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厄庇墨亞(2 / 2)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逃離的。回過神時,她已經奔進了宙斯神廟的廢墟。但狼狽脫身之間,她弄丟了長披肩。

背脊上竄過惡寒。

有人盯住她。不,不止一個人。

失去了遮住全身的長披肩,潘多拉露出了身上完好的羊毛長裙,雖然沾上灰塵,還是比大多數人潔淨。她顯然不屬於這裡。不僅如此,阿芙洛狄忒賜予的祝福不合時宜地發揮效益,吸引了躲藏在廢墟中的一雙雙眼睛。

甚至包括一隻流浪犬的眼睛。

潘多拉倒退數步,轉身奔逃。

高昂的犬吠跟著她逃離中央廣場。

她慌不擇路,憑直覺在厄庇墨亞鬥折的街巷間穿行。

那隻流浪犬不知道為什麼,不直接撲過來,卻牢牢跟著她,甩都甩不掉。

也許是城門口的雷擊引發大規模的騷動,又或者太多人沒有領到麵包,原本死寂的街道逐漸變得嘈雜。潘多拉害怕再次撞進人群,挑著偏僻的小路奔跑。奔跑中她無法連貫吐字,隻能一邊胡亂畫著符號。

眼前的路陡然到了儘頭。

小巷的儘頭是一堵牆。

她急促地喘息,聽到身後朝她而來的足音。

結束了。潘多拉想。她轉過身,看到了一整隊的王宮士兵。隊列分開讓出一條路,高大的身影邁著徐緩而堅定的步子向她迫近。

潘多拉不想發抖,但她控製不住,嘴唇都在打顫:“厄庇……墨透斯。”

提坦神族走到她麵前,低眸俯視她,依舊沒有發脾氣:“你似乎差一點就逃出城外了。僅有這一次,我要感謝宙斯投擲出的雷霆。”

“我……”她無可辯駁。

厄庇墨透斯笑了笑。潘多拉不明白為什麼他還能若無其事地對她微笑。她的魅力顯然對他失效。她……無法解讀他。這讓她恐懼到喪失思考的能力。

在提坦神族的身側,跟著那條流浪犬。

潘多拉忽然記起,厄庇墨透斯曾經被賦予重任,為每一種動物分配品性。他能與生靈溝通乃至下達命令也是理所當然。

他抓住她的手臂,帶著她走出小巷,讓她與他登上同一輛雙輪馬車。就像他們婚禮當天那樣。

他們再度穿過主街,向著厄庇墨亞最高處的宮殿前進。

沿途房屋的門窗打開了,數不清多少雙眼睛無言地瞪視她,他們全都知道,神賜新娘帶來宙斯給人間的毒|藥。眾神贈予她的每樣天賦都是罪證,不僅如此,她還試圖脫逃。憎惡的、冷漠的、驚愕的,像要淹沒她的是圍觀怪物般的眼神。

恍若噩夢中的場景。

有哪根琴弦斷了,又像沉進水底,潘多拉陷入離奇的平靜。

她甚至想到,如果隻有她一個人走這條路,大概會有鋪天蓋地的石塊和陶片襲來。她是不是反而該慶幸厄庇墨透斯在身側?

“您打算怎麼處置我?”她輕輕地問。

“你會成為獻給蓋亞的活祭。”

潘多拉並不意外。宮殿第一道宏偉大門進入視野,她默然轉向前方的姿態令厄庇墨透斯訝異。

“啊,”她唇間猛地溢出哀鳴般的破碎單音。

門上懸著一顆人類頭顱。

她深吸氣又吐氣,很久才擠出一句話:“他是你的臣民。”

“在他決定幫助你逃走的時刻,他的命運就已經決定。不論是你還是他都很清楚這點。”厄庇墨透斯又在奇怪的時刻笑了笑,“可即便如此,直到最後,他還是堅稱,逃跑是他的主意,你隻是順從他的提案。而你,為什麼現在又對他的結局那麼驚訝?”

她唇瓣翕動數下,沒有發出聲音。

親眼所見帶來的衝擊超乎預想。

“可惜他白白喪命了。”厄庇墨透斯的語調中終於漏出一絲惡毒的怒意。

“我不會死,”潘多拉大聲宣告,她的嗓音變得又尖又高,“宙斯會派他強大的使者赫爾墨斯前來,及時把我救走。”

厄庇墨透斯寬和地反駁:“沒有誰會來救你。你和人類沒有區彆,都是神明的造物,可以隨手丟棄。”

“不!他會來的!”

“也好,我就期待一下你所說的是否會成真。”

潘多拉仰起臉,聲音驟然壓低:“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我隻是做了普羅米修斯會做的事。他鐘愛人類,我當然必須保護他們。”

她搖頭:“你早就知道宙斯不懷好意,為什麼還要收下我這份‘禮物’?”

