,用腳踩水,時不時刨幾顆石子玩兒,還去撲蝴蝶。
越臨走到楚寒今身旁,和他對上目光。
球球是個小朋友。
想玩。
想鬨。
不明白為什麼要一刻不停地走啊走,遇到新奇漂亮的東西便會停下來,到處玩一玩。
楚寒今也停著,說:“等他先玩兒吧。”
路上沒有那麼危險了,隻要不遇到很多人,楚寒今都可以輕鬆解決。越臨應了聲,便將褲腳撩起,走到溪水中給球球抓小魚。
球球牽著他的手,快要被水衝走了,嚇的發出嗚嗚嗚的聲音,但抓緊越臨的手指異常興奮地抖動。
楚寒今在高處的石台坐下。
他得看看周圍有沒有人來。
沒多久,越臨把球球的小褲頭脫下,放水中洗了洗。
球球就光著屁股蹲他腿邊,看他洗褲頭。
越臨語氣懶洋洋的:“小男子漢,褲頭以後得自己洗,彆指望你父君,知道嗎?”
球球點頭。
“洗褲頭很簡單,用水泡,再搓一搓,有皂角時用上皂角,搓完用水把滑膩膩的東西都衝走,衣裳就算洗乾淨了。”
越臨摸摸他的腦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球球又點點頭。
洗乾淨的褲頭用一根樹杈子晾著,在藍天下迎風飄蕩,球球癱在一塊鵝卵石上,張開雙腿遛鳥。
越臨回到楚寒今身旁。
“他現在很開心。”
楚寒今看他一眼:“他開心就好。”
“對啊,開心就好,總不能知道我們此刻在逃亡吧?”
球球聰明異常,也許很快就能察覺他們現在並不太招人喜歡。
這對小孩子來說真是一件殘忍的事。
越臨說:“我身體恢複了四五成,傷口隻要愈合,斷裂的靈脈就能恢複連接。”他嘗試性地運起靈氣,道,“我能感應到宋書現在的位置。”
楚寒今點了點頭。
“找到他,恢複你的記憶,真相就能大白了。”
對於這楚寒今倒沒有很強的信念感,如果對方心狠手辣殺了宋書,線索又會中斷。
不過他很確信,自己和越臨的方向並沒有錯。
說話間,山林儘頭傳來動靜。
“爺爺,剛才的大老鼠真可怕,比牛還大……”是個婉轉的女童音。
一位耄耋老者背著竹簍,走在山間的小路,竹簍裡裝著草藥,單手牽著位幼齒女童,女童頭上彆了多山野百合,十分漂亮。
女童一蹦一蹦,跳著,看到了河岸上曬太陽的楚昭陽。
她嚇得一僵,道:“爺爺,那裡有個男的沒穿衣服。”
“……”
越臨嘖了聲,快步回到河床,摘下褲頭往楚昭陽的腿上套。
楚昭陽還有點懵,任由爹爹給自己穿上了褲子,隔溪流看河岸上的女童和老者。
老者嗬嗬笑道:“還是小孩子嘛。”
“可他就是沒穿褲子嘛。”
女童挺不好意思地躲到他背後。
老者走到河邊,將竹簍裡背的藥材倒出來,進行簡單的清洗。
他取出了一個燒餅,遞給女童。又隨意地打招呼:“你們從哪兒來啊?”
楚寒今:“風柳城來。”
“吃過午飯了嗎?我還有幾個餅。”他翻著竹簍。
楚寒今推脫謝絕:“不用了,多謝長者,我們自己有吃的。您爬山這麼高,帶點吃的也不容易,自己留著吧。”
老者便不再說話,樂嗬嗬地坐著歇腳。
溪流旁,女童咬著燒餅,走到楚昭陽身旁。
楚昭陽抬眸看他。
這是他見到的第一個小女孩。
不像其他的人那麼高大,聲色俱厲,也不像爹爹和父君,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眼前的小女孩比他高一些,陌生,但卻感知不到危險的氣息。
女童掰碎了餅,遞給他一塊:“你吃嗎?”
