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霽喝醉了酒,迷迷茫茫昏睡著,也不知睡了多久,隻覺得斷斷續續中,做了個很遙遠的夢。
他夢見了自己還是隻小狐狸、孤零零在山野裡艱難求生的那段時光。
小狐狸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很容易饑餓,但外邊凶猛的野獸太多,而他又太弱小了,每次出去覓食,都仿佛在生死邊緣走一遭。
這天他實在餓得不行,在洞穴裡團了許久,終於忍不住跑了出去。
好在昨夜下了雨,四處泥濘,野獸們都懶得出來,小狐狸暫且安全。
他去竹子底下折雨後剛生出來的小竹筍,折了好幾根,直到尾巴卷不動了,才收了爪,準備帶回窩裡。
結果剛轉身,他就被另一顆大樹下、一小截頂著綠油油葉片的奇怪小東西吸引了目光。
小狐狸歪著頭看了一會,確定那邊沒危險,才噠噠噠跑過去。
跑的近了,小狐狸發現那原來是一根小蘿卜。
山裡有不少野生蘿卜,埋在地裡,外皮皺巴巴的,小狐狸以前挖過,剛咬了一口,被那酸澀的滋味刺激的一個激靈,從此再也不肯吃。
不過這根小蘿卜好像不太一樣。
小狐狸伸爪子扒拉開一點土,看見了一截白生生的蘿卜,水靈靈的,嫩嫩的,看起來……挺誘狐的。
小狐狸湊過去嗅了嗅,嗅到了一絲蘿卜獨有的甜味。
他心動了,乾脆把整個蘿卜都刨了出來,小爪子小心地拍乾淨了泥。
這小蘿卜還沒長大,隻有他半臂長,小小嫩嫩的。
小狐狸本想繼續拿尾巴卷著帶走,但他尾巴卷著小竹筍,卷不動了。
而小蘿卜太嫩了,好似輕輕掐一下都能冒出汁水來。
小狐狸犯了難,他不敢用牙碰這根小蘿卜,歪著腦袋琢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含在嘴裡,噠噠噠跑回了洞穴裡。
小狐狸不太舍得吃這個水汪汪的嫩蘿卜。
他從沒見過這麼好看、聞起來這麼香甜的小蘿卜。
小狐狸把嫩蘿卜擺在他小窩的最裡側,每天都要抱著睡覺,美滋滋的。
結果某天一覺醒來,小狐狸忽然發現這根嫩蘿卜有點蔫噠噠的了。
他大驚失色,慌裡慌張地將嫩蘿卜抱出來,繞著轉了好多圈,不知所措。
好在冥思苦想了一整天,小狐狸終於想起來,嫩蘿卜生長,是需要泥土和水的。
於是小狐狸在他的窩旁邊挖了個小淺坑,將嫩蘿卜歪歪斜斜地放了進去,然後出去找水。
水是找到了,可小狐狸沒法帶回去。
他拿樹葉盛了一點水,但一路跑回去,水都撒沒了,他拿小爪子兜水……那更兜不住。
小狐狸糾結了一會,想到了新法子。
他將尾巴往水一滾,白絨絨的狐狸毛沾了水,立刻濕噠噠地黏成一縷一縷,小狐狸忍著想甩尾巴的衝動,跑回嫩蘿卜跟前站定,背過身。
嘩啦一頓甩。
尾巴上的水就全抖落到嫩蘿卜身上了。
小狐狸這晚上沒敢睡覺,緊張兮兮地盯著嫩蘿卜,盯了一晚上,直到晨曦初透,他才鬆了口氣。
好像……小蘿卜又水嫩起來了。
小狐狸開始了漫長地養蘿卜生活。
他孤零零待久了,養個蘿卜都很快樂,每天最大的煩惱就是驅趕想偷偷咬小蘿卜葉子的蟲子,最大的快樂就是拿毛絨絨的大尾巴給小蘿卜灑水。
