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2(1 / 2)

蔡思雨跟著紀佳玲吃了那麼多年的醃篤鮮,自然知道筍塊才是醃篤鮮這道菜中的精華所在,所以她一伸筷子,就朝著裡頭的筍夾了過去。

然後,蔡思雨輕輕一咬,脆嫩的筍塊便從牙齒切割出的裂縫間散發出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清香。那香氣就像是一陣霧氣般令人難以捉摸,卻又如影隨形地繚繞在四周,很快便充斥在了她的唇齒之間,將她的味蕾與思緒齊齊霸占住。

筍塊和著排骨一道兒燜了這麼久,早就已經沾上了許多濃鬱的肉香,再混著鹹肉和火腿那獨特的絕妙香味,味道實屬異常豐富。

更妙的是,這豐富的味道完全沒有喧賓奪主,不僅沒有搶走鮮筍的香氣,反倒更激發出了雷筍特有的鮮味,與之相輔相成,共同醞釀出了獨特的味道。

在這股清淡的筍香之間,一些裹挾著鮮美甜味的湯汁從筍塊的各個縫隙間爭先恐後地鑽出來,沁在人舌尖之中,頓時勾得人饞蟲四起,恨不得將眼前這鍋醃篤鮮端起來全都吞入腹中,方能一解饞意。

蔡思雨品著品著,就忍不住叫道:“好好吃啊!這個真的是太好吃了!”

以前她在自己家裡吃醃篤鮮的時候,真的很難理解媽媽為什麼會對這道菜念念不忘。在蔡思雨看來,醃篤鮮確實是挺好吃的,筍香肉嫩,湯也鮮美,但好吃歸好吃,也沒有好吃到母親說的那個地步吧?

同時她也很想不明白,就這個普普通通的味道,真有必要把這當成一種儀式,每年春天都虔誠的來一遍麼?反正,不管母親再怎麼吹,在她看來,在她看來,這就是一道還不錯的湯菜罷了。

紀佳玲對於醃篤鮮的執念是真的很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在外地,就更加需要通過這些來尋找家鄉味道的關係。蔡思雨不明白。

反正紀佳玲每年為了做醃篤鮮,都要特意買雪舫蔣的火腿,杏花樓的鹹肉,連雷筍都是特意從德清寄來的,儀式感特彆足。

而蔡思雨自幼是在長海市長大的,對此自是百思不得其解,時常都在想,這個東西真的就有這麼神奇嗎?

直到現在她現在吃了雲間客的醃篤鮮,才明白為什麼媽媽總說吃了醃篤鮮,春天才算來了。醃篤鮮做好了,裡頭所蘊含著的味道,可不就是春天的味道麼?

在這道醃篤鮮中,不僅是排骨鹹肉和火腿的香味,連雷筍的鮮甜都完全融入了湯汁之中,喝起來鮮美無比,叫人回味無窮。

裡麵的筍更是點睛之筆,燜煮了這麼久,仍舊保持著脆嫩水靈的口感,初入口時略帶鹹鮮,後味鮮甜清香。

“看吧,我說寫東西要做好了,肯定是非常好吃吧?”紀佳玲眉梢上拉著,細細觀察了會兒女兒的表情,隨後又幽幽地歎道,“哎,以前跟你說這個菜要是做好了,真的可以好吃到天上去時,你還不信來著。現在知道我沒有騙你了吧?”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滬市人,紀佳玲一直覺得醃篤鮮是一道非常重要的菜。隻可惜後來做得好的越來越少了,更彆說外地做得好的了,很多館子折騰出的醃篤鮮還沒她做的好呢。

她不僅自己每年都做,還想教會女兒做。然而蔡思雨從小在長海市長大,這邊沒有春天吃醃篤鮮的習慣。

因此,不論她怎麼跟蔡思雨說,蔡思雨總將她的話當做耳旁風,不僅根本不會跟她一起做醃篤鮮,還表示品不出這個菜到底有什麼十分特彆的地方。

不做也就算了,還說什麼感覺不特彆,紀佳玲就不依了,甚至氣了個半死,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讓這丫頭知道她的話是錯的。

確實,由於蔡思雨一直都沒有吃到過什麼特彆優秀的醃篤鮮的關係,一直都對這道菜十分不以為意,搞得好像她紀佳玲是在唱獨角戲,反正就是讓人怪不舒服的。

現在,紀佳玲聽見蔡思雨說醃篤鮮好吃,心中頓時舒服了。

或許,吃了雲間客這麼好吃的醃篤鮮後,蔡思雨就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說這道菜真的非常與眾不同了,也會對這道菜產生一些興趣,願意跟著自己學了吧?

