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艾迪芬奇的記憶(1 / 2)

十歲之前, 伊蒂絲·芬奇覺得自己的人生像是一團迷霧。

她和家人生活在西雅圖的一座小島上,島上隻有幾家住戶, 本地報紙一周發行一次,穿過鐵門後沿著山路繞行十幾分鐘, 才能看見樹蔭和池塘後的房子。池塘裡沉著一架未完成的龍形滑梯,她曾經問曾祖母池塘裡有什麼,艾迪隻是摸摸她的頭, 說龍帶走了她的丈夫。

房子歪歪扭扭,永遠徘徊著濕冷的氣息, 遠遠看去像是張牙舞爪的怪獸屋。

僅供孩子穿行的秘密通道隱藏在書架和牆體之間, 伊蒂絲爬過秘密通道時,總是忍不住想起家族樹上的那些孩子。他們是她的長輩,是血脈相連的至親, 曾經和她一樣在這些通道裡爬行, 尋找這個家族裡隱藏的秘密,最終一個個或者迷失在幻想, 或者遇到意外,就此變成了一扇扇被封上的房間。

小小的她, 以為這個世界上每一個家庭裡都有封閉的房間, 門上都有窺探孔, 好奇的她隻能踮起腳尖,從窺探孔裡向房間裡張望。

那麼多, 那麼多的死亡。

她在掛滿牆壁的照片注視下飛快長大, 在學會大笑之前先學會了恐懼, 她從樹梢掛著的繩子上爬過,輕手輕腳地越過懸崖上的老樹,樹梢在風中晃動,乾枯的樹皮發出細微的龜裂聲,她的心臟在小小的胸膛裡噗通亂跳,山崖下,潮水一波波拍打著海岸,浪花在石壁上碎成白沫。

如果她能飛就好了,伊蒂絲想,如果她能夠不恐懼死亡就好了。

裡維斯告訴過她,那些早夭的孩子都是因為沉溺於幻想的世界裡,於是毫無道理地一個個失蹤在房子裡,可伊蒂絲還是忍不住幻想。

忍不住,藏不下,那些渴望像是奮力伸向天空的樹枝,想要攫住一角透明的天幕。

她站在閣樓上眺望海麵,風吹鼓著她亂糟糟的頭發,她緊張地抓著搖搖欲墜的欄杆,呼吸裡都滿是恐懼的味道,她手腳冰涼,渾身發抖,她離死亡那麼近,近到它已經可以用枯瘦的手指扼住她的喉嚨,她明明是害怕的,想要向著天空一躍而下的念頭卻在心中野草一樣瘋長。

她覺得自己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是有目的的,之所以她還活著,之所以她沒有像那些親人一樣死去——她的存在一定是為了某個目的,而她繼續活著的意義就是找到它。

她想要離開……她想要去遠方。

十歲那年,伊蒂絲聽到了那個聲音。

她的第二個哥哥在她四歲時失蹤了,伊蒂絲隻知道他一直被認為是全家最聰明的孩子,而他也的確把他發現的線索告訴了他的兄弟,最後由繼承他的兄長告訴了她。

“我們,這個家族一直在傳承的……不是基因,”裡維斯說這句話時,嘴唇乾涸發白,眼瞳縮得像是針尖,“是聲音。”

這就是最深的秘密,隻在被選擇的人之間相傳的秘密。他們的房子裡徘徊著一個看不見的幽靈,它潛藏在他們的身體裡,毫無理由地在一個又一個家族成員之間傳遞,由父母傳遞給子女,由死者傳遞給生者,它潛伏在幽暗的角落裡,在被選中的孩子腦海裡竊竊私語,以一套特殊的篩選標準在他們之間選擇。

它並不明目張膽,卻也不容拒絕。它非常大,非常遙遠,卻又無處不在,就仿佛存在於人心中的上帝。

“我不想要它,”裡維斯握著她的手,手指不住顫抖,語無倫次,“我不想要它,我不在乎它會不會殺死我,它殺死了密爾頓,殺死了舅舅們,下一個就是我——”

“伊蒂絲,不要被它選中,不要接受它,不要——”

