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
李叢來到李桑桑院門外,腳步頓了頓,然後走了進去。
他對這個妹妹一向喜愛,自小就能看出她的純善心性,和他這樣的天生壞種是截然不同的。
靠近她,李叢會覺得他的心也純粹起來。
但幾年過後,他陡然發現,他疼惜的小妹妹變得不同了。
她仿佛成了……他的同類。
他汙穢的心臟因為另一種欣喜而跳動起來。
李叢走進了院子,看見李桑桑坐在秋千上,她披著厚厚的灰兔裘鬥篷,神色泠然地靠在秋千繩上,小雪落在她的臉上,化為和她肌膚一般的顏色。
李叢覺得李桑桑定然是冷的,他伸手準備抱下她,李桑桑隻是微微偏頭,避開了他的手。
“天寒地凍的,怎麼蕩起秋千來?你身子一向不好。”
李桑桑輕輕搖頭:“我不冷。”
李叢歎氣,這次不顧李桑桑反對將她抱了下來,直接送到了暖融融的屋內。
李桑桑微怔。
李叢問道:“桑桑,晚上去看燈嗎?”
李桑桑看著李叢,他欺騙了她許多,在李家潛伏多年,但他對她一直很好,孝順父母,照顧妹妹。
李桑桑終於軟化了一點,她說:“我不想出門。”
李叢似乎感到了李桑桑的接納,笑了起來:“可是彆的小娘子都出門了。”
李桑桑依舊搖頭。
李叢無可奈何,隻得由她去了。
夜幕降臨,李桑桑安靜地待在屋內,看奶娘給她做兔子燈。奶娘紮好了燈,對李桑桑笑道:“這個小兔子多像三娘子,小小軟軟,膽子小。”
奶娘笑著說了後,看著支著下巴安靜看燈的李桑桑,又覺得不太像了。
大約是漸漸長大,李桑桑越來越有大人模樣,被她一雙冷寂的眼看著,似乎不由自主地依著她,服從她。
燈燭辟撥響了一聲,奶娘正去挑燭芯,忽有人在窗外頭叫她,奶娘放下小銅剪,走了出去。
李桑桑隔著窗紙看影子,見到奶娘走遠又走近,邊上人似乎和奶娘有說不完的話。
李桑桑懨懨地撐著臉。
燭火突兀地熄滅,李桑桑打算喊人,還沒有出聲,嘴就被死死地捂住了。
李桑桑立刻警醒,這個關頭,是吳姨娘。
吳姨娘的手段,她心中有預料,是想毀了她的名節,或者毀了她這個人,然後徹底將李年和王氏推向不可挽回的境地。
這人悄悄抱起她,按住她的手腳不讓她動彈,摸著黑往外走出去,李桑桑這時候發現,原來外麵站著的不是奶娘,不知什麼時候,奶娘被人調走了。
街道上燈火輝煌。
李桑桑見識過長安的上元,一整條朱雀大街,壯麗如同火龍。南琅琊郡的上元與長安相比,稍顯遜色。
空氣中似乎有一種冷濛濛的清寒,和著熱鬨的光景,和萬家燈火撞出了暖融融的冬。
抱她的人很緊張,走過幾個街道,左右觀看著人流,像是無頭蒼蠅一般。
李桑桑明白過來,小吳氏一個婦道人家,並沒有什麼通天的本領,她能做的,隻是調動李家的奴仆,將李桑桑扔在大街上。
小吳氏也不需多做什麼,一個九歲的,麵容姣好的,無人看管的小姑娘,誰都可以猜到接下來會有什麼故事發生。
這人走在最熱鬨的街上,來回徘徊了許久,終於一咬牙將李桑桑放在了地上。
他幾欲逃竄,幾步之下卻被扯住,他回頭,看見半大的小人盯著他,目光沁寒:“帶我回去,你還有一條活路。”
他聞言大驚,不由自主扯了扯衣裳,將臉埋在其中,將李桑桑一推搡,跑遠了。
李桑桑往後晃了一下,沒有跌倒。
她抿著唇,奮力往一個方向跑。
往前,那裡住了一片權貴人家,若有奸邪之輩想要做點壞事,也需掂量掂量,隻需跑到那裡,拐一個角,就可以回到家中。
“好!”
