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俄涅洛伊(1 / 2)

至福樂原一如往常,風和日麗。

神廟深處飄來斷續的琴音。

潘多拉坐在長榻一頭,懷抱裡拉琴,認真地依照記憶中的旋律挑動琴弦。赫爾墨斯懶洋洋地靠坐在窗台上,曲起單側腿,右手撐著臉頰,眉眼含笑,定定地看她彈奏。他是個安靜的聽眾,卻存在感強烈,尤其是不加掩飾的熾熱視線。

窗口灑落的燦爛日光隻照到潘多拉腳麵,她卻感到渾身發燙,仿佛沐浴在強光之中,熱氣一個勁地往雙頰湧。她終於按捺不住,快速抬眸瞪他。

四目相交,赫爾墨斯加深笑意,綠眼睛狡黠地閃了閃。她抿唇繃住表情,重新低頭專注撥弦,奏出的下個樂句卻連續錯漏好幾個音符。她憤憤地擱下裡拉琴,扁嘴埋怨:“您彆在我練琴的時候這麼盯著我。”

赫爾墨斯無辜地眨眼:“為什麼不可以?”他從窗台上輕盈跳下,修長的影子滑過地磚來到她身前。

“要我再教你一遍麼?”

潘多拉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臉上紅暈更濃,彆開臉去,半晌才斜睨他一眼,慪氣似地簡短回了個單詞:“不用。”她轉而將裡拉琴往外推了推,以撒嬌的口吻嘀咕:“彈得手指都有點痛。”

赫爾墨斯就勢在她身側坐下,拉過她的雙手湊到唇邊嗬氣,眸光一轉,又直勾勾地盯著她:“還疼麼?”

潘多拉眼睫顫動了數下,慢吞吞地作勢抽手,往旁邊挪開一點:“不痛了。但我也彈夠了……”

他也沒阻攔,轉而伸臂取過裡拉琴,漫不經心劃出一串悅耳的音符。思索片刻後,他再度撥弦,伴著琴音清聲吟唱起來:“你說話時的嗓音、你的笑聲,都如此甜蜜,令我胸中搖撼不已;……”[1]

眾神的使者擁有迷人的嗓音,隨口哼唱便是動人的章句。

潘多拉眸光閃動,換了好幾個坐姿,最後蜷起膝蓋,將半邊臉頰枕在膝頭聆聽。

“每當我向你看去,”赫爾墨斯隨著吟唱出的詩句側身朝向她,“便無法再吐出一詞一句,唇舌失靈,而後細微的火焰掠過皮膚,雙眼無法視物,耳中嗡嗡作響;冰冷的汗意籠罩我,無可抑製的顫栗掌控我。比青草更青是我,幾欲死去--”[1]

歌聲戛然而止。琴弦無措地又震顫著奏出半個樂句,才隨挪開的手指收聲。

牆上的人影安靜地相連。

潘多拉與赫爾墨斯貼了一下嘴唇就後撤,學著他剛才的樣子無辜眨動睫毛,十分不解似地問:“您怎麼不彈了?”不等他作答,她又再次湊近,右手搭上他的肩膀,這一次是輕輕地、慢條斯理地沿著輪廓咬他的唇瓣。她沒有閉上眼睛,而是角力似地盯著他翠綠的雙眸中的那一線暗金色。

赫爾墨斯一副放任她去的態度,似乎樂於參加這莫名其妙開始的近距離對視比拚。但他完全不需要眨眼。潘多拉短暫地闔上眼瞼再睜開,隻是瞬息,他猛地抓住她的上臂,立場互換。

裡拉琴從長榻上滑落,砸在地上嗡地一聲哀鳴,琴弦繃斷。

潘多拉驚呼:“啊,壞了……”

赫爾墨斯渾不在意:“又不是隻有這一把,原本就是我發明的東西,多少把都能做出來。”

“可……可是我一直,”她在句中停了片刻,“用它、練習……”