楚昭陽愣了愣,接到手心。
女童吃剩下的餅。
楚昭陽看著他,有樣學樣也往嘴裡送。好像覺得美味,一口就咽了下去。
“你吃這麼快啊?”
女童好像很吃驚,掰一塊再遞給他。
楚昭陽又吞下去。
“……”女童皺了下眉,看看手裡的餅,眉眼流露出猶豫,但想想又掰碎一塊遞過去。
楚昭陽都沒用手接了,往前一步,用嘴叼住了她的手。
女童取出手指,訥訥說了聲:“有口水。”便往溪流裡衝了衝,又掰餅給他吃。
看他吃的高興,她笑了下,眼裡全是光彩。
楚昭陽眼珠轉動,唇角慢慢扭曲,往上彎,學著她笑了一笑。
楚寒今意外地看著。
這是球球第一次學著像人那樣笑。
笑完以後,他走到女童麵前,伸手摸摸了她頭發上彆的那支野百合。
楚昭陽喜歡花。
可喜歡了。
也許身上有植物屬性,他覺得花最好看,任何一朵花被折斷他都會傷心的。
但他沒有把花取下來,隻是摸了摸,隨後像牽爹爹父君一樣,去牽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愣了一下,反手牽著他,倆小孩子一起蹲河邊看小魚。
楚寒今垂眸注視。
耳邊,響起老者的聲音。
“這位年輕人,受傷了嗎?”
楚寒今回頭,見老者拈須目視越臨,神色十分友好。
越臨點頭:“確實有傷。”
老者善意道:“老夫正好行醫,家就在山腳下,二位可以來老夫的家裡,老夫為你治一治傷。”
這位醫生,一看便是普通的醫者,為普通人療傷。越臨的傷口,隻有道醫能治。
走了這麼久,偶爾能感覺到人的善意,讓人心裡溫暖,但楚寒今也不得不回絕他的美意:“我和他是修士,受的傷,恐怕不在先生的治療範圍。”
老者麵露了然:“老夫確實愛莫能助了。”
倆小孩子玩鬨追逐,天色逐漸變暗。
老者站起身,道:“芽芽,回家嘍!”
女童正跟楚昭陽玩過家家,拿幾片葉子當錢,泥土築成府邸,扮演的是夫妻。
旁邊還有個小石子,當他倆的“娃娃”。
聽到要走,女童眉梢下墜,滿臉不情願:“啊?”
老者聲音慈愛:“芽芽,以後再玩。”
女童戀戀不舍地站起身,目光從楚昭陽身上移開,她快步跑到楚寒今身旁:“你們住在哪裡呀?”
楚寒今遲疑了一下。
“他不會說話,我隻好來問你。你是他爹爹嗎?你們住在什麼地方,我下次來找他玩兒。”女童眸子明亮。
可楚寒今清楚,這一路,不過是萍水相逢,一轉念就再也不會相遇。
隻有小孩子才在意生命的每次相遇。
楚昭陽似乎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走近,歪著頭看看父君,又看看芽芽,牽他的手示意再去玩過家家。
楚寒今隻好說:“我們不住這兒,隻是過路人。”
“啊……”
小女孩露出滿臉的失望。
老者牽上了她的小手:“天下之大,有緣還會再見的。芽芽,回家了,奶奶給你烙了蔥油餅,回家吃餅餅嘍。”
芽芽有些傷心,再望了望楚昭陽,一步一回頭,讓爺爺牽著離開了這裡。
楚昭陽不明所以,跟著芽芽走了幾步,意識到楚寒今沒跟著走,停下。
他仰頭看著楚寒今。
稚嫩的一張臉,似乎還不明白彆離。
楚寒今蹲下摸摸了他的頭,想說什麼,見楚昭陽揉了揉眼睛。
接著,喉嚨發出嗚嗚的聲音。
好像在哭。
第70章 70
楚寒今抱著楚昭陽,下了山。
他們要趕的路還很長。
他們路過村莊,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點燈油,升灶火,暮靄中繚繞著雲煙,極有田園之趣。
在此之前,從未多看一眼的楚昭陽此時目不轉睛,專注地打量著這一切。
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出門,拎竹籃到水井旁洗菜。楚昭陽知道不是芽芽,但天然親近,小步朝她的方向走了去。
不過小女孩看到他和背後的兩個大人,卻急匆匆跑回了家,似乎極為害怕生人。
楚昭陽有些懊喪地垂頭,回到楚寒今的身旁。
他們繼續向魔族的邊境趕去。
連續的趕路讓楚昭陽的腳起了層小繭子,楚寒今捏他的小腳,查看之後道:“應該買雙鞋了。”
越臨:“行。”
“我身上有些碎銀,”楚寒今說,“到了下一座城市進去看看,再買點彆的東西。”
一座城池入關時往往有守備,他們路上會儘量避開修士的盤問,但越靠近魔境城池,卻發現守備越來越敷衍,到了這一座城池,竟然無人駐守。
楚寒今跟越臨對視後,走向城門。
有修士正在盤查:“此人讓進嗎?”
