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艾迪芬奇的記憶(2 / 2)

他輕聲念著,像是在學習單詞的孩童一樣不斷變著聲調,微表情豐富而生動,如果不是伊蒂絲躺在玻璃棺材裡,他的態度甚至可以說友善。

伊蒂絲聽過這個名字——萊克斯·盧瑟,萊克斯集團的年輕總裁,萬眾矚目的企業家和慈善家,低調,風趣,親切,風評良好,沒人會把他和人體實驗聯係在一起。

“你要對我做什麼?”她問。

聽到這句話,萊克斯挑起一側的眉,眼睛睜大了一點,似乎有些驚訝,向反方向歪了下頭。

“對你做什麼?不,你理解錯了,我不是那種邪惡科學家。”他的語氣輕快如同他此刻的笑容,“這是一場雙贏的合作,據我所知你一直在尋找研究變種人的實驗室,但是我保證那些實驗室沒有我們這樣豐富的經驗和先進的設備,這算是一份投標書,你覺得呢?”

玻璃棺材裡溫度是恒定的人體最適宜溫度,不可能讓人感到寒冷,然而棺材裡,伊蒂絲看著萊克斯的微笑,緩慢地打了個寒顫。

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莽撞,意識到在自己自以為隱蔽的時候,一直有一雙眼睛在暗中冷冷地注視著她。

萊克斯微笑著輕聲說:“Ta-da,我隻是在完成你的願望,伊蒂絲。”

“為什麼是我?”她問。

這一次,萊克斯低下了頭。

他的臉上斂去了此前的愉快,眼眸幽深得像是深淵,一貫帶笑的嘴角此刻不再上揚,無端顯得陌生而疏遠。

很快他又揚起嘴角,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溫度頃刻間回到了那雙灰藍色的眼眸裡:“啊,對,我應該先向你介紹一下我們的合作項目。我父親一直很喜歡星空,阿姆斯特朗登月的那一刻大概是他人生裡最幸福的時刻之一。然後……這個愛好也傳承給了我,所以我一直在資助我們國家的太空探索項目,吃力不討好,對吧?”

儘管身邊空無一人,可他看起來像是麵對著一整個現場的記者,萬眾矚目,他站在自己的主場裡,用充滿自信的語氣侃侃而談著:“不過很幸運,我的等待還是有收獲的,幾年前NASA更新了設備,隨後監測到了一點有趣的東西。”

他抬起眼睛,不遠處的屏幕亮了起來,跳出一個窗口,一段波譜圖線在畫麵上移動。

“一段來自遙遠星係外、持續發送了數百年的信號。”萊克斯望著監控中的畫麵,眉毛極為細微地挑了挑,似乎在感歎,“而它的接收者居然是西雅圖的一個普通家庭——聽起來是不是很耳熟?”

他低下頭,欣賞著被固定在玻璃棺材裡的女孩倏地睜大眼睛,眼底的情緒仿佛雪山般崩塌,雪塵漫天飛揚,遮蔽了眼眸裡殘存的光。

隻有在情緒劇烈波動的人的眼睛裡才能看到這樣壯觀的景象。

伊蒂絲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到底是如釋重負還是欣喜若狂,她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出神地看了很久,始終沒有再開口。

那個聲音。她想。那個信號,那不是她的幻想。

它的確存在。

拉尼亞凱亞計劃——在之後,伊蒂絲知道了她所參與的這個計劃的名稱。

體檢報告顯示,伊蒂絲的智商已經突破了人類的曆史記錄,並且還在隨著時間推移不斷提升,這段來自未知的神秘信號不僅僅是寄宿在她的大腦裡,同時也在潛移默化地改造她的大腦,不斷向著看不到的極限開發,讓她堪稱弱小的變種能力演變成了現在的恐怖模樣。

“為什麼叫這個名字?”有一天,她問。

萊克斯隻用了一番話,就把最重要的實驗品留在了實驗室,每天乖乖接受實驗,再也沒有逃跑的念頭。除了死人以外,伊蒂絲可能是有史以來最配合的實驗對象,就連每天沉浸在研究裡的科研人員在看到她坦然的態度時,也不免感到一絲微妙的憐憫。

“因為它來自遙遠的宇宙深處,”他說,“拉尼亞凱亞超星係團是銀河係所處的超星係團,目前我們暫時推測這段信號來自拉尼亞凱亞超星係團之外。”

超星係團是人類已知最大的宇宙結構的組成單位,所以拉尼亞凱亞超星係團,某種程度上代表著人類的“已知”。

而她腦海中的信號來自人類的已知之外,是無數人用生命去追求的“未知”。

“……你在笑什麼?”科研人員在打開儀器之後,瞥見伊蒂絲臉上的笑容,忍不住皺眉問。

雖然名義上是合作夥伴,然而實驗品怎麼也不可能真的有多高的地位,而多數時候,她需要做的並不隻是提供自己的身體這麼簡單。

劇痛在神經末梢沸騰,她的額頭上滿是汗水,手指痙攣,嘴角卻依舊掛著笑容。

一道光從遙遠天體到達地球需要漫長的時間,當那道信號踏上旅程時,宇宙才剛剛誕生,地球還隻是某顆尚未死亡的超新星上的一部分元素,它卻已經預見到了它的目的地,沉默地奔赴那個新生的超星係團,踏上了無歸的旅途。

它花了數百億年跨越無垠的宇宙的同時,太陽在銀河係裡成型,一顆顆行星開始圍繞它旋轉,誕生了地球,又過了數十億年出現了人類,他們不斷進化,生老病死,周而複始,直到某一個瞬間,一個嬰兒在地球上出生,這個遠道而來的信使終於行至旅程尾聲,穿越漫漫時光,找到了它的終點。

它在想什麼?伊蒂絲忍不住想。

你在想什麼?

