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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像知道了。

會不會、會不會是……

季辭靈光一現,推動著寶石在羅盤上畫出一朵簡筆畫的……玫瑰花。

不止花苞,連底下帶刺的花莖也要畫出來。

兩三歲開始握著油畫棒和蠟筆畫畫起,他的玫瑰畫法就沒變過:彎曲的波浪結代表荊棘,三個高低不同的尖尖則是花苞。一筆就能畫完,還很有辨識度。

之所以選擇這個圖案,是想起自己三歲那年跟著二姐去了一個節目,爆紅網絡,成了紅極一時的國民小童星。

錄製節目的當天,他就坐在這樣一朵玫瑰座椅上。

季淳非常喜歡那個節目,時不時就會拿出來重溫一下,一直遺憾季悅梔當時的決定做得太突然,不然自己就能到現場看了;一度打算在家裡弄一尊一模一樣的座椅,還想讓季霖澤把這個製作成他們公司的LOGO推廣,雖然被攔了下來。

如果有什麼能夠代表他的童年烙印,那麼就是這期節目。

如果節目裡有什麼能成為符號,就隻有這個玫瑰座椅。

花是正確答案嗎?

會是它嗎?

爆炸聲不絕於耳,那根先前倚仗的立柱果不其然已經沉重地倒下,將下麵的幾方石塊砸得粉碎。季辭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要是自己還在那兒,八成已經……

他推動完紋路,屏住呼吸,指尖顫抖著摁下鎖扣———

作者有話說:

第一次入V,有點緊張XDD 謝謝大家的支持!

今日3、6、9整點三更,字數肥肥的1w2……

評論會發紅包喲……來跟我說說話吧OwO

第46章 吊橋效應5【二更】

◎隻有毀滅美值得一看◎

箱子猛烈地晃動了一陣, 不知是自身機關被觸發的效應,還是因為整個大地的顛簸。更多的東西順著傾斜的裂縫掉了進去,馬上就要纏上季辭。

就在他近乎絕望之際, 箱子啪嗒一聲彈開了蓋子。那聲音明明在眾多噪音中微乎其微,卻被季辭敏銳地捕捉到, 仿佛救命的天籟。

裡麵看起來是密封的, 不知道有沒有留下透氣孔。在外麵也沒希望,橫豎都是死,還不如躲進去賭一把它的質量。

箱子的體積不大,成年人想要鑽進去非常勉強, 但季辭彆無選擇,隻有儘力地蜷縮,膝蓋和手肘緊緊貼在一塊, 腰都快勒斷了。

在他盒上蓋子的瞬間,一陣極強的波動,蹣跚已久的大樓終於支撐不住攔腰折斷,連箱子帶人被深淵一同吞沒。

四四方方的箱子此刻像個皮球一樣在下落的過程中四處滾動, 他躲在裡麵,不知道它都碰上什麼東西, 隻撞得他直發暈, 哪哪兒都疼的同時眼冒金星。

嬌生慣養的季辭哪裡受過這種苦, 他一直怕疼, 然而現在連哼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窄小的箱子的確受罪, 但就是這個不知用了什麼高端材料的箱子, 竟然在如此下落的

算不出來它究竟下墜了多久, 直到最後狠狠摔在地上, 過於猛烈的衝擊讓季辭閃避不及, 後腦勺撞上鐵一樣的內壁,暈了過去。

*

等他再醒來,四周靜悄悄的。

季辭不知道自己暈了多久,試著動動手腳,稍微抬了一下手掌就碰到溫熱的箱壁上。看來,仍然受困,沒能一覺睡到被救出去。

認清這個事實他有些遺憾,歎了口氣。

突如其來的大火人人自顧不暇,哪裡會有人分出神來救他。

在箱子裡躲著不是事兒,它的確是密封的,不過做了某種設計,能讓氧氣消耗得慢一些。但是再慢也有限,經過這樣一圈跌撞之後,他明顯感覺到呼吸困難了起來。

僥幸躲過高空下墜和大火燒身的劫,總不能活活憋死在這裡。

季辭試著抬了下頂部,沒反應。

他憑著記憶摸索到那個山茶花的鎖扣,果然在內部也有對應的位置,這回不需要繁複的符號羅盤密碼,隻需輕輕一撥,蓋子就打開了。

難得順利,好像終於開始發生好事情。

季辭從箱子裡鑽出來,皮膚上全是淤青和擦傷,留下一道道血痕。他痛覺失靈似的完全沒在意它們,打量著周圍。

他明白為什麼剛才會覺得箱子外麵靜靜悄悄的了,因為這個地方的確……什麼都沒有。

沒有火。

沒有逃竄的人群。

甚至除了他和這個箱子,以及一些捎帶下來的碎屑以外,都沒有那些摔得稀巴爛的雜物。

它的靜謐原本是好事,隻是在劫難中如此遺世獨立,隻讓人覺得恐怖。

季辭懷疑地回頭瞅了瞅那個救了他的命的箱子,這個世界明明沒有這樣的設定,為什麼好像通過它直接連向了另一個空間?

箱子乖巧地待在原處,除了依舊完整以外,看不出任何問題。

*

不會的,這裡不可能是什麼異空間,應當是某個從未見過的房間,類似於防空洞的設計,專門為了度過天災人禍。隻不過這次事發突然,除了誤打誤撞的季辭以外,沒人來得及躲到這裡。

所以,這兒是什麼地方?

季辭讓自己靜下心來,再一次仔細地觀察。

這兒沒有燈,唯一的光線就是剛才箱子帶著他掉下來時砸出的那個洞,隱隱看得見外麵火光衝天的亮。

腳下踩著的地麵平滑,像個地下室。但頭頂沒有天花板,也不規整,土壤和岩石都還保持著原本的容貌,更像洞穴,甚至能聽見滴答的水聲。

不過,既然路已經修正過,就證明這兒是歸屬他們家的,小舅或者彆人把它當做特彆的儲藏間,一定有用處。

那麼,這裡藏的到底是什麼?

無論如何,先找到燈的開關。他不認為這裡是完全的原生態,畢竟在自己「誤著陸」前,上方是沒有通道的,也就是說門在彆的地方。既然不能讓外麵的光線透過窗戶照進來,想要清點裡麵的物品,也隻能借助科技的燈光,或者……

——火把?

季辭看見離自己不遠處有什麼東西被鑲在牆上,他湊近一看,還真是捆在一塊的火把,旁邊擱著火石。

生活在森林裡,怎麼用這些東西熟門熟路。季辭小心地取下火把點燃,對那跳躍的光焰有些後怕。

又是火,隻不過這回成了幫手。

能照亮的空間差強人意,不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他揮著火把轉了個圈,差點被漫山遍野的金光晃瞎了眼。

他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

龍的……藏寶洞。

*

季辭重生後來到季家十八年,小時候跟著彆人,長大了點兒自己探尋,從3歲到21歲城堡的各個角落都走過,該去的不該去的全都探索了個遍。

但他從來沒有來過這兒,也沒聽任何人提起過。包括什麼事兒都藏不住的小哥。

如果沒有變故,也許將來的某一天,小舅會鄭重其事給他介紹,他像旅遊一樣正式造訪;也許它一輩子是個秘密。

然而,現在它猝不及防地,如同畫卷一樣完全在他眼前展開。

有了火把照亮以後,這個地方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得多,以為的「天花板」離他至少百米,而他剛才站的那裡是個平台,隻要往前再走幾步就是懸崖,下麵深淵萬丈,黑不見底。

剛才聽見的滴答聲也不隻是頭頂上岩壁滲出來的水漬,下麵很有可能有一道地下河。來自哪裡,通向何處,一概不知。

地麵上堆了至少十幾座金山銀山,每一座都有數十米之高。不僅是貨真價實的金銀,還有無數寶石、珠玉、古器、雕塑……橫貫千年,放眼世界,隻要是值錢的東西,好像這裡都有一份,在火把微亮的映襯下,閃動著奪目的光輝,連綿成一片。

從中間隨便挑揀一個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藏,然而它們就那樣雜亂無章地堆在一起,還有一些順著「山坡」滑落下來,摔成兩半。

因為每一件都值錢,所以件件都不值錢。

季辭眼都看直了,倒不是因為貪財,季家人這輩子不會缺錢花,從來不知渴財為何物;隻不過,這幅場景實在太壯觀了。

不過他好像也明白為什麼季家不缺錢了:且不論這個秘密藏寶洞,就算僅是頭頂的古堡,彆說是季家上上下下一百來號人,就是養整個城的人也不成問題。

古堡……

季辭黯淡地意識到,今夜之後,或許它就不複存在了。

先是震撼,再是入迷,季辭幾乎忘了自己現在的處境,現在可不是什麼尋寶或者參觀節目,他得趕緊找到辦法活著出去!