“修好它也不難。像這樣。”赫爾墨斯指尖撥動,當即示範如何換弦。

潘多拉越過他的肩頭看向窗外,大朵通透的白雲嵌在蒼穹高處,輕微地上下搖晃著。

她沒發現停在窗口的人影。赫爾墨斯同樣。

因此,他們無法察覺此刻的情形有多荒唐,甚至稱得上詭異:另一個麵貌完全相同的潘多拉在窗外靜靜站著,注視著這一切。她惱火似地蹙起眉毛,直接越過窗洞飄進來。她在裡拉琴前停下俯身。但她的手穿過龜殼製成的琴身,或者說,裡拉琴穿過了她的手指。她便不再停留,從他們身側經過,折進外側的走廊。

他們看不見她。

她在這個似曾相識的夢中隻是個透明的幻影。

潘多拉又一次確認了這件事。

她試過驅使災厄之力改變自己的形態,又或是襲擊夢中的事物,但毫無效果。不僅如此,不管她怎麼呼喚,基雷斯都沒有做出回應。

潘多拉再度遊蕩到夢境邊界。沒有改變,她最多能抵達神廟的正門口,但無法推門。至於後側的那道懸崖,她飄浮到離海岸線遠一些的地方,就會回到神廟中央。毫無意外地被送回原地,她不禁腹誹起來:如果她一直不從夢中醒來,也不知道阿波羅會不會好心幫她解開捕夢索,他說不定會將錯就錯將她困在這裡。

這是遷怒。阿波羅大約也不知道該如何結束赫爾墨斯的夢。如果不是彆無他法,驕傲的勒托之子不會向她求助。

比起被困,讓潘多拉更為煩悶的是這個夢本身。

所有事都發生過。一部分與她的記憶完美重合,精確到摔斷的是哪根琴弦。另一些時刻缺乏實感,仿佛是另一個自己的經曆。冷眼旁觀舊時光,她捕捉到太多危險前兆。直麵過錯總是令人羞愧,她對天真偏信的自己生出怒其不爭的薄怒,再加上知曉厄洛斯射中赫爾墨斯的那一箭,她便不願意多看。

結尾總是相同。最後一天,他們因為一句玩笑前後跳下懸崖,在翡翠色的近海中遊弋,直到夕照染赤洋麵才上浮,而後又在下沉的太陽中交換綿長的親吻,仿佛要與水麵上閃爍的橙紅晚霞一起在最明亮快樂的時刻消融為泡沫。

夢在這裡出錯。每次都是。次日赫爾墨斯沒有帶她前往奧林波斯。他們不約而同地忘記這件事。就如銜尾蛇烏洛波羅斯咬住並吞下自己的尾巴,舊夢丟失了開始與結束的概念,隻是重演。

潘多拉已經懶得去計數這是第幾次循環。

不知不覺間,她又晃蕩回剛才的房間。夢中的晝夜長短亂套,不過一會兒,漫天的晚霞就映到牆上。

赫爾墨斯正在重新給裡拉琴上弦。修理樂器是精細活,他難得專心致誌。那也是因為潘多拉枕著他睡著了。

替換好琴弦,赫爾墨斯垂眸,專注時冷然生輝的目光陡然柔和下來。他輕輕將裡拉琴放到一邊,將垂落到她臉上的一縷亂發彆到耳後。他注視她良久,不知道在想什麼,最後俯下來親了親她薄紅未褪的臉頰。

潘多拉睡得很淺,因為頭發磨蹭到鼻尖醒轉。她眼眸半開,看見是他,好像立刻安心下來,將臉往他的懷裡藏:“讓我再睡一會兒……”

話是這麼說,睡意已經飛走了。她勾著他的脖子坐起來,看不見他身後窗外盛大燃燒的落日,沒注意到另一半藍紫色天空上纖細的月牙,隻是看著赫爾墨斯,以目光描摹他被陰影與夕照分割的臉容,而後眸光閃動著低下頭去。

“在想什麼?”赫爾墨斯察覺了什麼,偏過頭去看她的表情。

抵達過結局的潘多拉知道答案:她在想,如果能永遠停在現在就好了。

但是那時的她難以啟齒。因為這心願與另一個願望相悖:她不僅僅想要現在,還想要明天、大後天,乃至永遠永久,她全部想要。

她回想起此刻的念頭,便不可避免地重新體驗在願望下湧動的洶湧情愫。她隻是個幻影,但一刹那,她仿佛與夢中的自己合一,重獲會死去的軀體,感覺到心臟狂跳,熟悉又陌生的熱情和渴望大力揪住她的胸口。

“我愛您。赫爾墨斯,我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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