“不知道。”
“要不要請示——”
“請示個屁!他媽的,隨便進吧!”
“……”
旁邊的百姓不解:“道長,你們守城這麼鬆懈啊?”
“鬆懈怎麼了?我們的頭兒自己跑了,就剩下我們這群大冤種,還能不鬆懈?”
“此話怎講?”
“你有所不知啊,先前我們遇水城來了個魔頭,揚言來了鎮守修士就殺,已殺了三個了。我們新頭兒聽說這事嚇得抄起行李就走,不管我們的死活。既然他不管那我也不管,進這城的人愛盤查誰盤查。”
說完這修士將文牒一扔,當真扭頭就走。
其他修士互相看了看,叫著“徐哥等等我”也跟他走了。
越臨不覺道:“運氣不錯。”
楚寒今歎氣:“也不能算運氣不錯吧,靠近邊境的地方宗門鞭長莫及,還魚龍混雜,一般很難治理。既然沒人看管,那我們就進去。”
城內正是集市,三教九流的人混雜在一起,熙熙攘攘的街道顯得熱鬨非凡。
楚寒今掏出兜裡的銀兩盤算,來到賣衣服的綢緞莊,竹架上掛滿各色的布料和縫製好的衣裳,看起來奪人眼球。
楚昭陽何曾見過這麼多衣裳,張大了雙眼看著,似乎尤為驚喜。
楚寒今道:“挑你喜歡的。”
楚昭陽眨眨眼,取下一件試了試,肩膀和袖子偏大,穿起來略顯寬鬆。
一位老者接到手裡:“老頭子幫你改改。”
等待他改衣裳的間隙,楚寒今在大街看到一些穿著不端,堂而皇之將鬼頭大刀等佩在腰側昂首闊步的修士,忍不住問:“這裡有魔道的修士?”
老者點頭:“那些道長,老朽哪裡省得是誰?隻知道惹不起。”
“可這還是榮枯道的城鎮,怎麼魔道的人遍地走?”
老者說:“沒有人管啊!仙長將道衙一閉,不管我們的死活,據說好多叛逃的修士來這裡修生養息,他們也不管。遇水城,便是無紀律的混戰區,可他們並不會隨便傷人,遇水城沒有正道的規矩,但也有遇水城的規矩。”
楚寒今垂頭,一時不語。
楚昭陽的衣裳改好,楚寒今接過留下了銀兩。
準備走前,楚寒今駐足問:“有什麼地方可以住一段時間?”