*

洞穴冬暖夏涼,儘管陰冷潮濕,但還是比方才在露台吹著寒風要溫暖些。這裡連著岩壁和暗河,整個洞穴應當都是從地下挖的。

他和箱子加起來也就一百公斤,竟然能砸穿「地表」,那麼最起碼他下落的那個位置不會是正常的地質結構,一定被替換過。

火把的照明範圍有限,洞穴又過於龐大,他沒法分辨出究竟哪些部分是原生,哪些部分已經被改造過。至少種種跡象表明,這裡能夠突破的脆弱表層不止一處。如果他找不到順暢的門,那麼暴力破解也可一試。

季辭抬頭看了看被自己砸開的那個「天窗」,除了晃動的大火,還流淌下一點銀白月光。

無論大地上正經曆怎樣的浩劫,月亮都清清冷冷與世無爭掛在天上。是一種幸福,亦或是不幸呢。

幾座金銀寶山橫在他麵前,想要翻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它們之中有很多是非常重的寶物,單憑人力運進來實在困難,使用龍身是更符合常理的事。

因此,連接內外的通道一定能容納下巨龍的身長,也就是說會比尋常的門寬闊得多。

也許他應該換個思路,無論是門還是窗,為什麼一定要是開在頂上呢?

既然這是不為人知的藏寶洞,那麼通道也不一定不同尋常。更何況龍有翅膀,可以隨意到達他們任何想要去的地方,不該拘泥於目之所及。

季辭舉著火把小心地走到懸崖邊,向下望去。隻可惜光線太過稀少,根本無法穿透濃重的黑。

崖邊大約是正對著頭頂石林的水滴,非常濕滑,他邁出的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季辭有些失望,連站在崖邊都很艱難,就算真的在懸崖下找到了正確的通道,什麼裝備都沒有,怎麼下去呢。

不知是什麼樣的構造,能如此隔絕外界的聲響,洞穴裡靜得出奇,除了水滴以外,就隻剩他腳步的回聲。

——龍翼驀地劃破空氣的聲音驚得他一個趔趄,差點直直摔下去。

*

那是一頭A級雄性巨龍。

龍瞳如此明亮,以至於整個洞穴的昏沉都掩蓋不住他全身閃閃發光的金,才能讓普通視力的人類在黑暗之中也看得出他的血統等級。

他是從下麵飛上來的,這也證明了季辭的猜想,出口的確在懸崖底部。

季辭一喜,以為是許遊,或者季霖澤和加西亞,但很快發現他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甚至不是他認識的龍。

季辭生長的這二十年裡,被家人和許遊保護得好,像養在閣樓裡的小王子,不知世事與人心險惡。所以即便陌生的巨龍輕飄飄落在他麵前,他也隻是後退幾步,沒有逃跑。

直到那龍化作人形,季辭看見他的眼睛,深藍色的,在夜色的映襯下如同寶石。

明明是非常好看的一雙眼睛,他卻忽然感到了危險。

但他能往哪兒跑呢。他們此刻就是地上的小雞與天上老鷹之間的差彆,根本無處可逃,也沒必要。所以季辭隻是站在那兒,望著來人。

男人也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沒想到在這裡能遇見季家的小少爺,還真是意外之喜。”他禮貌一笑,伸出手:“幸會。”

無論是藍眼睛還是笑容,季辭都覺得很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貴族家的小公子是不需要同彆人握手的,季辭沒動,男人的微笑也不動,下一秒,伸出的手竟然掐上了季辭的脖子!

“哈瑞斯。”他自我介紹的聲線溫柔而紳士,與之相反的是手上毫不留情的力道,“記住我的名字。”

*

喉管被壓製到幾近窒息,疼痛順著肺部擠壓著內臟,季辭雙腳離地,臉漲得通紅,無力地鬆開手,火把跌在地上,在他們身周燃起一小灘火焰。

哈瑞斯像是沒看到似的,輕柔地問:“小少爺,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孤立無援的情況吧?”

“咳、咳咳……”他說不出話,滿眼淚花。

然而可憐兮兮的模樣不會讓哈瑞斯有絲毫憐憫,反而會激起他的暴虐:“看吧,這就是人類。弱小的,卑微的,不堪一擊的人類。”

他的眼神充滿了厭惡,就好像季辭和他在此之前不是從未見過麵,而是幾世的仇敵:“區區一個人類,憑什麼可以像真正的貴族之子一樣生活在純血家?”他輕蔑道,“對付你,根本不需要像對付他們一樣用龍焰。”

季辭猛然明白過來:“是你——”

今晚的大火,爆炸,坍塌,莫莉的死,那麼多龍的傷亡,城堡的毀滅,原來都是哈瑞斯一手造成!

乾乾淨淨的小少爺那雙原本天真的眸子因他的一句話添上鮮亮的恨意,這讓哈瑞斯感到有趣許多:“沒錯,是我。不過,你知道了又能怎樣呢?反正馬上就會死在這裡。”

哈瑞斯悠然道:“甚至犯不著費力用上龍形態,隻要……一隻手。”

他輕鬆地加了點力道,滿意地欣賞著青年漂亮的窒息。

果然,他想,美太無趣了,隻有毀滅美,才值得一看。

哈瑞斯想要把這副畫麵記下來,結果手腕上傳來鑽心的痛———季辭毫不留情、用上全身力氣咬了他一口。

男人吃痛地鬆開手,季辭從高處摔在地上,膝蓋骨疼好像要斷裂。他爬起來想要跑,卻再一次被攔腰勒住。

龍尾將他捉回哈瑞斯麵前,後者依舊是人形,化出尾巴仿佛沒有消耗。龍尾纏得相當緊,不再像之前卡住他的脖子隻為了挑釁,這一次攪碎他肢體的力道是真的,豎起的毒刺也是真———男人已經沒有溝通的耐心,要置他於死地。

那雙深藍眼瞳掀起憤怒的海嘯,語調卻更加優雅:“小少爺,我剛才對你太溫柔了,是嗎?”

第47章 吊橋效應6【三更】

◎要是你死了他會怎樣◎

誰會救他呢?

還有誰能來救他呢。

不是沒有試著理清思路, 隻是時隔久遠,又度日安穩,上輩子那些逃生副本的技巧早就忘得七七八八, 現在的他無論外表還是內心,都不過是剛剛二十歲的年輕人罷了。

更何況從來沒有哪一個副本, 遇到過巨龍這種生物。

龍的存在, 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絕對力量,不可褻瀆,不可侵犯。

這也是為什麼哈瑞斯如此輕視他。人類在巨龍的眼中,和螞蟻沒什麼差彆。

痛苦累積到一定限度, 就感受不到了。季辭的眼神逐漸渙散,意識也開始沉沒。要是死在這裡的話,他想, 要是就這麼死了,他真的不甘心。還有好多想做的事,還有想見的……

龍尾的力道倏然放輕。哈瑞斯像是聽見什麼聲音,朝四周望了望, 再看向季辭時露出充滿嫌惡的表情:“算了,今天就先不玩兒了。”

季辭知他不會好心放過自己, 但什麼都沒說, 也說不出來。

哈瑞斯摸了摸下巴, 望著眼前瀕毀的人類, 露出饒有興致的表情:“小少爺, 如果你死了, 他會怎麼樣呢?”

