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燕扶著徐墨懷起身,才注意到他傷得有多重,腿上肩上都是血,走一步便疼得青筋都起來了。她覺著他大抵是將半個身子大壓在了她身上,以至於她走起來也變得極為艱難。
路上她也覺得自己帶了個麻煩,有些後悔去救他,可轉念一想,畢竟是自己的堂兄,興許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命數,要他們在此碰見,她若是對手足親人如此冷血,日後保不齊要遭天譴的。
徐墨懷閉了閉眼,聽著蘇燕用腔調古怪的官話在他耳邊碎碎念,心底不禁有些煩躁起來。
他謹慎了二十年,不曾想今朝還是栽在了自己人手裡。等他回去了,定要將他們剁碎了喂狗……
蘇燕見徐墨懷臉色蒼白,神情看著有幾分陰冷,還當是他太疼了,關切道:“堂兄可是疼得厲害?不如坐下歇一歇?”
他現今隻想快些趕回去,以免再出什麼亂子,自是半刻也不想停歇。
徐墨懷溫聲道:“不必了,我還是早些回去,以免讓阿耶阿娘憂心。”
聽到這句,蘇燕幽怨道:“堂兄還有人憂心,總好過我,若是被父親尋到了,必定要被打斷一條腿。”
蘇燕一路上都沒見到什麼人,此刻見到了一個說是她堂兄的人,且對方又真誠地說著會護她周全,她便如同抓緊了一塊浮木似的,將自己的煩惱和委屈傾訴給他聽。
徐墨懷這才知曉她是私生女,在家中受到冷落,難怪她說自己姓蘇,想必是連她都厭惡自己的父親。
徐墨懷聽著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話,似乎這一路也不再漫長難熬。
夜裡的時候風涼,蘇燕也不計較太多,因著徐墨懷是堂兄,便毫無顧忌地靠著他歇息。
即便周遭又黑又冷,還有蟲鳴和山上野獸的嚎叫,蘇燕還能睡得十分自在。
白日裡的時候,徐墨懷時常因為蘇燕的粗鄙無知而在內心暗自鄙夷,又會因她的喋喋不休感到聒噪,直到夜裡他才靜下心來仔細去打量蘇燕。
興許是走得太累了,蘇燕睡得很沉,勻緩的呼吸聲近在他耳側,有帶著涼意的發絲掃得他頸間微癢。
徐墨懷習慣了一個人度過難熬的黑夜,這許多年來都是如此,即便是受傷後在荒郊野嶺,他心底也不曾有過畏懼。有人在身旁,他反而更加難以安睡,然而可如今身邊多出了一個人,他竟也覺得不算太差。
夜裡他破天荒地睡了兩個時辰,然而這一次,又做起了那個怪夢。
醒來後,徐墨懷麵色古怪地瞥了眼身邊熟睡的蘇燕,快而清晰的心跳聲讓他難以平複下來,他攥緊了手指,緩緩吐出一口氣,再不敢看她的臉。
然而彆過臉,夢中難以啟齒的一幕幕又浮現在腦海,好似他的身體也切實體會到了其中的快感。然而縱使他遇事從容,也不過是個未經人事的男子,如今蘇燕正靠在他身側安睡,嬌俏清麗的容顏離他這般近,他垂眸看了一眼,麵上也不禁發熱。
蘇燕一覺睡到了天明,睡眼惺忪地看了眼身側的人,嗓音帶著初醒的微啞。“堂兄?”