老者說:“東城有東家租院子,幾位要是打算長住,可以去問問。”
“多謝。”說完楚寒今踏出了店門。
街市與尋常的街市無異,唯獨沿溪的河岸多有許多公然置換寶物的攤販,按照規定,靈石靈寶要在專門的地方互市,這兒倒是不拘泥,滿街隨便扯一塊布就能賣東西。有修士,也有普通老百姓,相處其樂融融。
楚寒今白衣翩躚,皎潔若月,步履行走在布滿泥垢的街道。這群人最多隻看了一眼,並沒有任何少見多怪的表情,低頭仍然搗鼓自己的生意。
“能看出叛逃到這地方的正道修士不少,見怪不怪了。”越臨道。
楚寒今說:“那還好,混在人群裡比較安全。”
“或許沒這麼安全。”
經由越臨提醒,楚寒今注意到街市的角落一般有人站著,玄衣玄甲,狀似聊天,但目光警惕地四處張望,興許是這座城池背後的組織。超脫六宗之外,一直有不斷崛起的勢力,遇水城顯然也有一支。
“各地有各地的規矩,我們還是守他們的規矩吧。”越臨一手將楚寒今輕輕攬在身後。
距離東城不遠是一座砌了圍牆被杏樹包圍的院落。盛夏的燥熱天氣裡,樹葉探出葉片茂盛的枝椏,擋住了大部分刺眼的白光,院落中極為清涼,還有株棗樹生在古井水旁。
楚昭陽在院子裡跑來跑去,看到井旁一隻盛著半水的木桶,撩起水往身上撒。
陽光落在他肩頭,小小的一隻,顯得手腳粉嫩白皙,說不出的可愛。
楚寒今在院子裡走了走,回頭注目越臨。
越臨看了看他,點頭。
“就這兒吧。”楚寒今給中間的牽頭付了錢。
對方似乎很高興,還給送來了一個西瓜。
楚寒今默默數錢袋裡僅剩的幾個子兒時,越臨便單手摟著楚昭陽,從井裡重新汲了半桶水上來,確定西瓜泡得冰涼冰涼之後,切開露出鮮紅的瓤和果汁,先給了楚昭陽一塊,隨後拿著一塊來找楚寒今。
楚寒今收起錢袋,西瓜遞到了手心。
越臨在他身旁坐下:“挺甜的。”
楚寒今點頭,他眉眼斯文,手指細長,一塊西瓜托在食指和中指間,吃相十分儒雅秀美。
越臨看著他,唇角噙出淡淡的笑意:“還有多少錢?”
“不多了。”楚寒今道,“出門帶的少,短租這院子也貴,估計還能吃兩天。”
“不著急,”越臨掌心轉著一張帕子,似乎想為他擦拭西瓜的殘汁,但楚寒今吃相十分端莊優雅,一時不能得逞,又將帕子收回了掌心。“來的時候,我看見許多人在河邊交易神器,到時候我也去賣點東西換錢。”
“可行嗎?”
“他們賣的那些靈紙靈符靈器,成本其實並不高,用極普通的載品寫上符咒,輕輕鬆鬆就能賺幾倍的錢。對我來說很輕鬆,一會兒我就試試。”
楚寒今再捏了捏空空如也的錢袋,點頭:“好。”
“嗚哇嗚哇嗚哇……”身旁,楚昭陽還盯著這塊西瓜,發出奇怪的聲音。
說不上來是恐懼,還是害怕,或是震驚,從越臨三下五除二把西瓜球切開他便瞪大雙眼,如今更是錯愕,看著西瓜溢出來的紅色汁液。
“壞了。”越臨想起來,“球球也是球變的,切西瓜吃西瓜估計嚇壞他了。”
楚寒今也回頭。
楚昭陽盯著果球,但明顯也意識到自己與這顆球其實並不一樣,抿著粉嫩的唇,經曆了慎重的思考後,將西瓜放到唇邊輕輕咬了口。
他垂著頭,嫩黃的頭發盤在腦門,半晌似乎覺得挺甜,又咬了一口。
隨即,他抬頭露出細細的白牙,好像是個“球球相殘”的大壞蛋。
“……”
越臨沒忍住,嗤一聲笑了。
楚寒今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完,側頭,越臨深金的眸子正垂視他,含著光影:“他長得像你。”
清風吹起了湖麵的漣漪,越臨聲音低下去。
“很可愛。”
楚寒今心口像是軟了,默默無言,低頭再咬一口西瓜,手就被輕輕地牽住,慢慢沒入十指。
他手很燙,指腹粗糲,握住楚寒今的手像鐵石鎖住了金玉。
莫名其妙的悸動產生在其中,楚寒今沒鬆開手,倒是越臨道:“進屋子看看大廳和廂房怎麼樣,行嗎?”