「他」……是誰?

季辭來不及反應, 束縛住他的龍尾再一次鬆開, 他重重跌落在地, 這回連跑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掙紮著向旁處爬去。然而還沒等到離開半米,有什麼尖利的東西猛地刺進他的肩膀,直直戳進肩胛骨。

是龍爪。

痛覺在此刻已經失去了應有的效力,季辭感覺不到疼,恍惚中意識到金色巨龍正鉗著他從地麵飛起,像扔一個皮球那樣輕鬆隨意地將他向半空拋高。

再丟進萬丈深淵。

他掉下去了。

最後一幕,是哈瑞斯回到地表恢複人形,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唇邊一抹淡淡的笑意。那雙海藍的眸子怒濤蒸得乾乾淨淨,仿佛真的隻是沒有任何威脅的平靜海麵。

他掉下去了。

季辭閉上眼睛。

*

風聲沒有止境。

下落的感覺是什麼樣的,失重,耳邊呼嘯,模糊的片段畫麵,以及不知何時才能到達最低的惶惶然。

觸底是折磨的終結,也是死亡的起點。

地底比他想象中還要深得多,墜下懸崖的過程相當漫長,季辭已經沒了界限概念,時間像一根失去彈性的棉線不再被賦予任何意義。

人死前的回憶大概就是走馬燈,季辭想到了很多,兩世的記憶融合在一塊,算了算他已經活了四十年,經曆過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幸事,反正是作弊。

可惜他沒從上輩子的經曆中得到任何教訓,這輩子還是草草了事,沒有成就,沒有愛人,留不下也帶不走。

季辭恍惚地想到,自己還能有下一世嗎?

好像已經看見了穀底,還有湍急的地下河。沒關係的,反正摔在哪裡都不過一具白骨。

不對。下麵一丁點光都沒有,他是怎麼看到的?

好像開始產生幻覺了。

也好,沉溺在輕飄飄的幻覺中死去,總比清醒著粉碎要幸福。

然後他落在一個柔軟溫暖的懷抱中。

季辭茫然地抬起頭,看見了許遊。

許遊對他微笑,將他摟向自己,說,小辭,不怕,我來接你了。

果然是幻覺啊。

季辭眨了眨眼,想將許遊的臉記在腦海中,如果有下輩子,還是要最先認出這個人,希望大笨蛋也能記得他。

他闔上眼,這一次很安寧。

老天待他不薄,在一切的最後,讓他死在愛人的懷中。即便是幻象,也是最美好的結局。

*

季辭陡然睜開眼。

他沒有繼續下落,反而在上升———

那個「許遊」不是幻覺,是真的!

隻不過不是人形的雙臂抱著他,而是龍脊。季辭摸了摸堅硬而熟悉的龍鱗,金色巨龍正載著他向上飛去。

“許……遊?”

他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好像怕自己大聲一點就會驚碎這個泡影。

巨龍沉沉地笑起來:“你可真會躲,我找了好久。”

季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你嗎……”

“真的。怎麼了,不相信?”

“我覺得我在做夢……”

“有我,是美夢還是噩夢?”

季辭沉默了。

三歲那年與許遊重逢,他認出這個人就是上輩子殺死自己的NPC,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他最深重的夢魘主題。可後來,伴隨著梨子熏香的淡淡氣味,許遊是將他從噩夢中拖拽出的救命稻草。再然後,他長大了,生出混沌的愛意,許遊又成了最奢侈、可望不可即、可即不可屬的美夢。

兩世的生和死之間,都是許遊一次又一次插手,強行而突兀地改變了他命運的軌道。

這回,還是沒能例外。到最後,仍然隻有他們兩個。

許遊以為他嚇傻了,飛回地麵後連忙化作人形抱住他:“還好嗎?”

明明龍的體溫比人類要低,可這個懷抱是如此溫暖。可以毫無顧忌撒嬌的對象在場以後,先前那些痛感全都湧了上來,季小少爺委屈地要命,眼淚啪嗒掉了下來:“我等了你好久,你怎麼才來?”

——風平浪靜的晚宴前,災難來襲的絕望後,他一直在等待,可他都沒有來。

許遊看著季辭的模樣,難得有些無措,是該先歉疚還是心疼,手掌扣住他的後腦勺,讓年輕的那一個前額抵在自己胸口,吻了吻他的頭發:“抱歉……我來晚了。”

*

原本說新年夜留在自己家中過,其實是為了給季辭一個驚喜。許遊打算在晚宴結束後悄悄到訪,駛入森林沒多久就看見滔天大火。古堡的景象有多可怖,連見多識廣的許遊都不願回憶。

他看見一貫淡然的季家家主驚慌失措的模樣就知道季辭處於危險之中,和他們簡單溝通一下,再次兵分幾路去尋找。

藏寶洞完全是誤打誤撞找到的,原本的入口極隱蔽,但爆炸將洞口炸了出來。裡麵黑黢黢的,而且沒法及時聯係到季淳溝通究竟是何處,未知是所有生物統一的頭號敵人,饒是巨龍也心裡打鼓。

可是,萬一呢,萬一季辭就在裡麵?

想到小家夥無措地躲在角落裡的模樣,許遊眼一閉心一橫踏了進去。

然後就踩空了。

那兒沒有台階,也沒有平路,直接就是萬丈深淵。幸好他是龍,立刻恢複龍形騰空飛起。

同時,令人絕望的是,入口即刻封死:這是個單向的通道,出口不在這裡。

頂上有光,許遊就一直往上飛去,驚喜地看見有模糊的人影———可是不止一個。

接著,就目睹了季辭被扔下懸崖。

許遊的心臟好像也跟著墜下去。

好在,身體記憶比大腦反應地更快,他向下俯衝,跟風力與加速度賽跑,儘力追及了好一段,終於接住了季辭。

嚇死了……真的是要他的命。

罪魁禍首白白被放跑,也不重要了。他緊緊抱著季辭,確認這個人現在安安全全在他的懷中,才總算舒出一口氣。

許遊簡直不敢想象,要是自己來遲了一步,一切又都會如何。

他用指腹擦掉季辭臉上的淚:“都二十歲的人了,怎麼還跟小孩子似的。”

這時候倒是把他當成年人。季辭怒目而視。

“好了好了,不說你了。”許遊借著微光查看他的傷勢,“現在感覺怎麼樣,能不能走?”

季辭抿抿嘴,不說話。

眼睛裡明明白白寫著「要抱」。

好吧,他明白了。許遊認輸,穿過腿彎把小少爺抱起來,從三歲抱到二十一歲,還是這麼輕巧,隻不過抱的姿勢改變了,感覺也不太同,現在懷中不再是個連走路都會摔倒的幼兒,是個真正的成年人,和自己的人類外表能力差不了幾歲。

現在的他抱季辭不再因為小孩子走路慢,隻是因為他想罷了。

他總覺得,他和季辭之間的關係好像需要一些改變。不過為什麼要變、以及要變到什麼程度,他還沒想好。

反正……先找找出口,能出去再說吧。

*

洞穴裡太暗,連個火把都沒有,也沒發現有燈的線路。巨龍的視力比人類強化數倍,架不住黑暗過於濃烈,還是看不清。

許遊可沒有隨身帶手電筒的習慣,不過他想到了一個辦法:“寶貝兒,閉上眼。”

季辭:“……”

但他還是乖乖照做。

就算閉上眼,也能感受到驟起的亮度,而且近在咫尺。不用看也知道許遊一定是點亮了龍瞳。

不僅能隨意開關,還能調節亮度,更重要的是完全沒有多餘消耗,龍的各個身體部位中就屬龍瞳最為「方便」。

能夠照亮一小片周遭的同時,視力再一次得到強化。就算是同樣愛聚財、且很有錢的許老板也被這個聚寶洞震驚了,金山銀山不足為奇,奇珍異寶到處都是,「錢」的光芒交相輝映,眼都快被閃瞎了。

貴族不愧是貴族,寶藏收割者啊。要不是情形不對,他真想上去扒拉兩件研究研究,長長見識。

轉了幾圈,一無所獲。許遊覺得還是應該把季辭先放在這裡,自己飛到懸崖下麵看看,甚至潛入暗河裡都有可能。隻不過小家夥現在這個樣子,怕是一刻都離不開自己。

他熄滅龍瞳,停下來。季辭感受到光褪去,睜開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許遊。”

“嗯?”