然而他們是被選中的,是被送上祭壇的祭品,沒有拒絕的權利。

那個聲音拋棄了裡維斯,轉向了下一隻無辜的羔羊,而在那之後不久,被診斷為精神疾病的裡維斯開始在要求下濫用藥物,就此沉溺於無意義的幻想世界,毀掉了自己的理智。

那段時間,伊蒂絲從樓梯欄杆間偷偷看他,那雙熟悉的眼睛空空如也,裡麵那個恐懼的靈魂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擺脫了糾纏他的幽靈,逃到了屬於他的伊甸園,將他的親人拋棄在黑暗裡。

十一歲的伊蒂絲從哥哥手中接過了火炬,獨自走上了孤獨的道路。

平心而論,那並不是一個聲音。伊蒂絲從來沒有真的聽到過它,但她知道它就在自己身體裡,在她的大腦深處。它更像是一段電波,一段信號,隻有經過大腦皮層時才會讓伊蒂絲猛然意識到它的存在,其他時候,它就像是真正的幽靈一樣,從來不出現在她的生活裡。如果不是裡維斯,伊蒂絲永遠不會意識到那一瞬間的恍惚不是自己的一時錯覺。

有時候伊蒂絲忍不住想,說不定這個聲音隻是他們的臆想,是他們為不幸和厄運尋找的借口,仿佛把命運不公怪罪到某個存在的事物上,就可以以受害者的身份理直氣壯地躺進墓地裡。

這個念頭伴隨著她和媽媽離開西雅圖,搬去了這片大陸的另一端。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去遠方。

汽車沿著筆直的公路駛向遙遠的東海岸,她趴在車窗邊,把手伸出窗外,隨著風的軌跡上下浮動,陽光灑落在她的手上,她忍不住想笑,卻又因為胸膛裡沸騰的感動而想哭。

她們在賓夕法尼亞州買了一棟小房子,安頓下來之後,媽媽開著車,把她帶到了一座掩映在森林深處的古堡,交給了那個有過一麵之緣的客人。

“你好,伊蒂絲,我是查爾斯·澤維爾,以後你就住在這裡。”坐在輪椅上的校長微笑著對她打開了城堡的大門。

她站在門前,眼神怔忪,仍然對自己的好運感到難以置信。

“你害怕這裡嗎?”澤維爾教授問她。

“不。”伊蒂絲聽見自己喃喃。

仿佛美夢成真,一夜之間,她離開了逼仄的故居,離開了閉塞的小島,擁有了夢寐以求的能力,擁有了追求自由的資格,擁有了未來。

她不再害怕死亡,她已經得到了太多她渴望的東西,那麼多她在夢裡也不敢奢求的東西,伊蒂絲甚至覺得如果這一刻她因為意外死去,那她也可以在墓誌銘上寫“埋葬在這裡的人度過了幸福的一生”。

“我已經可以安心地死掉了。”在夕陽下,她告訴琴。

“伊蒂絲!”

在琴惱怒的尖叫裡,她趴在朋友的肩膀上憋笑,渾身發抖,不得不抬起手擦掉睫毛上沾著的淚珠。

變種能力會隨著時間推移不斷增長,越是強大的能力,增長的勢頭越發迅猛。

隨著年齡增長,琴的能力越來越強大,就算是教授,在琴失控時也很難控製住她,不止一次,這個紅發的小姑娘都險些因為自己的能力毀滅周圍的所有人,但每一次,她最終都被伊蒂絲安撫了下來。

在剛到澤維爾學院時,伊蒂絲的能力其實很弱小,小到周圍的同齡人都會懷疑她是不是變種人,嘲笑她的能力一無是處——通過日記窺探彆人的記憶算什麼能力?以後當個偷窺狂嗎?

但隨著琴的能力變強,她的能力也在變強,仿佛永遠沒有儘頭,最終那個弱小的能力發展成了讓教授也感到警惕的對人類的控製力。

“你沒有感覺到異常嗎?”漢克在檢查之後,問道。

“沒有。”伊蒂絲微笑。

這當然不是真的。

伊蒂絲知道為什麼她的能力能夠不斷變強。不是因為她在成長,而是因為她腦內的那個聲音,是它選中了她,進而潛移默化地強化她的能力,最終將她強化到隻要她希望就可以控製全世界。