球球坐小板凳上啃西瓜,吃一口就意識到了他們小水果是多麼美味,狂性大發,正在瘋狂旋西瓜,“哢嚓哢嚓”往嘴裡塞。
放下心來,楚寒今跟越臨走到屋內,四下一打量:“還不錯,家具有些老舊,但都乾淨厚重,沒什麼味道。房間的朝向也不錯……”
他走到了屏風之後,手腕忽然被帶住。
回頭,對上越臨深色的眼眸,像點了火似的。
楚寒今剛想後退,就覺得手腕被緊握,接著,越臨偏頭吻了上來。
第一反應是燙。
越臨體溫比較高。
楚寒今脊背僵硬發涼,唇上卻非常熱,他手指倉促地摸索之後,輕輕牽住了越臨的袖口。沒有推開他,是一個極好的訊息。
明白楚寒今的心意,越臨動作更加狂躁,捏他的手指幾乎要扼碎,從封住他的唇變成了輕輕撕咬和吮吸。
……變得微麻。
楚寒今微微閉眼,眼尾一抹紅意,牙口緊張地閉攏,呼吸變得有些紊亂。
越臨的手從他的臂膀摩挲到耳頸,隨即,似乎往內更深入了一些。
“嗯……”楚寒今輕聲送出了疑問。
他適應越臨的溫度和力道,可這溫度,卻在向他的唇間送入。
越臨低音沙啞:“張開牙關。”
楚寒今雙頰更紅了,手指泛著漣漪般的顫抖,抬起眼皮,如水的眸子凝視越臨。
好像春風吹開了波紋,羞恥中帶著一點兒怯,仙人動情,還是對越臨張開了門扉。
簡單的吻,變成了一種撩人的挑逗。
“哐當——”越臨調換了位置,將門半合攏,緊摟著楚寒今。
他的手從來沒這麼用力過,手指掐緊他的腰身,楚寒今的心高高地懸起,升起一種半吊在空中的感覺,幾乎有些喘不上氣。
可越臨的手指卻極儘溫柔。
他輕聲道:“彆害怕。”
唇齒間發出了黏膩的聲音,像是熱烈地吮吸什麼。
楚寒今臉紅的要命,抓住他的衣領往外推,但後腦被緊緊扣住,隻能被迫地接受。
攫取。
侵占。
褻.瀆。
他有點兒頭暈目眩,仿佛被螞蟻啃噬的酥癢感升起,從被他舔過的每一處,爬到本就僵硬不堪的脊椎尾端……
這個吻結束時,楚寒今像做了一場夢,大汗淋漓,頭微微昏沉,唇瓣又紅又酥麻。
他白淨的衣衫被解開了,不知道越臨情急不堪時都撫過什麼地方,衣衫揉得亂七八糟,鎖骨坦露出一片,白淨的肌膚染著晚霞般的薄紅。
越臨眼中蒙著薄霧,探出舌尖,。輕輕舔了舔他的唇。
聲音很低:“討厭嗎?”
楚寒今搖頭。
越臨有些急迫:“喜歡?”