“你在乾什麼?”

“找出口啊。”

“……”

“你有什麼想法嗎?”

“有。”季辭抬起頭,“你可以從那裡飛出去。”

許遊也抬起頭,看見那小小一方天窗:“……”

好像是哦。

全世界大概也隻有季辭能用這種「是不是傻」的眼神看許老板了。許遊覺得小孩兒要不是因為虛弱而且不會飛,恐怕都要自己下來走了。

許遊是從下麵的入口進來的,這會頭一次正兒八經打量那個「天窗」,好奇道:“這裡怎麼會有個洞?”

連箱子帶人一起摔下來砸出那個洞的季辭:“……”

許遊並沒有看出這是段對於他而言難堪的回憶,以為小孩兒隻是累了,把他抱得更緊了些:“想睡就安心睡,我會帶你出去的———我保證。”

*

幾年前那場車禍以後,許遊開始勤加鍛煉,讓自己有足夠的力量儲備在險境時單獨化出龍翼。比如現在,受傷的季辭不適合乘著巨龍顛簸,許遊依舊保持人形,隻有背後長出雙翼,抱著他向頂空飛去。

這一次上升得很緩慢,季辭把頭靠在他懷中,靜靜地聽這個人的呼吸聲。

十歲那年,觥籌交錯的宴會廳外,許遊在他麵前單膝跪地,說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十年後,大難來臨,所有人都忙著逃命,他陷入心如死灰的泥沼,唯獨許遊踏平萬苦千辛,來到他麵前。

那個關於「永遠」的承諾不是虛言,是真實的,有重量和溫度,是一個笑容,一個眼神,一個擁抱,一次逃出生天。

儘管現在尚未安全,可黑黢黢的洞穴中卻讓兩人生出一種相依為命的奇異感。周遭萬籟俱寂,隻剩下彼此的心跳聲,他們是宇宙最後的遺孤。

隻有他們兩個人。

最後幾十米,眼看著就要到了,季辭甚至已經想好了出去以後要跟許遊說什麼,下一秒嗓音遽然摻上驚恐:“躲開!!”

來不及了。

方才還平靜的天窗忽然流淌下如同熔漿般的流體火焰,無比瑰麗的金紅色,像是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將它們順著天窗向洞穴裡傾倒。岩漿瀑布似的一瀉千裡,火星受地心引力旋轉飛濺,如同高空灑下的破碎星光。

它來得太過突然,也太過盛大,許遊根本躲閃不及,唯一的做出的應對是下意識將龍翼硬化到極致,宛如鋼鐵護甲,將季辭密密匝匝攏在中間。

他們再一次墜落。

但季辭不再害怕了,他收緊摟著許遊的脖子,坦然地閉上眼。

憾生不能同衾,幸得死能同穴。

很多年後,季辭依然會想起當日被彌天火光驟然淹沒的月色。那是他這一生所見過的,最決絕而殘酷的月亮。

第48章 吊橋效應7

◎那模樣美得讓人心碎◎

如果季辭還有餘力思考, 就會發覺其中的不對勁:最初躲在箱子裡掉下來時,底下就沒受到半點火災和爆炸的侵襲,說明這兒有一定程度的與世隔絕;後來遇見哈瑞斯, 再然後許遊出現,這麼長時間, 那個「天窗」一直沒有破裂過。

怎麼就這麼剛好, 在他和許遊即將離開之際,它就承受不住塌陷、直至淌下烈焰?

除了有人故意為之,沒有彆的解釋。

而這個始作俑者,也隻能是剛剛承認了罪行並且匆忙離去的哈瑞斯。

但眼下季辭分不出時間去想。

這一次清楚地感知到了下落的時長, 許遊的雙翼被龍焰腐蝕得厲害,然而為了不讓季辭受傷,他隻能忍著痛持續張開, 並且儘力調整了方向,以免摔下去後岩漿二次覆蓋。

然而這耗儘了巨龍所有的力氣,在觸底的刹那龍翼再也無法合攏,季辭被衝擊力從許遊的懷裡彈開, 慣性讓他無法停下,懸崖邊因為岩石的滴水異常濕滑, 他根本反應不及, 就那麼摔了出去。

半個身子已然懸空, 雙手無助地抓著地麵上任何有阻力的東西, 隻可惜這兒全是輕飄飄的草皮, 隨著他的動作被犁起, 起不到任何作用。

千鈞一發之際, 季辭抓住了什麼東西———先前被哈瑞斯鉗製時掉落的長火把以匪夷所思的角度扣在邊緣的凹陷處, 成了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但它畢竟隻是一根算不上多麼堅韌的木頭, 沒法完全支撐住一個成年人的體重,要不了多久就會斷裂。而且一旦脫離那處卡槽,就會跟著季辭一起葬身穀底。

一難未平,一難又起,二十一歲的這個新年,注定是他人生中的一劫———如果能熬過去,才叫「劫」,捱不過去,隻能叫做死法。

他想大聲喊許遊,可發出聲全是破碎的,連不成句子。嗓子的疼跟身上其他地方比起來根本算不上什麼,卻顯得如此重要。

“許……”

許遊能聽見嗎?就算聽見了,他受了那麼重的傷,還有力氣爬起來救自己嗎?

季辭萬念俱灰地想,他們兩個,大概真的出不去了。長眠於如此幽暗陰森的地下洞穴,實在算不上美麗的結局。

*

要是他不是人類就好了。

要是他也是龍就好了。

哪怕先前敵不過哈瑞斯,此時也不會拖許遊的後腿。

可他偏偏隻是個人類,人類什麼也做不到。

季辭不敢太大幅度晃動雙腿,隻能小心地去試探有沒有什麼支點。以前隻在電影裡看過的峭壁求生眼下落在自己身上,腦海裡除了慌亂已經不剩下什麼了。他甚至一度後悔上輩子選擇的副本大多是智力型,沒怎麼經曆過荒野求生,不然現在也不會如此狼狽。

好像有個支點!