蔡思雨將嘴裡的筍囫圇咽下去後,才不好意思地說:“呃……以前也覺得好吃,就是沒覺得有這麼好吃,這個真的是太美味了!”

今天的這道醃篤鮮,真的讓她開了眼了。蔡思雨吃過鮮甜的筍尖後,又夾了一塊排骨,啊嗚一下咬了一大口,精準地扯下了排骨上的肉,腮幫子鼓鼓囊囊地咀嚼起來。

這排骨是選用的上好肋排,筋和肥肉都不多,幾乎全部都是瘦肉,燉得幾乎快要脫骨,吃起來酥軟細嫩,是蔡思雨的最愛。

吃完上頭的肉後,她還不忘吮一吮排骨兩頭的骨頭,將裡頭的汁液全部吸走,這才放過。

蔡思雨吃完一塊排骨,筷子又伸向了鍋中的火腿。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漂亮的火腿,是純正的赤紅色,明明薄得像是一張紙,夾起來時卻十分順滑,完全沒有像那些劣質的火腿一樣沿著紋理散開,入口更是香味清醇,完全不會覺得太鹹或是太淡,口味恰到好處。

“現在真是生活好了,”紀佳玲夾著一塊排骨到空中,上上下下仔細地端詳著,“以前你外婆做醃篤鮮,用的全是邊角料,連鹹肉都是炒菜時用剩下的,反正就是有什麼用什麼,完全不講究,哪能用這麼好的肋排呀,至於火腿,就更彆想了,那得是富貴人家才吃得起的東西。我們家啊,也就吃到過一次放了火腿的,還是因為一不留神幫了人一個大忙,人家舍過來的。那一次的啊,絕了,絕了。”

雲間客的醃篤鮮味道正宗,跟紀佳玲記憶中的味道緩緩重合,令她的回憶漸漸湧上心頭。好吧,或許雲間客的味道還是要更好一些吧,畢竟選的材料都是不錯的。

蔡思雨聽見這番話,忽然跟想到了什麼似的,試探地問道:“媽,你這麼愛吃醃篤鮮這個菜,是不是都是因為外婆啊?其實,醃篤鮮的記憶,也約等於是你和外婆的記憶吧?”

她時常會聽媽媽說起外婆,但卻從來都沒見過外婆。據說外婆在她還沒出生時就已經走了,而那時候,媽媽已經嫁到了長海市。

因為外婆走時,她的媽媽正懷著她,並因為免疫力變低也生了病,高燒不退地躺在醫院裡頭,整個人都迷迷糊糊危機四伏的,後來好不容易等她這邊好了,醒過來才知道,那邊外婆人都已經涼了。

所以,沒能見上外婆活著時候的最後一麵,一直成為了媽媽心間的遺憾。媽媽會總是想要教她學做這個,應該也是想起了當年她跟著外婆學做這個的畫麵吧?畢竟,媽媽會做這個,應該也是外婆教會的吧?

隻可惜蔡思雨當時對做飯這件事,真是一點興趣都沒有,總是躲在後麵見縫插針地玩手機,至於媽媽當時說了什麼,蔡思雨真是一點都沒有記在心上。

媽媽有沒有在做醃篤鮮的時候提起過外婆,她也都不記得了。但今天大家剛一坐下來吃這醃篤鮮,媽媽就一直在說外婆的事,讓蔡思雨不禁在想,難道這道菜跟外婆有關係?