厄庇墨透斯沒有答話。

在馬車通過宮殿大門前,潘多拉突然從車上一躍而下。

不知多少長矛泛著冷光的尖端霎時對準她。

“聽我一言!”潘多拉雙手撐地站起來,她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也可以發出這麼響亮的聲音,她從頭到腳都在發抖,既是恐懼,也是興奮。她平日裡並不多話,獲得的巧言與詭詐天賦也許就是為了這一刻。如果她的祈禱無法企及雲端,如果她一定要成為蓋亞的祭品,那麼這就是她最後發出聲音被人聽見的機會。

“厄庇墨透斯、你們敬愛的王,他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了你們、為了凡人,你們的存亡對他無關緊要,他想要的隻有獻給普羅米修斯的複仇!”

她轉頭看向厄庇墨透斯,無所畏懼的雙眼凜然生輝。

她甚至向他笑了,圍住她的士兵們握住長矛的手不禁開始顫抖。

“我之前始終想不明白他究竟想要什麼。如果他早就懷疑萬神之王會降下神罰,早就與大地女神結為盟友作為後手,為什麼他還要接受我?由我帶來災厄是宙斯的意誌,我無法反抗,但他身為不死者,為什麼不拒絕來自奧林波斯的禮物?為什麼他不阻止我履行神明的命令,為什麼他反而任由我打開魔盒,散布不幸?

“厄庇墨透斯,你在害怕我繼續說下去嗎?如果你問心無愧,那就讓我說完!

“厄庇墨亞的人們啊,你們難道就不感到疑惑?為什麼你們的王與蓋亞締結盟約,提防著奧林波斯的報複,卻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任由城內彌漫饑荒與死亡?為什麼其他城邦毫不知情,被卷進眾神的爭鬥之中覆滅?

“就在剛才,我終於明白了。因為宙斯降下神罰正是他的目的,那樣,蓋亞就會掀起反叛,他就能借助原初女神的力量,挑戰奧林波斯的權威,希望借此為兄長複仇。”

潘多拉的聲音顫抖了一下,灰眸中水光氤氳而後滾落。

“除神明之外,萬物終有一死。那麼至少……如果可能,你們該選擇為誰、為什麼而死。

“如果說我隻是神明播撒災厄種子的工具,他……祂們,奧林波斯強大的眾神不在乎我的死活,那麼厄庇墨透斯也一樣。你們遭受的苦難是他精心準備的契機,你們的意外之災是他親手鑄就!這是智慧而強大的普羅米修斯神會做的事?你們比我更清楚答案。如果是普羅米修斯--”

“夠了!”厄庇墨透斯怒喝。

潘多拉輕輕笑了:“你害怕我繼續說下去嗎?”

“你接受眾神的恩賜,其中當然包括花言巧語與欺騙。你可以隨意汙蔑我,但絕不允許議論我的兄長!”

“我無意抹黑普羅--”

“閉嘴!我聽夠了。”厄庇墨透斯將潘多拉拽上馬車,疾馳過宮殿門廊,在長台階前的空地上驟然勒馬。他押解囚犯般地將她拖進宮殿,在大殿正中駐足。

厄庇墨透斯壓抑著怒火,語調缺乏起伏:“我原本並不打算讓你遭受不必要的痛苦。雖然知道你是什麼東西,但你確實惹人憐愛。然而,你絕不該煽動本就容易浮動的凡人之心。”

頓了頓,他又說:“而且,你也不需要再出聲向奧林波斯祈禱了。”

提坦神族輕鬆掐住潘多拉的下顎,迫使她張開嘴。他的另一隻手裡現出一隻盛著深綠色液體的淺口酒盞。

她扭動身體掙紮,然而厄庇墨透斯的手紋絲不動。再用力些,他就可以直接將她的頭顱捏碎。

辛辣的液體滾落舌麵,灼燒著喉嚨和胸肺。

驟然脫離鉗製,潘多拉跪坐在地,手撐著地咳得幾近窒息。她下意識啟唇,想要反駁,想要譏諷幾句,想要大無畏地宣稱她一定會得救。但她吐出的隻有斷促的氣聲。

她雙手按住咽喉,想要逼迫那裡運作起來。縱然竭儘全力,她也隻發出“啊--啊”的無意義怪聲。她不想在厄庇墨透斯眼前哭,但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漣漣滾落。

厄庇墨透斯的身影在她的視野裡模糊成一團可憎的色塊。

“蓋亞不喜歡鮮血。我的手不會沾上你的血。等你見到卡戎,大地與天空將不再屬於奧林波斯眾神。”

她無聲地嗤笑,想要再給他一個輕鄙的眼神。

“把她帶走。”

後腦炸開鈍痛,潘多拉失去了意識。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厄庇墨透斯和普羅米修斯給生物分配品性的故事,主要來源於柏拉圖《普羅泰戈拉篇》,《伊索寓言》中另有版本。一如既往地我流魔改,給了厄庇墨透斯動物會話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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