如果能暫時在此處借力,說不定就能———

正在季辭欣喜於轉折點時,上麵傳來輕微的喀嚓聲,好似魔鬼的咒語。

那根火把斷開了。

奇跡會發生第一次,莫莉找到了他,把他從瀕臨坍塌的泳池帶走,掩護了即將發生在他身邊的爆炸。

奇跡會發生第二次,在他被吞入大樓的裂縫之前找到了堅固的藏身處。

奇跡會發生第三次,墜落後沒掉在火海,而是這個平靜的洞穴,箱子也足夠硬實,他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還沒缺胳膊斷腿。

奇跡會發生第四次,在他被哈瑞斯扔進深淵後,許遊及時趕到。

常言道事不過三,今日已經不止三次。短短一個夜晚,奇跡發生得夠多了,或許賠上了好幾世的運氣。他不能一直等著奇跡降臨,如果這次是終點,也沒什麼可抱怨的。

許遊曾經戲稱過要當他的守護神,季辭嘴上自然不會服軟,卻在心裡一直時時刻刻期盼他的到來。

可現在,連他的守護神都倒下了。

不能同生,隻求同死,季辭曾經在夢裡和許遊共度一生,這樣,也算是另一種方式的願望達成。

他心中起了放棄的念頭,閉上眼,任憑重力將他拽向終結。

他的身體變得很輕,很輕。

*

有誰在最後一秒拽住了他的胳膊。

季辭驀地睜開眼,抬頭的霎那有些晃神,在看清許遊的模樣後,眼淚唰啦掉了下來。

雙翼已經被龍焰聚成的岩漿毀得殘破不堪,比鋼鐵更堅硬的龍骨幾乎折斷,也許今日就是它最後一次展開,從今往後再也飛不起來;連許遊身上的皮膚,也因為傷勢過重克製不住複原了原身,整張臉人類的肌膚和龍的鱗片斑駁相間,鱗片和肌理還在順著顫抖牆灰似的剝落,煞是可怖。

從初見起就意氣風發、優雅迷人的許遊,高定西裝穿上英俊堪比當季男模的許遊,到哪兒都要把捯飭得光鮮的許遊,清楚自己外表魅力也深知如何散發魅力的許遊,現在竟然狼狽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全是因為他。

季辭泣不成聲,甚至不知道念出的是來自聲帶,還是僅存於腦海。

一個名字,隻剩一個名字。

“許……遊……許遊!!”

“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寶貝……”

遠處猖獗的火光在兩人的瞳孔裡映出朦朧的倒影,原本漆黑的平台照得透亮。季辭懸在崖邊,一隻手被拽住,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目不轉睛望著他,眼淚如同星星的碎片,然後亮晶晶的齏粉消融進深穀的風中。

那副模樣美得讓人心碎。

許遊也將此刻悉數烙在記憶中。直到現在,許遊還在衝他微笑。儘管笑容隻會讓龍鱗的裂紋更深一分,但季辭不願再想宇宙坍縮天地滅絕,隻想被他擁在懷中。

然而理智告訴季辭,許遊根本支撐不了多久。龍翼和人形雙手處於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態,龍翼毀成這樣,相當於人類的筋腱、骨骼儘數撕裂,季辭看得出來,許遊完全是用肩膀為支撐點匍匐到他身邊,難以想象拽住他花了怎樣的力氣,又忍受著何種巨大的痛苦。

他流著淚搖了搖頭:“算了……放、開……”

放開我吧。

這樣下去你我都活不了,如果現在放手,至少你還有希望。

能活兩世已是作弊之舉,重來一次還能遇見許遊,相安無事這麼多年,最後能死在他身邊———命運給他開了如此好的價格,他不該總不滿足,也應當收下。

向來對他百依百順的許遊偏偏此刻絕不會答應,已經不再憑主動意識調動肌肉,全是意誌力將他從崖邊拽上來:“我答應過你小舅,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你。”

那一年的季辭還是三歲的奶娃娃,他在電視節目上看見軟乎乎的小孩子,心裡計劃好如果接近他、又如何攀上季家這股東風來壯大自身。

後來,在季淳的書房,龍骨注視的燭火下,許遊算不清自己從何時開始心境悄然改變,無須S級任何血統壓迫,與初始截然不同的想法像種子一樣生根發芽,守護神上任宣言從此種在心底。

許遊深深看向他的眼底。

“為了你,隻要是為你,什麼都可以。”

*

等到季辭再次醒來,是一周後。

鼻腔裡充盈著消毒水的味道,身底下也不是熟悉的床。

他遲鈍地想,這兒好像不是家。

對啊,怎麼會是家呢。記憶潮水一樣緩緩湧來,他生長了二十年的古堡,已經永遠留在大火裡了。

季辭想睜開眼,卻動彈不了,一雙手輕輕捂上他的眼睛,溫柔道:“你太久沒睜開眼了,要適應一會兒,慢慢來。”

是小舅。

季淳的聲線似乎有著讓人安心的魔力,他躁動的心跟著平靜下來。

房間裡的燈被關掉,窗簾也拉上,準備好最昏暗的環境。季淳告訴他可以了,季辭這才慢慢睜開眼。昏睡一周,稍微動一下都是天旋地轉,隻能緩緩轉動眼球,看見小舅和兄姐,還有加西亞。

還好,他們都沒事。那是季辭的第一個念頭。

他們都望過來,神色擔憂,誰也不敢開口說第一句話,怕驚擾到他。

許遊不在。

季辭閉上眼又睜開,再次環視一周。

還是沒有許遊。

季淳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看著自己捧在手心裡的孩子經曆如此磨難,臉色蒼白如紙,俯身心疼地撥開他的額發,柔聲道:“放心,他沒事,在隔壁病房休息。”

季辭怔怔地看著小舅,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要是以前,嬌氣的小少爺早就掉眼淚了。

可經曆這樣一場生死劫,他卻忽然變得沉默。

旁邊傳來低低的啜泣,是季悅梔。季越彭拍著她的肩膀,轉過身去不忍心看。季霖澤和加西亞表情凝重,而季淳握著他打著點滴的手。

他們都有不同程度的傷,哪怕是巨龍的自愈能力也需要時間。然而這場災難留下的,絕不僅是□□上的疼痛。

萬幸的是,他們都還在這裡。季辭最愛、也最愛他的人們,幸好沒有被奪走。

天災人禍,方顯生命脆弱,也襯得愛和意誌是世間最頑強。

*

季家有自己的私人醫院,裡麵工作的一半都是龍類,治療起龍焰帶來的傷不需要刻意隱瞞,也方便其他同胞看些人類醫生涉及無能的病症。

醫生技術高超,設備也都是最先進,季辭恢複得很快。

等他狀態好些了之後,二姐和小哥來探望他,順便提起那天之後的事情。

整個古堡已經化作廢墟,和燒焦的夜晚、哭泣的雪地一起,在不久後會被全部掩埋,以防被人類監測到異常。

他們也確定了那晚的事情不是意外,空中俯瞰能看得見地麵上留下一個巨大的「H」,似乎在告訴來人自己是誰。

長久以來,純血都是巨龍頂尖權勢的象征,是受萬眾頂禮膜拜、最神聖的存在。然而現在居然有什麼人公然縱火,害死了季家的仆從,差點要了小少爺的命。

明目張膽的侵害與挑釁,震驚了龍屆。

那些都不在季辭關心範圍之內,他隻是告訴了小舅當日見到的哈瑞斯。

“那個混蛋……膽大包天!!”季越彭把拳頭捏得咯吱作響,咬牙切齒。

倒是加西亞冷靜地問:“他的眼睛是什麼顏色?”

當時的光線並不好,而且他被勒得幾乎窒息,但季辭沒有忽略:“海藍色。”

他永遠不會忘記。

和加西亞之前走訪的結果差不多:「H」,深藍的瞳色,年輕男人,A級……基本可以確定,女仆莫莉當天帶來的「男朋友」,季辭口中自稱哈瑞斯的男人,和那個死不足惜的罪犯,是同一人。

帶他進入季家的莫莉本人,也為了保護季辭而死。

他們沒法怪她,女孩子在季家這麼多年,感情深厚,為人善良,有目共睹。而且就算不是莫莉,也可能是彆人,既然那個哈瑞斯決意要摸進季家來,肯定籌謀已久,而且會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單薄天真的姑娘又怎麼能察覺得到?