養了不知道多久,小蘿卜漸漸變成了大蘿卜,原本的小淺坑越刨越大,到後來,大蘿卜躺在坑裡,都能和窩裡的小狐狸緊緊挨著了。
小狐狸現在給他澆水,要拿尾巴接三四次水才夠。灑完水後,他蹲在大蘿卜旁邊,小聲道:“你長胖了,我抱不動你了。”
大蘿卜抖了抖綠葉,悶聲悶氣地回應他:“我不是長胖了,我是長高了。”
小狐狸堅持道:“不是,你就是長胖了,你看。”
他張開兩隻前爪,抱了一抱大蘿卜。他原本能將小蘿卜含在嘴裡的,但現在他兩隻爪子都攏不住蘿卜身了,他重複道:“我要抱不動你了。”
大蘿卜好像生氣了,他不再說話,小狐狸不知他怎麼了,惴惴不安地望了他一會,耷拉著耳朵去睡覺。
結果半夜,大蘿卜悄悄從坑裡拱起來,靠著幾根長須須,歪歪倒倒地跑了。
小狐狸心裡惦記著大蘿卜,睡得不安穩,半夜驚醒,下意識就翻身去看大蘿卜,這一看他立時嚇得魂都飛了。
——他的大蘿卜不見了!
他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到處找大蘿卜,好在大蘿卜靠著那幾根長須須跑不遠,很快被找到了。
小狐狸心下一鬆,吧嗒吧嗒跑過去喊他:“大蘿卜!”
大蘿卜就跟聽不到似的,小狐狸越喊他,他就跑得越快,而不知怎麼的,小狐狸發現,大蘿卜離他越來越遠了,不管他怎麼跑,都追不上。
小狐狸難過的要命,眸底都泛起了水潤潤的光,他跑了好久,爪子累得很,軟軟的小肉墊被石塊割傷了,他都顧不上,跌跌撞撞地去追。
可最後大蘿卜一個打滾,就徹底消失在小狐狸眼前了。
小狐狸一瞬間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他失聲:“大蘿卜!”
無法克製的傷心和委屈突然湧上來,小狐狸站在原地,忍著差點就要滾落下來的眼淚,帶著哭腔又大喊了一聲:“大蘿卜!”
“——司暮!”
謝清霽不知道這好好的一場夢怎麼突然就走了個悲傷結局,他乍然驚醒,還沒來得及睜眼就先脫口喊出了司暮的名字,呼吸有片刻急促,似乎一下子還沒能從夢裡小狐狸的情緒中回神。
他的手藏在錦被下,捏了捏拳,指尖觸碰到掌心時,摸到了一層冷津津的汗。
醉意漸漸散去,回憶慢慢回籠。
謝清霽躺在床榻上,呆若木雞。
他……他都做什麼了?
他喝醉了。
他把司暮當做蘿卜,又抱又啃的,還不止一回。
得虧司暮沒生氣,沒把他甩出去,還將他扶過來休息。
謝清霽恍恍惚惚地坐起身來,心頭愧疚如雨後春筍,冒得又密又急。他猶豫了一下,想找司暮道歉,結果一轉頭發現夢裡小狐狸沒了大蘿卜,夢外他也找不見了小師侄。
……這一瞬謝清霽說不上自己是該慶幸還是該擔憂。
他捏了捏眉心,竭力讓自己迅速地冷靜下來,翻身下榻,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衫,環顧四周辨認環境。
——他從刀客的小舊屋,來到了另一個房間。
這房間說不上奢華富貴,但內容顯然比刀客那間小舊屋豐富的多,除了一整套雕花木桌椅,軟榻配小案幾,精致的茶具,還搭了個梳妝台,架著個影像模糊的銅鏡。
謝清霽正要去推開窗看看外邊,忽然聽到門外傳來叩門聲。
有人在外頭輕聲喚道:“公子,您醒了嗎?可要洗漱?”