徐墨懷聽到蘇燕的聲音,看向她的的目光有幾分不自在,
蘇燕帶著一個重傷的徐墨懷,無疑是受到了他的拖累,回長安的路途也因此變得漫長了起來。屋漏偏逢連夜雨,蘇燕本想接著趕路,卻看天空陰雨密布,四周刮著大風,卷得徐墨懷的衣袖獵獵作響。而徐墨懷的傷口潰爛,晨時便開始發熱,連呼出的氣都變得滾燙,蘇燕帶著他礙手礙腳的,隻好暫時將他放下,說道:“我去找找四周有沒有農家,堂兄在此處等著我。”
徐墨懷燒糊塗了,迷迷糊糊的也沒能聽清蘇燕在說什麼,隻知道自己被她給拋下了。
蘇燕找到了農田,順著也尋到了一戶農家,眼看著天色越來越陰,她連忙請那農戶幫她帶徐墨懷過來。農戶夫婦好心地應下了,蘇燕這才折返回去尋找徐墨懷。
等她回去的時候,徐墨懷正撐著樹搖搖晃晃要起身,模樣看著很是狼狽。
農戶家養了狗,路上也跟了過來,在蘇燕身後搖著尾巴,見到徐墨懷後後立刻叫了幾聲。
徐墨懷一瞬間渾身緊繃,僵硬地往後退了兩步,而後便在一聲聲的狗叫中如同一個僵硬的木樁。
蘇燕終於反應過來他怕狗,立刻上前擋住了要去嗅他衣袍的黃狗,一隻手抓緊了他,安撫道:“沒事,你彆怕。”
徐墨懷的手指都僵硬著,指甲發狠地掐入掌心,用疼痛來逼自己保持鎮靜。蘇燕握上他的手好一會兒了,他的手指才漸漸放鬆了下來,而後也緊緊回握住她,生怕她再丟下他走了似的。
農戶笑道:“郎君怕狗啊,我們家的狗不咬人。”
徐墨懷沉著臉沒應聲,布滿血絲的眸子盯著蘇燕,使得他的表情看上去有幾分嚇人,乾巴巴地問道:“你去哪兒了?”
“我去找人來幫你,方才我說過了。”蘇燕替他擋開想要靠近的狗,一隻手拉著他,耐心道:“你是我堂兄,我不會拋下你的。”
徐墨懷微皺了下眉,有片刻的啞然,竟不知如何回應她,隻好默默地點了點頭。
蘇燕與農戶攙扶著徐墨懷的路上,陰雨已經飄到了他們頭頂,雨下得猝不及防,他們隻好加快腳步,徐墨懷咬緊牙關,再疼也一聲不吭。
雨水澆得幾人渾身濕透,然而等到了院門前,徐墨懷又停下腳步不肯上前,蘇燕注意到那隻狗正搖著尾巴趴站在那處,隻好歎口氣,請求農戶將狗趕到一旁去。
等狗走遠了些,徐墨懷終於又動了。
她忍不住小聲道:“狗有什麼好怕的?”
徐墨懷渾身濕淋淋的,手臂上的傷口浸了水,血水順著指尖往下滴,墨發一縷縷地垂下,額前濕噠噠的幾縷發絲遮住了眼眸,蘇燕看不清他的神情,隻是覺得自己的手被握得很緊。
徐墨懷到了農戶家,對方給他尋了乾淨的衣裳放在一旁。蘇燕端著盆熱水,替徐墨懷擦洗身上的血汙,起初還有些扭捏,然而見到那些深可見骨的傷,旁的心思立刻煙消雲散。他的傷口被水泡得發白,腿上滿是青紫的淤痕。山村裡也沒什麼上好的傷藥,蘇燕拿銀錢跟農戶換了粗糙的傷藥和吃食,等為他擦洗完了,他望著那帶著補丁的粗布衣衫,猶豫了片刻才伸手拿過。
蘇燕為了彼此間有個照應,夜裡趴在徐墨懷的榻邊歇息。
他高熱不退,反而燒得越發厲害,醒來的時候總覺著仿佛是嗓子裡含了塊燒紅的木炭,連眼眶都熱得難以承受,恰好此刻突然犯了頭痛的毛病,使他變得極度躁鬱不安。
徐墨懷意識不清地撐起身,在漆黑一片中摸索著想要起來,驚動了熟睡的蘇燕,她揉了揉發麻的胳膊,問道:“怎麼了?”
意識到身邊有人,他背脊忽地一僵,緊盯著蘇燕不動,如同黑夜中要捕食的毒蛇一般繃緊了神經。
下一刻,蘇燕伸出手掌貼在他額前,微涼的手掌似乎暫時驅散了些燥熱。她自言自語道:“還是好燙,你彆怕,長安很快便要到了。”
徐墨懷愣了一下,微偏過頭瞧著眼前熟悉的身影,從小到大,還是頭一回有人同他說“你彆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