季淳沉吟道:“這個姓氏……我沒有印象。不過我會讓加西亞去查。後麵的事情,就交給大人吧,你不用擔心,好好養身體。”

看吧,他都21歲了,在小舅和兄姐眼中還是小孩子。

不過這一次季辭沒有辯駁。

他默不作聲,依然在想那雙憎惡入股的海藍色眸子,究竟是在哪裡見過。

季辭下意識摸了摸左腕上的手鏈,滴著龍血的紅寶石又碎了一顆,在許遊為他擋下傷害的同時。從十歲那年收到這份特彆的生日禮物起,緊張、思考、驚懼數一數珠串,已經成為了下意識的習慣動作。

說到十歲……

——他想起來了。

第49章 吊橋效應8

◎頭一回見許遊的家人◎

他們埋葬了莫莉和其他不幸遇難的同胞。

這是季辭第一次去山穀。以前季淳領著季悅梔和季越彭來探望母親時, 並不會帶他一起,家裡也不大提那個已經離去幾百年的、真正的季家家主,好像言語都是種驚擾。

興許是龍靈有知, 山穀奇就奇在一年四季都開滿了花,無論炎夏還是隆冬。季念雲就葬在爛漫山花簇擁的最清澈的泉水邊。莫莉和其他人都是當年敬仰她、也受她疼愛的子輩, 如今他們的魂魄再次相聚, 也許是件團圓的好事情。

以前他們來看望季念雲時都會捎上一朵銀焰花,但現在它的根係已經全部毀在大火中。季辭沿用了人類的方法,拿了一束沾著露水的白色菊花,默默低著頭, 其他人用他聽不懂的龍語念著禱告詞。

他肯定是沒見過季念雲的,家裡也沒有過她的肖像。他對這位當年叱吒風雲的S級充滿了想象,隻不過現在周遭靜默, 隻有風聲。

某種程度而言,他對季念雲並沒有感情。但今日新加入的這些「住戶」,都是看著他從小長到大,他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血統, 即便大多數都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

夜色降臨之前,他們還笑著跟小少爺打招呼, 說今晚準備了怎樣的好菜;一個晚上過去, 陰陽相隔。

上輩子的季辭經曆過很多很多死亡, 多到數不過來。每個副本進去的十幾個人, 最終活下來的可能隻有兩三個, 前一秒還在一同思索對策的隊友或許後一秒就沒了命。但他們都是匆匆過客, 和這輩子相伴二十年的家人離去, 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尤其是莫莉。如果不是為了從泳池裡帶走他, 如果不是要幫他躲避爆炸, 她也許能夠———她是為了保護他而死。

儘管季辭清楚自己不是凶手,可內疚和負罪感還是難以消除。他想他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好起來。

本以為巨龍這種傳說中的生物就應當活成傳奇,可現事實卻如此殘酷而明了:所有生命都脆弱,所有生命都有儘頭。

季辭和其他人在那裡站了很久。山穀間回蕩的風聲如同嗚咽,如此叫人想要流淚。

*

小孩並不擅長隱藏自己的情緒,季淳注意到孩子的心神不寧,回去路上和季辭坐了同一輛車,把他的手握在掌心中,溫聲道:“這些都不是你的錯。”

季辭神色黯然:“我要不是人類就好了。”

季淳有些訝異,沒想到竟然季辭會這麼想:“為什麼?”

那夜浩劫裡,他一遍又一遍地如此期望:“要是我能飛———要是我沒這麼脆弱,他們就不需要保護我而讓自己受傷。”

“「他們」。”

“許遊,莫莉,還有其他———以後可能的人。”

“未來的事情,就不要交給現在來煩惱。至於許遊和莫莉,的確,他們受到嚴重的侵害,可犯錯的是凶手,而不是另一個受害者。哈瑞斯才是這件事的源頭,你無須苛責自己。”

為什麼所有人都對他這麼好呢。季辭想不明白,自己真的值得嗎?

他看著小舅的眼睛,知道自己不能問出這句話。若是否定了自己的價值,莫莉的死就更顯荒誕。他必須好好活著,活得足夠鄭重,才能不辜負其他人。

季辭遲疑片刻,決定和盤托出:“其實我……以前見過他。”

“哈瑞斯?”季淳蹙眉,“什麼時候?”

“十歲。”季辭回憶著當天的情形,“許遊帶我去了一次晚宴,在後場見過。”

當時他著急去洗手間,在樓梯撞到了那個人。到現在季辭都還記得那時哈瑞斯戴了和大哥一樣的法穆蘭手表,表圈鑲著與眼瞳同樣顏色的藍寶石。

甚至於那年第一次見麵,他就覺得這個人似乎記憶的更深處出現過。現在回想起來,十年前,或是更早,哈瑞斯就已經開始了謀劃。

多大的一盤棋,耐心、時間、謀略缺一不可,縝密得令人毛骨悚然。

季淳問:“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你那麼小,為什麼會記得?”

其實十歲也不小了,更何況三歲起這個「小季辭」的身體裡裝著的就是擁有完整前世記憶的成年靈魂,隻不過在龍看來人類再年長也與嬰兒無異。

季辭回答:“因為他的眼睛。”他頓了頓,“我一直覺得海藍是非常好看的顏色,但他讓我覺得……危險。”

季淳並未親自和哈瑞斯碰麵,但無論是季辭,還是其他仆從都提到過,這個哈瑞斯的言談舉止明明儒雅隨和,卻時刻給人危險的感覺。

他沉吟:“我會去查。你放心,都交給大人。”他摸摸季辭的頭發,聲音依然柔和,眼神卻暗了暗,“季家的人,不會白白送命。”

車窗外的風景快速倒退,幾乎模糊成定格畫麵,如同老舊電影一幀幀放映。季辭比誰都相信小舅,哈瑞斯害得矗立森林漫長幾個世紀、幾代龍心血建立起來的古堡毀於一旦,還殃及那麼多性命,千刀萬剮不為過。

“回去之後要做什麼?”季淳又恢複了平日遠離塵囂的淡然,仿佛剛才瞬間的陰翳隻是幻覺。

“去看他。”

季辭再次看向窗外。

黑色賓利以人眼無法捕捉的速度載著他們遠去,直到連綿的山脈被完全拋在身後。

*

「他」指的自然是許遊。

等季辭身體恢複些許、央求著小舅帶自己去看許遊時,才知道後者根本非但不是「沒事」,甚至仍在昏迷中。

許遊一直沒醒。

第三天。第四天。

第二個星期,第三個星期……都沒有。

他就一直那麼沉沉睡著,彼時受龍焰腐蝕而剝落的龍鱗,憑借著先進的醫術和A級巨龍強大的自愈能力恢複,雙翼的狀況也有所好轉,隻不過需要等他本人蘇醒後,才能確定是否可以再次飛行。

心跳,呼吸,血壓,體溫,不同器官……季家的設備之精密在整個龍屆或人屆都無出其右,各項監測指標逐步趨於穩定,隻是許遊一直醒不過來。

又或者受的傷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重,才會陷入長久的昏迷。

季辭跟著二姐住進小哥一處離醫院很近的房產,每天都去病房陪著許遊,從早坐到晚。窗邊的水仙花謝了又開,他每天唯一要做的就是給它換水,等著許遊哪天睜開眼時,能看見開得最好的他們。

如同末日來臨的絕望中兩個人在黑暗裡相依為命,季辭知道自己對許遊的感情,已經從最初懵懵懂懂的好感,完完全全轉變成了愛意。

許遊待他不薄,這麼多年都把他捧在手心裡萬般寵愛,如今又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他。許遊絕對是這個世界最愛他的人之一。

可季辭確定那和他所想、所要的愛不同。

他陷入深不見底的迷惘。

*

後來的某日,季辭在醫院裡頭一回見到許遊的家人。

S.O.T.的許老板人龍兩屆都是風光無限,不過他的的父母都隻是普通的A級,不爭權勢,默默行商,也遠比不上兒子事業的輝煌程度。

如果沒有許遊這件事,他們連見覲見純血貴族的資格都沒有。

同來探望的還有許遊的祖母,倒是稍微有那麼一點兒地位,不過還是跟季家相差甚遠。

龍類在化形成人時可以隨意捏外表,大部分龍都會以青年或中年形象進入人類社會,但許遊的祖母不同,她選擇成為七十歲的老太太,一頭如霜似雪的銀發,每道皺紋裡都藏著時光沉澱後的慈愛。