這下,楚寒今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轉身準備走。
但他手腕被牽得很緊,汗津津的,濕漉漉的,越臨的聲音也濕的不堪:“告訴我,這很重要。”
楚寒今閉著纖薄的眼皮。
像神明被信徒乞求。
許久。
終於,他點了點頭:“喜歡。”
但聲音如蚊蟲般低不可聞。
說完楚寒今便拂袖離開了房門。他走到後堂將整座院子打量一番,確定臉上異樣消去才重新回到院子裡。
角落堆著一摞木頭,越臨拿把銼刀正在削玩具。楚昭陽乖巧地坐在他身旁,一副崇拜的模樣,瞧著自己的父君。
越臨見他,道:“過來坐。”
“……”
不知道是不是剛才那個吻太激烈,楚寒今先考慮了片刻,才拉開凳子坐到他身旁。
似乎聊天也有些彆扭,等了好久,楚寒今輕輕咳嗽:“是不是該用晚膳了。”
越臨停下銼刀,抬頭望著他。
日影落到他眼底,撒上了迷離的光輝,波譎雲詭。楚寒今心臟又莫名重重跳了一拍。
越臨站起身:“好,我去街上逛逛,看著買點肉和菜回來。”
楚寒今給他數了一串銅板,還是沒對上越臨的目光:“去吧。”
越臨似是低聲笑了一下,沒說什麼,拿著楚寒今給的銅板推開院門出去了。
沒多久他回來,手裡不僅拎著菜和肉,還有些紙張和朱砂,最簡單的結咒物品。他將紙張和朱砂放到桌麵後,去了廚房裡做飯。
楚寒今坐在樹底下,正值傍晚,清風徐徐,將他頭發吹得散開了幾縷,楚昭陽便坐在他的膝頭玩木偶。
等了不久,越臨端著菜出來了,楚寒今便站起身進了廚房,準備幫忙拿一下碗碟。
沒成想剛進去,被越臨拉著手腕,湊近親了親唇。
“……”
他現在的動作顯得更嫻熟,也更得心應手。
飯菜的香氣傳到鼻尖,越臨垂頭看他:“下午怎麼了?”
“……”
楚寒今有點說不上來。
他現在看著越臨,不像從前看越臨。
怎麼說呢……
像新婚之後。
越臨還想親親他,但與此同時聽到了吧嗒吧嗒的腳步,是楚昭陽溜達溜達小步跑過來了。
“彆……”
說完後楚寒今推開了他。
越臨倒是沒言語,偏頭看了看門口冒出的小腦袋,唇輕輕抿著,似乎明顯感覺到了被打擾,但對這小孩兒沒話說。
楚昭陽探手抓盤子裡的菜。
被楚寒今抓住手,放下去:“不能這樣,沒有禮儀。”
楚昭陽吐了吐舌頭,乖乖地跟著楚寒今洗手去了。
他算第一次吃鍋裡炒出來的菜,聞到氣味就賊亢奮,等楚寒今點頭之後,又要用手去抓。
楚寒今遞過勺子:“用這個吃飯。”
他反握在掌心,卻似乎怎麼都學不會。
楚寒今看得好笑,拿出了耐心,將勺子捏到自己手裡:“用虎口抵住勺柄,拇指和食指按在柄端,如此,將勺子挖到的東西慢慢抬起來,明白了嗎?”
他讓楚昭陽再做一次。
這次,楚昭陽顫顫巍巍,大部分菜都跌到了碗裡,但好歹保住了一顆小白菜。
他將菜送到嘴裡,咀嚼前觀摩了“蔬菜”的屍體,露出凝重的神色後啊嗚一口塞進嘴裡,然後開心地望著楚寒今,又望望越臨。
“好吃嗎?”
楚昭陽拚命點頭。
楚寒今笑了笑,側頭,才發現越臨一直看著自己。
他似笑非笑,往楚寒今碗裡夾了一塊回鍋肉,道:“你吃。”
蘸著醬汁的深色,泛著油光,香氣撲鼻,十分誘人。楚寒今送到嘴裡,味道也很軟糯,燉得極爛,入口即化。
楚寒今點了點頭,剛準備夾一筷菜,碗裡又多了一筷素菜。
越臨道:“吃吧。”
楚寒今看他一眼後不置可否,緩慢地吃菜,不過碗裡夾的東西逐漸多了起來,堆到後麵都快涼了,楚寒今正打算一口氣吃掉,越臨的筷子卻伸過來,將楚寒今吃到一半的冷菜夾了回去。
他似乎完全不介意楚寒今吃過,送到了嘴裡。
“……”
楚寒今垂頭,將碗中的米飯吃的乾淨。
趕路以來,難得過上正常的生活,吃一頓正常的飯。球球似乎也累了很長一段時間,不用晚上躺在父君的懷裡睡覺,而是躺在樹下的石板看星星。
楚寒今走近,給他抱到藤椅中。
球球便打著呼,慢慢睡著了。
手指被他輕輕牽住,楚寒今打算陪著球球坐一會兒,背後落下一道陰影。
越臨低聲問:“他睡了嗎?”