人群中傳來喧鬨聲,李桑桑愣愣地抬頭,漆黑的夜空裡,有一蓬一蓬熱氣,烘煨著火星四濺,那是遊人在放煙火。
李桑桑的眼睛躲開那刺眼的光,她將目光放遠去,看向黑暗之中站著的小小人影。
隔著人潮,隔著煙花,隔著寂冷的夜。
李桑桑看見了高桓的眼睛。
他仿佛是呆住了,眼中湧出遲緩的愴然。
李桑桑轉身。
深藏於心的抗拒,讓李桑桑在陡然見到高桓的時候隻想躲開,行動先於仔細籌謀,等她意識到的時候,她發現她已經偏離計劃。
有人從暗中走出來輕輕和同伴說話:“這兒有個小娘子。”
“模樣還挺漂亮。”
李桑桑心一沉。
那兩個人抱起了她,不知從哪裡弄來了馬車。
掙紮之間,李桑桑扯下了垂帶上的荷包,在被塞進馬車之前,將這荷包扔到了地上。
那兩人並沒有發覺。
馬車裡漆黑一片,似乎用什麼東西將窗子封死,裡麵透不出一絲光,馬車搖搖晃晃,終於停下。
李桑桑站在這妓館前。
從外麵看起來和尋常宅院沒有什麼不同,是個三進的院子,外間掛了兩隻紅紅的燈籠。
有一風韻猶存的婦人提起燈籠來看,打量了李桑桑,滿意地點點頭,給了那兩個人販子一些銀錢。
那人男人語言輕佻:“春娘有些小氣了。”
聽起來和這婦人很是熟稔。
春娘過來拉李桑桑,李桑桑很馴服地將小小的手放在她的手心,不吵也不鬨,春娘疑惑地望了她兩眼,然後笑道:“你要是這般聽話,我就好好待你。”
李桑桑衝她靦腆地笑著,點了點頭,一臉懵懂無知。
李桑桑明白春娘的言外之意,若不聽話,自有一番苦頭吃。
李桑桑也明白,不聽話的下場。
前世,她被扔進柴房,受了打,打人的卻很有技巧,竟是一點皮外傷都不顯。
李桑桑被帶到一間屋子裡,春娘將她推進去,很快關上了門,李桑桑隔著窗子縫隙往外望,每處角落裡都站著人,倒是防範緊密。
李桑桑往榻上坐了。
夜靜悄悄的,她能聽見女子的嬌笑和男人粗俗的言語,她蹙了蹙眉。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門鎖處“哢噠”一聲。
李桑桑這才緊張起來,她悄悄摸向了發間一根尖銳的銀簪子,她將發簪拔下,悄悄藏在袖中。
門被推開,外麵是漆黑的,李桑桑一時間沒有看到人來,她是過了一會兒才將目光下移。
高桓眼睛有血絲,他握緊了拳,指節泛白,動作卻沒有一絲錯處,他輕微地合上門,然後快步向李桑桑走來。
他伸出手,這一次他終於拉住了李桑桑。
他說:“桑桑,和我走。”
在這種情況下,她看高桓不由得順眼許多,她想,高桓一個皇子都被綁過來,這妓館隻怕要立刻夷為平地了。
高桓的手有些冰冷,他用很大的力氣將李桑桑的手攥在手心,他推開了門。
他帶著李桑桑避開人多的地方,走到偏僻角門處,這裡卻還站著兩個打手。
李桑桑皺眉問道:“殿下,你的人呢?”
高桓抿緊了唇,說道:“桑桑,隻有我。”
李桑桑定定看了他半晌,問道:“你不會說,你是單槍匹馬跑過來的吧?”
高桓自下船之後,緊趕慢趕,終於在上元節的這天夜裡來到了南琅琊郡。
他看著滿天的煙火,心中焦躁,不知道這個時候李桑桑是否已經遭遇了厄運。
很幸運,他竟然看到了李桑桑。
但李桑桑見了他扭頭就跑,他追趕不及。
然後他在路中央撿到了李桑桑的荷包。
侍衛問他:“殿下,我們立刻封鎖這條街嗎?”
高桓搖了搖頭。
投鼠忌器,若那些妓館的人知道他們抓住的是很重要的人,知道被發現以後定然不會有好下場,隻怕他們會索性殺了李桑桑,然後四下逃竄。
又有侍衛說:“不如,我們照舊找一個小孩,等在這裡,等他們過來。”
他說完了,又覺得不太可行,突然之間,去哪裡找到一個小孩?難道要他們先當一回人販子?
高桓卻點頭說:“好。”
屬下看著他。
高桓說:“我就站在這裡,你們躲遠一些。”
侍衛們一驚,正要說話,高桓已經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
侍衛隻得退遠了。
然而,又一場煙花盛開,人群湧了過來,轉眼間,侍衛們已經看不見高桓。
高桓眼前一黑,他被蒙住了眼。
到達妓館,那兩人向對婦人說話,婦人皺了皺眉:“方才弄來一個美人坯子,才誇你兩句,你就忘了形,我這裡不是南風館,弄來這麼個有什麼用?”
男人訕笑:“看到這孩子長得漂亮,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放著怪可惜的。”
婦人風情萬種地白他一眼:“蠢材。”
婦人揮揮手:“把他趕走。”
高桓仰頭緩慢說道:“我可以做個小廝,我阿耶隻顧著寵姨娘,我在家待不下去了。”
婦人新奇地打量高桓,不由得笑了她伸手摸摸高桓的臉:“模樣倒是真的不錯。”
男人勸她:“不如留下吧。”
也許是因為他是個沒什麼用處的男孩,也許是因為他方才的一番話,婦人沒趕他,也沒搭理他。
高桓趁著沒人看他的時候,悄悄摸到了李桑桑的位置。
也許是他毫無威脅的模樣,妓館的人對他並不在意。
高桓打探清楚,繞著回廊,從小徑處走,直走到角門處,那裡最多隻有兩個打手在。
他製住兩個打手後,就可以從容不迫地帶著李桑桑離開。
但是……
高桓低頭,看著他很小的手。
他不是那個一人一騎擊敗高句麗大將的太子,他如今是很弱小的六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