季辭跟在季霖澤後麵去見他們時有點兒緊張:一方麵是因為頭一回見許遊的家人,這和見寧延年兄姐的感覺完全不同,因為許遊於他而言要鄭重和珍重得多;另一方麵,如果不是他,許遊本應在家裡和和樂樂過新年夜。

——然而就是為了救他,才會躺在醫院至今生死未卜。

如果他們要指責,季辭自暴自棄地想,那就讓他們來吧。

但真正見上麵時,三人卻對他十分恭敬,行了龍類特有的禮,有點兒像中世紀的騎士:“小少爺。”

他詫異地眨了眨眼,無措地瞅瞅大哥,但後者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他隻能硬著頭皮回答:“您好。”

許家老太太在征得他和季霖澤同意後,顫抖著握住他的雙手,感激涕零:“謝謝您,給他守護您的這個機會。”

季辭更懵了:“……”

許老抹了抹眼角:“能為純血做事,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小遊實在三生有幸。”

狀況外的季辭好像終於有點兒回過神來:巨龍間一級壓著一級的血統製度,遠比他原本料想得要嚴密和龐雜,因他直接誕生在權勢頂點,儘情享受著每個人對他的寵溺,從沒想過血統低下的其他等級是如何看待S級。

現在他懂了:純血在他們眼中,就是龍靈的化身,普世意義上的神明,可望而不可即的引領。

是該說他們有信仰,還是說他們太過荒謬呢。

*

許家人此次來並不僅是探望還在昏睡中的兒子,更是帶來某種能救許遊的「偏方」。在和醫生商討了方案後,許家再次見了季家。

這一次家主也在。一直從容泰然、有大家風範的許老見到季淳,差點哭了出來。

後來,聽季霖澤提起,才了解老人家曾經受過季念雲的恩,可以說,沒有小姐的幫助,就不會有後來延續的許氏。如今幾世紀過去,她的孫子許遊反過來保護了純血家的幺子,也算是報恩。

千百年來季淳早就習慣了其他龍對自己的頂禮膜拜,而且許老人類外表比自己「年長」,真實的龍屬年齡並不一定大到哪兒去,不過還是禮節性地扶她坐下。

季霖澤看了看季淳,得到示意後先開口:“您所謂的「救命良方」,是什麼?”

許老平複了心情,緩緩道出:“銀焰花。”

其他人果然如她猜測得那樣沉默了,她繼續說:“小遊應當是被傷了心魂,就算□□上痊愈,意識還是會醒不過來。對於巨龍而言,銀焰花是治愈破碎魂魄最佳的一味藥。”

——那個嬌小淺淡的金色花朵,無數龍心之向往的精神力,竟然又成了關鍵中的關鍵。

三百年前,季淳為了體弱多病的外甥踏上尋找銀焰花的旅途,帶回的另一株銀焰花種在了古堡,也就是季辭屋子附近的牆壁縫隙裡。

花季一年兩次,每次一個月,柔弱至極,有點兒風吹雨淋、蟲病侵害就會死。不僅如此,它一直沒有生根再發芽,種下一株,也隻長了那一株。除了十年一次祭拜季念雲以外,誰都不敢輕易碰它。

但它現在已隨著整個城堡付諸一炬。

最後的希望似乎也再次泯滅。

默不作聲的季辭忽然開口:“我去找。”

他聽說過當年小舅為了小哥去找花兒的英勇傳說,那麼自己也可以。更何況許遊是為了他才變成這個樣子,如果說誰最應當做出這種努力,非他莫屬。

季悅梔立刻阻止:“那怎麼行!路上千辛萬苦,你怎麼受得了?”

他們家的小寶貝,這麼多年沒怎麼離開過家,頂多也就是高中和大學在城市中心,那也是在家有保姆出門有司機的優渥生活。現在讓他獨自去「探險」,怎麼能放心得下?

“我和二姐一起去吧。”季越彭也不讚同。

季淳沒說話,許老卻歎息道:“二小姐,三少爺,我沒有任何不敬的意思,但是,很遺憾,你們不能代替小少爺去,甚至不能陪同。”

姐弟倆異口同聲:“為何?”

“銀焰花不僅極其稀少,還隻有特定的人才能找到。”她看了眼季淳,“這一點,我想先生當年,應該有所體會。”

季淳點點頭:“小梔,越彭,你們確實幫不了崽崽。”

他發話,其他人自然不會有異議。季淳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側的大男孩兒:“雖然我擔心你,不過把這件事作為你長大成人的第一個挑戰關卡,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其他的,你無須掛礙,專心去找吧———去救他。”

不知是不是季辭的錯覺,他總覺得小舅說到最後那三個字時,看向自己的眼神彆有深意。

難不成……

不,不會的。

他可沒準備好在許遊之前,先讓家裡人知曉這份曖昧不清的心思。

許老不留痕跡地收回觀察他們二人的目光,和藹道:“小少爺並非隻能單獨前去,可以有同伴。隻是同伴……有些限製。”

季辭一愣:“什麼樣的條件?”

“忠誠的溫情,無畏的赤子之心,以及,不設限的愛。”

第50章 吊橋效應9

◎人類也什麼都做得到◎

大三學生寧延年寒假的一天, 從睡到中午十一點開始。

平時在家裡總被各方勢力「壓迫」,做什麼都不自在。隻有假期,父母兄姐忙著上班沒空管自己, 才獲得短暫而寶貴的自由。

隻不過今天他揉著眼睛趿著拖鞋推開門,正盤算著待會兒吃早餐時看個什麼動畫番或者電視劇, 就瞅見應當空蕩蕩的沙發上坐著父母和一排……黑衣人?

一定還在做夢。

寧延年退回房間啪地關上門, 上躥下跳再做個深呼吸,確定自己是清醒的,重新打開門。

還是沒變。

什麼情況。

腦海中瞬間湧現出無數種電影裡看過的可能,比如自己其實是什麼被抱錯的巨賈之子, 真正的家人找上門來;比如父母在外麵欠了債,雇了打手氣勢洶洶;比如哥哥其實是某個秘密職能部門的要員,他一直覺得他神神秘秘的……

直到他在黑衣人中瞅見熟悉的一位:“加西亞先生?”

作為季辭的兩個禦用司機之一, 在高中的後半段,他見加西亞比見許遊的次數更多,自然是認識的;隻不過加西亞高冷無比,平時見到他也頂多點點頭, 絕沒有多餘的交情,今天竟然親自登門, 難道是季辭?

說起這位好友, 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過了。最後一次還是新年夜, 當晚他和季辭通電話, 互相交流了一下論文的進度, 以及倒一倒假期不能出去玩兒的苦水。話說到一半被姐姐強行拖去吃飯, 回來之後, 就再也聯係不上季辭了。

後來想方設法打通了手機, 也不過草草幾句, 對方一直遮遮掩掩的,講不上幾句話就要掛斷。寧延年心大,既不會猜測對方是不是討厭自己了,也沒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單純覺得季辭可能行程表安排得太滿,沒時間閒聊。

結果現在加西亞毫無征兆出現在家裡。所有情節都切換成刑偵劇的套路鑽進腦海———

不對,寧延年突然想起,季家可是龍啊,來這兒總不會是要告訴父母……

天馬行空的想法還沒下文,父母忽然招手讓他過去。一直嫌他沒什麼出息的母親又驚又喜:“小年啊,你竟然被選去直博的海外冬令營,怎麼不早告訴我們!”

“啊?哦、哦,我……”

我也是剛知道啊。

*

直博?海外?還夏令營?這幫遠古巨獸倒是對人類的生存發展模式研究得很透徹,連他爸媽最期待什麼都摸了個徹底。

但是———數學係的寧延年邏輯思維還是比普通人要強的,很快反應過來———這話裡的意思,自己得藉由這個「冬令營」的名頭離開家?

