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厄庇墨亞(2 / 2)

切割巨石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不能這樣。他想。如果沒拿捏好破開岩石的位置,碎石會落進去,反而把她砸傷。要小心謹慎快速地……

在神之兵器麵前,堅硬的石頭也與柔軟的泥土無異。

首先破開的是一個圓洞。

赫爾墨斯看見了衣物的一角。

離得很近,就在門口。

他欣然啟唇,想要呼喚,卻發不出聲音,隻能揮劍一削到底,而後側身,用蠻力將半邊巨石拖拽到地。石屑煙塵四溢,他飛身進去,憑感覺將洞口的人直接抱出來。

他們的重逢本不該在這裡,被宙斯還有厄洛斯的行動打亂步調,為眾神的紛爭阻撓,好在他還是找到她了。她一定憤怒又委屈,會發脾氣拒絕應答,但他會--

懷抱的是熟悉的輪廓,卻又是陌生的觸感。

赫爾墨斯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好像被冷風吹醒,卻跌進另一個噩夢。

他低頭擦拭懷中軀體的臉頰,細致地拂去塵土,輕輕呼喚:“潘多拉,潘多拉?是我。”

她的睫毛開始顫動,眼瞼半開,目光渙散地盯著他,仿佛忘記了他是誰,然後她終於認出他,急促地抽氣,雙眸瞪大的同時泛起水光,掙紮著要推開他。她需要睡眠,而他不需要,所以他總是會忍不住又是啄又是吮吻地鬨醒她;有時候她會裝睡,直到終於受不了才紅著臉啟眸瞪他。不論如何,她一睜開眼首先看到的就是他,他喜歡這樣。她的眼睛是灰色的,而他是黑發,因此他映在她眼裡的影子總是很明顯。他時常因為在她眼裡找到自己而心動神馳,那難以自抑的喜悅讓他甚至有一些難堪。

本該如此。

然而不論他如何呼喚,潘多拉依舊固執地流連於渾噩的夢鄉,不祥的淡青色覆蓋著她蒼白的臉龐。

“睜開眼,”赫爾墨斯的聲音從細小處開始潰塌,“看我一眼,看看我--”

地底陰寒的氣息裹挾著惡意襲來,這寒意本不足以侵襲神明之體。他依然覺得冷。和潘多拉一樣。他驀地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抱著她,感覺怎麼都不對。

還有辦法。還能夠補救。對。他當然有備而來。

赫爾墨斯摸出一直藏在身上的雙耳瓶,砸開封蓋,將瓶口湊到潘多拉的唇邊。

這是神明的食糧,是賜予少數被神鐘愛之人的仙饌密酒。

閃光的神酒沾濕皸裂的嘴唇,卻無法順利流進口中,反而沾濕脖頸與衣裳。他隻能試著扳開她的嘴。

“該醒來了。……”

赫爾墨斯執拗地繼續往她的口中灌注神酒,甚至含住酒漿噴吐為霧,試圖讓潘多拉的臉龐重新恢複溫暖。

即便是仙饌密酒,也無法起死回生?

很簡單的事,他花了平時所需數倍時間才想明白。

赫爾墨斯籌劃時沒有認真將潘多拉已死作為前提細想過,更沒有試過給死者飲下仙酒。也沒有彆的神祇試過這般豪奢之舉。

有這疏忽隻因他之前不止一次奉命將英雄死去的靈魂引到天空之座前,旁觀他們接受永生。他看到還呼吸著的凡人飲下神明的佳釀便獲得不死,見證英雄的魂靈舉杯然後躋身神靈之列,便一廂情願地認定前者引發後者,混淆前提,得出結論,堅信獲贈神酒就會擺脫死的侵擾。並非如此,生前就飲下仙饌密酒是一回事,死後榮登奧林波斯是另一回事,引發複生神跡的是萬神之王的認可。他的偏信實為後此謬誤。

“不要這樣。”

不應該是這樣。

他忘記了是一支金箭在他胸中燃起愛火,又是另一支鉛箭將烈焰掐滅。

也是同一時刻,赫爾墨斯的某一個側麵冷靜而殘酷地做出判斷,其實在他抵達厄庇墨亞之前,潘多拉就已經開始逐漸冷卻。

即便厄庇墨透斯沒有飲下魔藥,即便蓋亞同意指路,依然會是這樣的結果。

而另有許多種他本可以卻沒能夠抵達的收捎:

如果他更早懷疑並察覺厄庇墨透斯有另一副麵孔;如果他在謁見宙斯前將心靈包裹上更多層謊言的壁障;如果他自火焰之野歸來先繞路去人間;如果他沒有因為中箭的異樣感受而止步;如果他沒有與厄洛斯長談;如果他沒有因為宙斯的介入而動搖;如果他在魔盒開啟後果斷回應最初的呼喚;如果他沒有優先顧及奧林波斯的戰況;如果他戰鬥途中就拋下同胞自前線脫走;如果他斬獲更多戰果,戰局更早一些向奧林波斯側傾斜;如果他更用心一些,分出哪怕隻有一點意識,在還聽得見的時候去傾聽潘多拉究竟在說什麼;如果他在她的呼喚停止時立刻察覺……