聽女兒主動問起外婆的事,紀佳玲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隨後,她輕輕放下了筷子。

紀佳玲看著眼前湯清味濃的醃篤鮮,用滿是懷念的聲音說道:“是啊,確實是和她有關係。你外婆是老派滬市人,生活上特彆精致。雖然當時家裡沒幾個錢,但還是很講究情調,家裡的餐桌上永遠擺著鮮花,到了什麼季節,一定要吃當季最新鮮時令的菜,不然就渾身不舒坦。”

說起自己的母親,紀佳玲的聲音放輕了些許,慢慢的跟女兒說著自己的往事:

“每年到了春天,你外婆就會起個大早,特意去郊區買菜,這樣就可以買到剛從德清運來的頭茬雷筍,用來做醃篤鮮。她說,不吃醃篤鮮,春天就白過了。”

蔡思雨恍然大悟:“原來這話是外婆說的。”

她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媽媽每年都要把這句話翻來覆去的說,並且奉為真理,現在看來,那大概是一種從小養成的習慣,在外婆去世之後,這種習慣一直保留了下來,並且成為了一種緬懷外婆的方式。

紀佳玲一時陷入了回憶之中,神情有些惆悵:“其實,我小時候挺不能理解你外婆的,心想明明連飯都吃不飽了,還在桌上擺什麼花呢?簡直就是窮講究,沒意思。還有醃篤鮮也是,做一次,要從臘月裡就開始攢著鹹肉,那可真是從嘴巴裡麵省出來的春天啊!”

蔡思雨疑惑的問:“攢鹹肉?”

“是啊,你們現在是不懂那種感受了,”紀佳玲說,“我們小時候那是真窮,飯都吃不飽的窮啊,那會兒家裡是沒有冰箱的,過年殺了豬,大部分都得做成鹹肉來存放,這樣就不容易壞。然後每天做飯的時候切幾塊下來炒,就等於是在吃肉了。”

“每天切肉的時候仔細點,把邊角料攢下來,留著做醃篤鮮,我那時候吃不飽,天天都饞得要命,一點都不想攢什麼邊角料,就想把它們全吃了,再說了,我們普通人家做飯,那麼講究賣相乾什麼,形狀再差,那也是肉啊!”

“不過,你外婆可不這麼想,她吃鹹肉菜飯,那鹹肉丁都得是方方正正的,切下來的斜塊兒,就全都攢著做醃篤鮮了,為了這個,我小時候沒少跟她吵架,天天都鬨著要把它們都吃了。”

其實,紀佳玲小時候跟蔡思雨一樣,很難理解母親對醃篤鮮的情懷,在她看來,苦等一個冬天,就為了那麼一天的美味,真的是大可不必。

她那時候總是在想,每天多吃點不好嗎,乾嘛費這個事兒呢?不過,現在她是理解了母親,卻也回不到從前了。

蔡思雨聽得新奇,不由得問道:“媽,你小時候這麼皮的啊?”

紀佳玲平時不苟言笑,她還以為媽媽一直都是這麼沉穩的性子,沒想到小時候也會為了一口吃的跟外婆鬨脾氣。

“是啊,我小時候比你調皮多了,”紀佳玲又是一聲歎息,“每天一放了學,就跟小夥伴們到處去玩,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什麼都乾,不玩到天黑,是絕對不會回家的。”

住在弄堂裡的小孩是管不住的,一放學就跑得沒影了,紀佳玲當然也不例外,為了這個沒少被罵,但紀佳玲正是貪玩的年紀,不僅不長記性,還越玩越瘋了。

“有一回,我實在饞得厲害,搬了兩張凳子摞起來,才夠著你外婆放鹹肉的地方,把那個罐子偷了出來,我想著一上一下的不方便,就站在凳子上麵吃,沒想到那凳子一晃,我就摔下來了,你外婆是又氣又急,當天晚上就把攢的鹹肉都切了,給我燜了一鍋醃篤鮮。”

說起這件事,紀佳玲臉上儘是苦笑:“那鍋醃篤鮮真是……又好吃又難吃啊。”

她還記得當時母親的眼神,那是一種濃濃的失望,比平時生氣的時候更可怕。

紀佳玲從來沒見過媽媽出現那種眼神,嚇得話都不敢說了,媽媽說什麼,她就做什麼,硬生生的把那碗味道奇怪的醃篤鮮全吃了下去。

現在,跟女兒說起這件事時,紀佳玲還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她在蔡思雨的麵前,一向是比較嚴厲的形象。

紀佳玲感歎道:“那會兒春筍還沒上市,你外婆買了幾根陳筍,那味道真是一言難儘,不鮮不甜的,嚼著還費牙,我就一個勁兒的撈裡頭的鹹肉吃,反正肉總是香的嘛,吃完就忘了,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蔡思雨正聽得興起,不由得問道:“那鹹肉沒了,春天到了怎麼辦?還做醃篤鮮嗎?”