果然是出了什麼事。

不僅父母在家,兄姐也都在,他們平日裡嫌他幼稚,都不大愛跟他說話,這時候居然殷勤地替他收拾好行李,囑咐著「要好好和彆人相處」「努力拿到名額」「照顧好自己」。

以冬令營為名頭,實際上要做什麼,寧延年完全摸不著頭腦,隻不過,他很確定季家替誰做出的決定都是無法更改的,他沒有拒絕的餘地。

換個思路,若能整個假期都不用待在父母跟前,好像也不賴。

看起來一群黑衣人來勢洶洶,其實他們對寧家父母非常客氣,不僅圓滑地敷衍過去,還禮數周全地帶了不少東西,把父母兄姐哄得很是開心,大方地手一揮放寧延年離開。

寧延年坐在加西亞的車上,有好幾次想問問看究竟是什麼事情,後視鏡裡管家先生冷若冰霜,把他的疑問全都堵了回來。

好吧,如果現在還沒到他該知道的時候,那麼問了也不會有回答。

兩小時後,車並未駛向人跡罕至的森林(不能去古堡再參觀一趟,寧延年還有點兒小失望),而是去了某個依山傍水的富人區。

季家就是季家,隨隨便便一棟房子也都是他想也不敢想的地段,更彆說價格後麵跟著的數不清的零。

和字麵意義上中世紀建成的城堡不同,這兒完全是東方風格,還有個小而精致的園林,亭台樓閣,曲水流觴。

寧延年走一路看一路,脖子都快扭疼了。

跟季辭做朋友真好,單純的寧延年想到,可以不用排隊不用租講解器,逛遍古今中外的建築。

*

他跟著加西亞進了最裡麵的廳堂,季辭並不在,反倒是小溫已經坐在那兒了。

加西亞示意他先在這裡等一下,轉身離開。寧延年經曆了一路的遐想,此刻總算見到熟悉的人,有如長久的懸空飛行後終於落地,興高采烈地坐到她旁邊:“嗨,你的畢設怎麼樣啦?最近都沒看你發朋友圈,阿辭也是,你們一個個的都好忙哦。”

姑娘麵前放著幾個形狀不一的影青瓷小碟,質地溫潤,色澤通透。裡麵分彆盛著榛子酥、桂花糕和蓮花奶凍。

如果他們有人是考古專業,能認出來這些被巨龍們隨意拿出來招待客人的器具,都是失傳已久的稀世珍寶;隻不過與龍的年歲相比,年輕得不值一提,但因為好看,還是有幾分收藏的價值。

寧延年拈了塊榛子酥嘗嘗,甜而不膩,香脆可口。等他吃完了才發現,從進來開始,女孩兒不僅一句話沒說,神色慌張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寧延年忍耐放下還想拿桂花糕的手:“你怎麼了?”

小溫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其他人監視他們後,才顫抖著悄聲說:“他們……他們不是——”

“是龍嘛,我知道。”寧延年說得理所應當。

小溫瞪大了眼睛,聚起了淚光:“我好怕……”

如果寧延年情商再高點兒,這時候應當適時安慰她,但他實在沒那東西:“哎呀,怕什麼,又不會吃了我們。”

“可、可是為什麼叫我們來?”

“大概是季辭有什麼事吧。”

“他也——”

“不,他是人類。”

女孩鬆了口氣,又提起來:“他被□□很久了麼……”

誤會大發了。寧延年趕緊解釋:“不是,季辭是他們家收養的孩子。”

一群遠古生物養了個人類幼崽,想想更恐怖了。

小溫一大早被這群陌生的黑衣人客客氣氣「請」到這兒,途中不小心看到他們人類的雙手附著著隻有在特效裡才見過的鱗片,嚇得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等到寧延年來,想對他訴說一下驚恐,結果這家夥竟然一副天經地義的模樣!

所以對「居然真的有龍存在」「就是那種電影反派的遠古巨龍」「多年前暗戀的男神現在的好朋友就是龍養大的孩子」“真的有龍啊!!”大驚小怪的自己才是不正常的嗎?

累了,世界毀滅算了。

*

季淳和季霖澤站在門外,透過縫隙看見季辭進去給兩個朋友講解現狀。

小溫從一開始的詫異至極,到後來了解現狀的糾結,再到聽聞古堡大火的悲慘忍不住啜泣,最後決意陪他一起,情緒變了又變,不變的是從頭到尾也沒說過拒絕和退縮。

反倒是寧延年,出乎意料的冷靜,沒有手舞足蹈,沒有義憤填膺,也沒有對自己終於要成為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的欣喜,隻是堅定地表示一定會儘自己所能提供幫助。

季辭的感動之情溢於言表。

十三歲那年剛進入學校,受到寧延年的誤解,他傷心的不得了,以為這輩子都隻能踽踽獨行。

季淳告訴他,也許以後總能遇見出賣、不會背叛、不會另眼相待,可以交托真心的友情。

現在他找到了。

三個孩子在屋裡計劃著,季淳看著湖裡倒映著的天光雲影,歎了口氣,不因煩憂,而是欣然:“我很開心崽崽能有這兩個朋友。”

季霖澤插著口袋在他旁邊,問:“你真放心讓他們三個前去?”

“為什麼不呢?他已經成年了,是個獨立的大人了。”

“那是在安全的人類世界。這可是龍的地盤———而且不止是龍。”

純血家的幼子獨自去探險的消息一定會立刻散播,一路上會遇到多少連季辭都沒見過的生物,更彆提那兩個完全沒經驗的小家夥。妖魔鬼怪磨牙吮血,虎視眈眈,實在太危險。

“放心,加西亞都安排好了。”他笑道,“沒有誰比他更擔心崽崽的安全。”

聽見加西亞的名字,季霖澤的臉色沉了一瞬,然後切換了話題:“我一直在想許氏那句話。「忠誠的溫情,無畏的赤子之心,不設限的愛」,現在看來,應當是對應他們三個。那個男孩子很明顯是赤子之心,小姑娘呢?是愛,還是忠誠?”

“小溫嗎,是忠誠的溫情吧。”

“小辭是「不設限的愛」?”季霖澤蹙眉,“這個愛,指的是什麼?對誰?”

“孩子的事兒,隻有孩子們才知道了。”季淳笑而不答。

沒有界限、不被任何束縛的愛意,除了那個人,還能是對誰呢。

隻是,既然小辭現在不願說出來,他也就沒必要越俎代庖了。總有一天,他們都會等來答案。

*

許遊沉睡的第二個月,季辭正式踏上了尋找銀焰花的旅程。

和當年的季淳一樣,為了愛的人,不辭艱辛,無所畏懼。不同的是,他並非孤身,有兩個好友相伴。

加西亞恢複龍身,載著他們向西邊飛去。寧延年很久沒騎過龍了,小溫則是破天荒頭一回,兩人驚恐和興奮交加———這可比全市最大的S.O.T.旗下遊樂園隨便什麼過山車、跳樓機都驚險多了。

想到遊樂園,就想到他們此次遠行的目的:拯救昏迷中的許老板,心情又不知不覺沉重下來。

隻有季辭,看著曾經古堡的位置重新覆上荒草,感到一陣苦澀的心碎。尖尖的、適合做夢的塔頂沒了,它和它們再也回不來。

那一晚大火中季辭無數次地祈禱,自己要不是人類就好了。人類太渺小,太脆弱,太平凡———人類什麼也做不到。

可他此刻卻和另外兩個人類一同載著使命出發,隻有他們,才能夠尋找到罕見的花朵,隻有他們才救得回來許遊。

季辭現在知道了,人類不會什麼都做不到。

人類可以做到龍做不到的事。

因為人類有忠誠的溫情、無畏的赤子之心和不設限的愛,人類有全宇宙最強勁、最所向披靡的終極武器———永不凋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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