但伊蒂絲不想控製世界。

她不知道她想要什麼,她已經得到了所有她想要的。她也不再害怕那個聲音,如果真的是這個聲音在家族裡代代選擇,不管它的淘汰標準是什麼,最終剩下的人總會活到結婚生子之後。而這一代隻剩下了她,在她擁有子嗣之前,她絕對不可能像她的親人們一樣死去。

它並不是凶手,它隻是在尋找,就像她在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伊蒂絲不知道它在尋找什麼,又為什麼選中芬奇,但她知道它從來不是厄難和不幸。

它是她的半身,是她的朋友,是陪伴她長大的守護者。就像裡維斯說過的那樣,它是這個世界送給他們的禮物。

聽到聲音的人會漸漸被迷惑,沉溺於想象中的世界,如果無法控製自己,最終會讓自己為想象中的世界殉葬,但他們的死亡並不是因為聽到了聲音,而是因為想要離開。

——殺死他們的是他們自己的渴望。

它想做什麼呢?伊蒂絲好奇地想。

她漸漸感覺自己和那個聲音之間產生了某種無形的默契,仿佛她們之間有了一個在喁喁私語裡傳遞的秘密,她開始試圖尋找這個答案,而她知道這個答案一定在她自己身上。

作為變種人的聚集地之一,澤維爾學院對於變種人有著深入的研究,但出於莫名的心理,伊蒂絲並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那個聲音的存在。它就像是一個隻有她自己知道的小小的神祗,她不願意把它分享給其他人。是它選擇了她,那些沉甸甸的墓碑就是她們之間的契約書,她們之間不容許第三者涉足。

自從變種人的數量越來越多,這顆星球上試圖研究這些超人類的機構也越來越多。在有心尋找下,伊蒂絲很輕易就找到了幾個研究變種人的實驗室。

對付這些人渣她沒有什麼心理負擔,她謹慎地控製他們研究自己,不讓他們傷害到她的身體,小心地將那個聲音保護在自己的身體裡,拒絕任何人接近。

可惜雖然大部分時候,科研成果都建立在重複的實驗和枯燥的數據記錄上,但缺少那百分之一的天才想法,那一點真相就始終隱藏在幕後。

時間一天天推移,研究卻沒有任何進展,她把自己放在顯微鏡下條縷分析,依舊找不到任何那個聲音存在的證據,似乎那隻是自己孤獨中的臆想,她也把自己想象成了受害者。

不過伊蒂絲並不著急,依舊日複一日地在實驗室打卡,準時得仿佛她是實驗室裡的科研人員。

在又一個她前往實驗室打卡的日子,進入實驗室不久,伊蒂絲敏銳地發現四周環境不太對,然而不等她做出反應,後頸上傳來一陣刺痛,她的眼前頓時陷入了黑暗。

再睜開時,她已經出現在了一處陌生的實驗室裡,躺在一副玻璃棺材一樣的手術台上,變種能力靜靜縮在她的身體裡,任憑她怎麼調動也毫無反應。

——變種能力是可以被抑製的。伊蒂絲想起了教授的教導。

她抬起眼睛,頓時愣了愣。

紅發青年趴在玻璃棺材上,瘦尖的下頜抵著交疊的手背,因為玻璃的阻隔,看不清具體的表情,隻能看出他眼神裡的期待,讓伊蒂絲聯想到看到白雪公主的王子,或者趴在門上向窺探孔裡張望的自己。

他有著一張相當好看的臉,麵孔被監控屏幕映上古怪的藍光,微微帶著點綠色的灰藍瞳孔掩在眉骨的陰影下,甚至有種乾淨的少年感。

注意到伊蒂絲醒來,那雙在藍光映襯下呈現出深色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他像是露出了一點笑容,伊蒂絲看不清楚,但那抹弧度讓他看起來甚至有些天真,仿佛等待蛋糕出爐的孩子。

他的聲音被火焰燎過一樣,帶著點沙啞的顫音,不過從語氣裡能聽出情緒高漲,語速快得異於常人:“哦,嗨,你醒了,謝天謝地,我說過讓他們小心點了。呃,很高興見到你,感覺如何?”

伊蒂絲屏住呼吸:“你是誰?”

“叫我萊克斯。”萊克斯輕快地回答,“歡迎你加入我們的實驗室,呃,這不是個慶祝新員工加入的好時機,對吧?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感到愉快,伊蒂絲·芬奇小姐?伊蒂絲?我能叫你伊蒂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