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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辭從醒過來開始就沒有往後麵看去, 一直追尋著洞口的光亮, 然後又被巨大的蜜蜂吸引了注意力, 完全沒發現自己身後居然有人。

埃隆究竟監視了他多久?在他昏迷的時候會不會已經動手做了什麼?

山洞隨著蜜蜂的轉身透出更多光亮, 足夠他們看清對方。他警惕地盯著埃隆, 後者攤了攤手, 掛著堪稱友好的微笑:“彆這麼防備嘛, 小少爺。你看, 我沒有捆你, 也沒有傷害你——”他的目光落在季辭肩頸上透出衣料的血色,“抱歉,也許過來的時候用了點兒力,但那不是我本意。”

季辭沒有說話,等著他的下一句。

埃隆還是笑著:“你不好奇,我「請」你的來意嗎?”

“「請」?”季辭難得露出一絲嘲諷。

“彆的地方都沒有這裡安靜。我怕我們的談話會被打斷。”埃隆說,“但我會好好對你的。你想吃什麼喝什麼,包括衣服和床,我都可以給你。”

被囚禁在陰森森的山洞中,就算穿金戴銀山珍海味又有什麼意義。季辭冷冷道:“少說廢話。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或者我什麼都不能給你,你終究要向彆人討要。”

看來總被捧在手裡的小少爺,並沒有被嬌養成一無是處的傻子。“你隻是一個人類,和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類。”埃隆眯起眼,饒有興趣地打量他,“為什麼對季家和許家這麼重要?”

季辭沒有回答:“你想要這個世界的權,我小舅早就放手了,你現在要挾我來逼迫他,還要做什麼?逼他自殺?”

“你還知道點兒政治。”埃隆並不氣惱,“可惜,小朋友,龍類的權勢可沒人類想得那麼簡單,也不是他退位、或者死,就能解決的事。”

“那還要什麼步驟?”

“想套我的話,可沒那麼簡單,小家夥。”埃隆笑道,“你隻要安心地待在我這兒,彆想著逃跑,就夠了。”他抬起下巴,示意矗立在洞口的蜜蜂,“我想,你應該還沒有能跑得過它的力氣吧?”

季辭還沒說什麼,一陣急促的鈴聲打斷了埃隆。他瞥了眼來電人,臉色沉了沉,直接掛掉了電話。抬起頭又掛上先前虛偽的麵具:“本來想帶一個人來見你,現在恐怕來不及了。晚些見,小少爺。”

巨大的蜜蜂恭敬地給他讓出路,埃隆旋出一陣風,恢複巨大的、金燦燦的龍身,轉眼消失在山洞中。

季辭靠著冰涼的岩壁,仰起頭呼出一口氣。

上一回感到如此惘然,還是許遊剛剛陷入昏迷的那段時間。現在,那種軟弱的、無能為力的感覺,重新回來了。

他隻是個人類。他什麼都做不到。

*

城堡裡的幾人一籌莫展,綁匪的身份跑不了那幾個對立的勢力,尤其是赫定家和埃隆·哈瑞斯,然而他們沒有證據,不能直接找上門興師問罪,更無法確定小辭此刻的位置。

季淳難得神情焦灼,問許遊:“他還安全嗎?”

許遊臉有點兒熱,點點頭。

巨龍在結合後,相當於天然地立下一道契約,伴侶可以通過共振來感知對方是否安好,但也僅限這麼多,不能定位,更不能溝通。

他們從來沒在長輩麵前談及過結合的事情。按照人類的法度,季辭早就是成年人了,可在巨龍、在季家眼中,他始終是個非常年幼的孩子。結果季淳這個問題讓人措手不及,還必須回答,旁邊幾人先是為季辭的安全鬆了口氣,旋即意識到這代表了什麼,看向許遊的眼神都多了幾分複雜。

要不是自己已經被承認了,許遊想,這些愛子心切的純血們,都在磨牙吮血吧。

忽然,派去探查的仆從拿來一封信。

都這個年代了,居然還有人寫信。而且還是通過飛鏢紮在石牆縫隙這種古老的方式。

但同時他們也意識到,想要在不被季家的雷達檢測到的距離,紮進堅硬磚牆的細小空隙中,需要多麼深厚的功底。

鏢尾係著一段金粉色的、女孩子紮頭巾似的綢緞,季悅梔很熟悉這個花紋,是某個奢牌的新款。她纏在指尖上嗅了嗅,香水味也是同一個牌子。

季淳打開薄薄的信箋,字數寥寥,卻讀臉色卻凝重。

他看完後深深歎了口氣,季越彭接了過去,一眼瞥見落款。

伊迪絲……赫定。

是她!