——他和司暮喝了酒,觸動了酒中客和刀客的後續往事。
秘境開始有條不紊地按著兩人的記憶繼續往下發展了。
謝清霽定了定神,暫且壓下心中對司暮的擔憂,應了聲:“請進。”
敲門的是個侍奉人的小廝,捧著熱水進了屋,就要來熱情地服侍謝清霽更衣洗漱。
謝清霽不習慣和他人親近接觸,下意識拒絕了,話說出口了才想起來他現在是在當“酒中客”。
若做了不符合酒中客身份和回憶的事情,他是要被秘境無限退回原點的。
好在酒中客雖四處遊走,廣結好友,但也是不愛被人服侍。
小廝恭恭敬敬地退到了門外,掩上門前又說了聲:“我們老爺已讓人備好了早膳,公子洗漱完了便可享用。”
謝清霽鎮定地應了聲“稍等”。
經此一事,謝清霽謹慎了許多,開始凝神猜測著酒中客的行為。
酒中客和刀客雖然暫時分彆,但肯定還要再次相遇。
他此時能做的,就是儘快找到並完成推動記憶的關鍵事件,與司暮彙合……他總不能每次都乾等著司暮來找他。
那也太丟臉了些。
想到這,謝清霽又嚴肅了幾分,越發仔細起來,生怕行差踏錯,又被秘境丟回原點。
然而酒中客與他性格迥異,他清冷內斂,沉默寡言,酒中客灑脫舒朗,肆意快活——幾乎就是完全相反的兩個性子。
謝清霽揣摩著酒中客可能的行為,著實頭疼。
琢磨著琢磨著,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司暮。
若是司暮在……司暮對這些事,應該是得心應手的吧。
司暮好像從沒被什麼事情為難過。
他心不在焉地想著,梳理著腦海裡紛紛擾擾擠進來的酒中客的記憶。
半路攔了個人,相邀共飲大醉了一場後,酒中客就灑脫地告辭了。
他就是這樣的性子,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拘小節,隻求活得痛快,能拿得起也放得下,是無拘無束的風,看遍天下美景,卻輕易不會在某處停留。
或者說,能讓他心甘情願為之停留的美景,還未出現。
他與刀客分彆後,繼續暢遊江湖,帶著一壇美酒,隨興浪跡四處。
興致一起,他也常邀約同行之人豪飲幾杯——酒中客從還沒記事時就被他爹喂著喝酒,從小喝著長大,酒量極好,千杯難醉,而同行之人雖也有能喝的,但都差遠了。
往往酒中客還沒喝出其中滋味,對方便醉成爛泥,醺然昏睡。
酒中客摸了摸下巴,發出一聲懶洋洋的歎息。
像刀客那樣和他旗鼓相當、喝到最後才齊齊醉倒的人,這世間當真罕有。
走遍千裡也難求。
酒中客今天閒來無事,借了一葉扁舟,帶著一壇子酒,獨自在湖裡飄蕩。
他隨手搖了兩下船槳,就將之撇到一邊,翻身躺下,一手攬著大酒壇,一手墊在腦袋後,半眯著眼發呆。
發呆了一會,他發現自己居然有點兒想念那位萍水相逢的刀客。
可惜好馬不吃回頭草。
已經告彆過的人,酒中客從來不會回頭去尋找。
酒中客有點可惜,但也沒太在意。他又翻了個身,打算小憩一會,忽然聽見有人在岸邊叫喊。
是個小姑娘的聲音。
她似乎正遭受了什麼危險,緊張又害怕地放聲大喊:“——彆碰我!你這混蛋!給我鬆手!啊啊啊彆碰我!救命啊!”
過於緊繃的情緒讓她聲音都變得尖細起來。
酒中客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而起,抬眼一望,就看見一個粉衫小姑娘踉踉蹌蹌地從湖邊一片樹林子裡跑出來,身後追著個穿的花裡花哨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