楚寒今剛點頭,越臨的手便撫摸上來,輕輕解開楚昭陽牽著父君的小手指。
“……”楚寒今意識到了什麼。
越臨的呼吸微燙,帶著一點焦渴感,解開以後牽著他的手,輕輕親了親楚寒今的臉。
接著,便又貼上了他的唇。
夜色如水,誰家是在院子裡乾這種事?楚寒今垂下眼睫,思索再三後推開了他。
越臨眸底陰暗,似是不解,閃過一抹不甘的情緒:“阿楚……”
楚寒今回頭拍了拍球球的背,半晌,才低聲說:“……等夜半。”
他聲音很低,像水珠滾過竹葉。
越臨靜靜點了點頭,沒再做出不合時宜的舉止,陪著在旁邊坐下看楚昭陽睡覺。
小孩子覺多,經常睡一陣醒一陣,之前趕路時倘若清晨起得早,球球便時常半眯著眼半困懨懨跟在父君背後,經常撞到父君的背,直到被抱懷裡,摟著肩膀也能呼呼大睡。但有時候午夜又會醒來好奇地爬來爬去,弄得他倆睡覺都不安生。
此時球球也一樣,明明在睡,但時不時得睜開眼睛看看父君在不在身旁,確認後才會放心地拍拍,甜甜入夢。
“夜裡寒,帶他進去了吧?”越臨說。
楚寒今應聲:“好。”
越臨便抱起孩子,進了內室。
他們短租了一座三房的小院子,除了堂屋,還有兩間廂房並排,不過牆壁打通隻垂下了一串珠簾,隨時能進出。
另一間已被辟做了書房,隻有一床竹榻,另一間房放了大床,旁邊一張較小的陪床。
放下楚昭陽後,越臨道:“我去畫今天剛買的符紙,明天去河邊擺攤賣,補貼家用。”他語氣平穩,“你哄球球睡覺,沒有你他睡不著。”
頓了頓,又說,“哄完,來幫我的忙?”
不知怎麼,平淡普通的一句話似乎有莫名的暗示,楚寒今心臟猛地漏了一拍。
他垂頭沒看他:“嗯,那你去。”
越臨似乎還想說什麼,抿了下唇,掀開珠簾去了隔壁。
球球喜歡聽故事,他可能聽得不太懂,但喜歡聽楚寒今對他說話。楚寒今並不是話多的人,此時便回想以前娘親給他講的故事,梳理之後,緩慢地講給球球聽。
“後來,姐姐和弟弟便把熊騙到櫃子裡,燒了一壺開水,從角落的小孔傾注而下,將假扮成姥姥的熊燙死了……”
“……”
楚寒今抿了一下唇,覺得有點兒血腥,但娘親以前實在過於喜歡這樣的惡趣味故事,一定要嚇得他小臉發白,牽著她可憐巴巴叫娘親保護我不可。
說完,楚寒今垂頭,見球球四仰八叉,已經睡得很熟了。
他心跳莫名有些加快。
短暫的猶豫後,楚寒今站起了身,掀起了槅門的珠簾。
桌上擺著許多畫好的符咒,筆蘸飽了朱砂,紅得像血,但越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停了筆,似乎從聽到楚寒今的動靜起便沒再繼續,而是等著他。
楚寒今儘量若無其事地問;“畫完了嗎?”
越臨道:“差不多好了。”
他氣息有些不穩,顯然心猿意馬。
寂靜的房間內,兩個人麵對麵站著,氣氛尷尬。
楚寒今想想調頭:“我再去看看……”
但他準備走時,就被摟進了溫熱寬闊的懷裡,耳後漫過一道滾燙的呼吸。
“夜已經深了,阿楚。”
楚寒今心慌意亂,知道他想乾什麼,點頭:“好。”
不就是下午那種吻嗎?
他可以接受。
沒想到,越臨的手心卻緊緊抵住了他的腰,聲音熱到發顫:“……可以嗎?”
言語的迫切,顯然是另一層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