雖然她想象不出來那個時代的狀況,不知道為了做醃篤鮮而攢下鹹肉的感覺,但她聽著媽媽說小時候的事情,不由得聽入了迷,特彆想知道後麵的發展。

紀佳玲說:“鹹肉都沒了,怎麼做醃篤鮮?那會兒不像是現在,那會兒肉是金貴東西,大家都得省著吃,鹹肉是攢的邊角料,鮮肉是市場裡買的碎豬肉,誰舍得用整塊的肉做醃篤鮮?你外婆再講究,也舍不得花那個錢去吃一口鮮,所以,那年我們家沒吃上醃篤鮮。”

“那年春天,你外婆一直念叨著醃篤鮮,說她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是第一次春天吃不上醃篤鮮。我嘴上犟,但是出門一看見小夥伴們都捧著碗,蹲在弄堂裡吃醃篤鮮,心裡都後悔死了。”

蔡思雨“啊”了一聲,想想那種大家都有東西吃,而自己卻沒有東西可以吃的感覺,不由得感歎道:“那你當時肯定饞壞了……”

紀佳玲點點頭,說:“是啊,我饞得要命,跑去鬨你外婆,讓她給我做醃篤鮮,但是,她卻說沒了就是沒了,誰讓我耐不住性子,耐不住性子的人就是沒得吃,氣得我當時就哭了。”

“你外婆那手藝,在我們那片的弄堂裡是頂頂有名的,做出來的醃篤鮮味道那個好啊……”

紀佳玲從鍋中撈出一塊鹹肉,輕輕咬了一口,道:“當年的鹹肉跟現在不一樣,當年的鹹肉吃起來往往是又乾又硬,但你外婆不知道是怎麼做的,那鹹肉做出來就跟這家的一樣,吃起來酥軟肥嫩,完全沒有那種乾硬的感覺。”

紀佳玲頓了頓,又說:“其實,你外婆以前也教過我做醃篤鮮,不過,我當年貪玩,總想著什麼時候做好了出去玩兒,沒好好聽你外婆說話,做出來的醃篤鮮也是馬馬虎虎,總是差了那麼點意思。”

“當時我總想著,每年都要學一遍,有什麼好著急的,誰知道……”紀佳玲聲音哽咽,“我還沒學會,你外婆就走了。”

蔡思雨連忙從旁邊抽出紙巾,遞給紀佳玲。

紀佳玲按了一下眼角,將眼淚擦乾淨,對蔡思雨說:“我沒學到你外婆的手藝,做出來的醃篤鮮總是差點味道,你外婆走了以後,我還以為再也吃不到那個味道了,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我又吃到了這麼好吃的醃篤鮮。”

要不是女兒堅持,她是真的不會來外麵吃醃篤鮮的。原因很簡單,醃篤鮮對於她而言,並不是一道簡單的菜,而是一種對於母親的懷念。

所以每次吃到味道不正宗的醃篤鮮,紀佳玲總會想起自己小時候鬨脾氣,母親給她做了一鍋陳筍醃篤鮮的事兒,進而回憶起更多遺憾的瞬間,然後就會惱,會生氣。

紀佳玲一直很後悔,如果她那時候好好聽母親說話,那麼,她就能複製母親的味道,不會那麼遺憾了。

所幸,她的女兒找到了一家味道正宗的醃篤鮮,讓她回憶起了媽媽的感覺。

紀佳玲沉默地夾了一塊鹹肉,端詳著它的模樣。雲喬的刀工很好,鹹肉切得大小規整,厚薄均勻,跟她記憶裡歪七扭八的鹹肉不一樣,但它們的味道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鹹肉剛入口時自然是鹹的,不過,雲間客的鹹肉卻不像彆的鹹肉那樣鹹得齁人,它的味道吃起來恰到好處,不會過分的鹹,也不會過分的淡,完整地保持了鹹肉獨有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