“我不祈求你的原諒,但--醒過來,看著我。”

縱然是他錯漏,這種時候……奇跡這種東西就該在這種時候發生,而不是成為落空斷裂的最後一根稻草。

“……彆這樣懲罰我。”

胸口猛然傳來尖銳的劇痛。

赫爾墨斯低下頭。閃光的箭鏃從胸膛皮膚中冒頭破出,數量有二,燦金與冷銀緊挨彼此,卻無法共融。而現在,有什麼彆的東西在他體內洶湧膨脹,排斥著相悖的一雙箭矢,不再給予它們存生之地,硬生生逼金箭與鉛箭一同現形,要將它們徹底擠出去。箭頭咬住皮肉顫抖,負隅頑抗,妄圖繼續左右他的意誌,玩弄他的情緒。

他反手去摸,在後心位置觸碰到箭杆與尾羽,其一滾燙柔軟,另一冰冷沉重。惱人的惡作劇,可憎的陰差陽錯。他收攏手指抓住,用力向外一拔。

感覺不到軀體撕裂的疼痛。可能從不知哪一刻開始,他能感覺到的便隻有疼痛了。

脫離了宿主的愛恨之箭還在嗡嗡撲騰,像垂死掙紮的長蟲,赫爾墨斯將箭身往岩石上猛壓。斷裂的脆響過後,厄洛斯之箭雙雙彎折。

他終於真正地重獲自由。

低下頭,他再一次地看向潘多拉。

神明視黑暗如白晝的瞳仁悚然驟縮。

仙饌密酒自唇角淌落,在覆蓋肌膚的塵土上開出一條濕痕,像彩繪掉漆,露出其下的材質本貌。

他想到剛才扳著她下顎開啟唇瓣時很困難,他根本不敢用力。她堅硬卻易碎,感覺稍不小心就會掰壞。

猶如曝曬太久而開裂的黏土。

“潘多拉?”

不,這不是她。

不再是她了。

重影在搖晃,記憶閃回,與之勾連的情緒在複蘇。藤架於蔓生的花葉可有可無,一旦根須深深紮入土壤,即便失去依傍也依舊會野蠻地生長。擺脫愛欲之神影響的胸口炸裂開凶惡的潮湧。這悲慟是什麼?根本不是厄洛斯的捉弄。原來竟是他自己的、不知何時纏繞著愛之金箭抽芽吐絲的情愫。

他僵住了,思緒停滯,因為遲到的醒悟陷入癱瘓。

低啞的喃語在地底幽穀中響起。

“對不起。”

“……”

“求你了。”

“……”

“我請求你……”

“……”

他不知道究竟在向誰祈求垂憐。

應答的隻有回音。

餘光中有什麼東西在閃爍。

赫爾墨斯什麼都沒想,隻是循著光亮來源看過去。他看見開啟的盒子。他親手交給潘多拉的那隻。還有盒口凝固變深的紅色。

他於是才注意到她手指的情狀。

他茫然地再次看向岩洞內部。然後理解了為何會變成這樣。

不。他不明白。不想明白。

赫爾墨斯抱著潘多拉站起來,轉向洞口,第一次朝內部窺探。

首先發現並理解蛛絲馬跡的並非敏銳的雙眸。幾不可察,但確實存在,他感受到“希望”存在過的氣息。那是他趁宙斯不備偷偷放進盒子裡的秘密禮物。

他已經猜測還原出什麼事實,但是拒絕去辨析內容。

為了將視線從盒子上挪開,赫爾墨斯看向岩壁。一個致命的失誤。

相纏相對的兩條蛇撞進他的眼中,下端一根短豎線,粗糙的刻痕準確組成眾神信使的金杖,呼喚阿卡迪亞的赫爾墨斯專屬的神秘符號。

在夜幕上尋找到一顆相對黯淡的星辰長久注視之後,其他與它相近的、乃至更隱秘不可見的星辰也會閃爍著自銀河的深處瞬間浮現。仿若天幕驟然開啟。

赫爾墨斯捕捉到的石刻便是這麼一顆引路的星辰。

他看見其一,然後就猛地看見一切:與之毗鄰的、覆蓋它的、被它覆蓋的,從端正到潦草到狂亂變形,以尖銳碎石刮刻進岩壁,用令他暈眩的深紅色塗抹而出,全部是兩條相纏的弧線,以及與之相連的一根短豎線,不僅遍布岩壁,甚至散落在地麵。無一例外,全都是雙蛇杖符號,他教她的呼喚他的符號。

這些刻痕與血書成為天空,而後分崩離析,向他垮塌砸落。

他究竟看到了什麼?赫爾墨斯無法作答。

是她直到最後一刻都在向他求救的呼喚。

抑或是希望變質扭曲後獨針對他的詛咒。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