你一直在看著我嗎?

你最終選擇了我嗎?

腦海中的聲音沒有回答,可是伊蒂絲像是找到了新玩具,喜悅重新回到了她的心裡,在心湖中激蕩。

她忽然理解了為什麼裡維斯會沉迷於他想象中的世界,他在現實裡隻是乏味平庸的罐頭工人,而在那個世界裡,他無所不能。什麼人會不向往那樣的國度?

伊蒂絲不想要無所不能,她隻是在小徑分叉的花園裡尋覓,想要找到自己的歸宿和意義。

人的精神是一種很奇異的存在,並不是簡單的心理打擊就能夠徹底擊潰一個人,創傷和過去能夠摧毀人的心理,但隻要有一隻伸出的援手,受創傷者就能在相對舒適的環境下通過正向反饋疏導壓力,漸漸回歸正常的生活,實現心理上的自我修複。

而想要徹底摧毀一個人……需要的是長期的對於安全感的破壞,不給人心理上適應的機會,並不是一味施加負麵反饋,是要在他感到放鬆的時候施以沉重的打擊,摧毀人用來保護自己的心理屏障。

沒有人刻意想要毀掉珍貴的實驗品,然而也沒人意識到他們無意中營造出了多麼合適的精神施虐環境。

在被迫承受來自外界環境的壓迫和傷害時,人會無意識地尋求心靈上的慰藉和寄托,多數時候,他們會選擇求助於宗教,就像是數百年前宗教改革之前的民眾那樣,寄希望於死後進入天堂,因此麵對教會不加掩飾的貪婪,依舊可以毫無怨言。

在那點微不足道的希望的驅使下,生前的一切痛苦都變得可以忍受。

她不渴望天堂,那她還想要什麼?

在又一次實驗之後,伊蒂絲躺在試驗台上,手無力地垂在身側,瘦得脫形的手背上經脈清晰可見,因為劇痛的餘韻微微顫抖。

她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視線漫無目的地遊離。

某個瞬間,她毫無征兆地笑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伊蒂絲想。

她望著天花板,一點點輕輕地笑起來,呈現在監控中的笑容漂亮得不可思議,那雙綠眼睛裡是一覽無餘的溫柔和友善,純淨得仿佛虔誠的信徒。

少女向著虛空抬起雙臂,張開手,似乎想要擁抱不存在的神明。

她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是有目的的,之所以她還活著,之所以她沒有像那些親人一樣死去——她的存在是為了某個目的,而她已經找到了這個目的。

她盈盈笑著,在臆想中看到了那道沉默的信號,於是努力挺起胸膛,仿佛想把自己的心也一並露出來。

“我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把我自己獻給您。”

她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

她是將自己的皮囊作為祭品獻給神祗的信徒,是被選中的祭司,是感而受孕的聖母,神子借由她的軀體降臨世間,以她的肉體重生,她將獻上她的一切,以求在死亡中獲得淨化和解脫。

十六歲的伊蒂絲處於女孩最美好的年紀,可她的視線已經穿透了漫長的未來,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她的親人……每一個,他們都死於自己的渴望,伊蒂絲曾經不能理解,但現在她忽然和他們所有人感同身受。

那個信號,是它選中了她的身體,而她也知道某一天,在她死後,它會來到地球,跨越無數億的光年,與塵埃般的她在茫茫人海中相遇。

她幾乎是期待那個信號的到來,期待它在她的身體裡複活,以她的身份和眼睛,親眼見證這個遼闊的世界。

這就是她的命運,這就是她的渴望,她願意死於渴望實現的那一刻,去迎接她選擇的“幸福的一生”的結局。

人是被欲望驅使的生物,當確認自己的渴望之後,就會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行動力。

實驗室裡無時無刻不啟動著抑製變種能力的信號源,不過這對伊蒂絲來說不是問題。無法使用的是變種能力,但她控製人類依靠的其實不隻是半吊子的變種能力,隻要她想要離開,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阻攔她。

她已經預感到了自己的死亡即將到來,在那之前,她必須讓自己回到安全的地方,為她的拉尼亞凱亞提供最好的環境。

布朗克斯區的公寓裡,伊蒂絲噙著笑容,坐在桌前暢想未來。

她需要先給教授發一條短信,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芬奇家族的遺產足夠多,隻要她成年之後就可以從銀行裡取出來;有教授的保護,澤維爾學院足夠安全,也方便拉尼亞凱亞學習怎麼使用她的變種能力……

還有,她還有朋友,琴會喜歡她的,教授也會照顧她,她一直被孩子們喜歡,他們也會對她很好……

在床上躺下時,伊蒂絲的腦海裡仍然盤旋著無數的念頭,窗外啟明星落下,深沉的夜色褪去,熹微的曙光一點點攀上窗台——

她安心地閉上眼睛。

就要結束了,她告訴自己。

——明天,明天就又是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