信上隻字未提季辭,比起信件更像是邀請函,邀請他們去赫定家的莊園做客。

這個「他們」,特指許遊和季淳。

並且特意注明了,隻有他們兩人能來,其他人恕不接待。

季越彭狠狠摔在地上:“先是小辭,再是舅舅……究竟是何居心!”

不管是什麼居心,為了崽崽,總是要去的。許遊還好,獨來獨往慣了,季淳這邊有點兒麻煩,幾人都不同意他去。畢竟赫定家和季家已經結了世仇,就算季淳貴為元老,難保這不是個鴻門宴……

不,所有人都清楚,這就是個鴻門宴。

眾人七嘴八舌,不是爭執,勝似吵嚷。

季淳歎息:“都彆說了。”

他的聲音非常輕,輕到離得遠一些的季悅梔甚至沒聽清楚他說了什麼。然而所有人還是在同一時間靜默,城堡頓時安靜到可聞針落。

他捏了捏鼻梁:“我和小許去。”他做了個手勢,阻止任何反對聲,“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

他已經活了一千多歲了,姐姐,父母,從前所有的交心之人,都已經不在世上了。他將季悅梔和季越彭拉扯成人,給了他們遠離紛爭漩渦、永世衣食無憂的優渥條件,也算是做到了被人囑托的最後一件事。

有很長一段時間,季淳覺得生命沒什麼意義,直到二十五年前在大火中發現了那個幼小的人類遺孤,才從他身上重新找到丁點樂趣和希望。

赫定家想要什麼呢,想讓自己向他們臣服,徹底將純血的領導力拱手讓人,或者乾脆消失,一勞永逸。那都沒關係。他多活一天,一年,一百年,都沒什麼差彆。

但崽崽不同,人類的壽命隻有那麼點兒,餘下的每一日對他而言都無比珍貴。

怎樣才是平衡,季淳看得最透徹不過。

季淳在去往赫定莊園的一路上都是沉默。平時裡身邊總是簇擁著許多人,季霖澤和加西亞像是他的左膀右臂,尤其是後者,幾乎與他是一體共生的光影,衣食住行,寸步不離。

今日,他們都不在,隻有一個當年被他當做「朋友」帶進季家,如今成了「兒婿」一般存在的許遊。

許遊開著車,有好幾次想要通過後視鏡開口說點什麼,又按捺下去。他和貴族家打交道,也就是這一二十年的功夫,換算成人類的交情,頂多是前兩天剛見過。他沒有資格,也沒有自信能去安慰季淳什麼。

赫定莊園距離他們的城堡有相當一段距離,就算改裝過的車也需要將近一天。還好龍類無須多少睡眠,他們沒有休息,傍晚出發,第二日清晨到達。

斯科特·赫定還在世時,就是窮奢極欲的代名詞,就連世代富商的許氏也自愧不如。現在的赫定莊園雖然沒有他當年的主宅那般富麗堂皇,也看得出是下了大手筆的,兩邊繽紛的鬱金香、異菊、牡丹不合時宜地開了漫山遍野,風景宜人。遠處有座用藍寶石堆砌的風車,包圍在大片大片的繡球花中間,仿佛童話現世。

要不是場合不對,許遊真想下車走走看看。

他們停在純金打造的大門前,有門童過來接。儘管重組後的赫定家大部分仆從都是新招攬來的,但對季家的仇恨幾乎刻進了工作守則,門童低著頭不敢看來人,以防做出大不敬之舉,直接被削掉腦袋。

門童說了句「請二位跟我來」,就緊緊封上了嘴巴。許遊停了車以後,自覺充當以前加西亞的位置,走在季淳的側後方。

他們走了很久,久到許遊都想用龍身飛過去算了,終於走到開闊地。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湖泊,仿佛剛才風車的藍寶石質地,朝陽下泛著粼粼波光,美得不可思議。同樣如詩如畫的還有坐在湖邊涼棚下的人,銀白的長卷發瀑布般垂在身後,一襲拖地白裙完美地詮釋「優雅」二字。

“小姐,季先生和許先生到了。”

*

門童說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好像再遲一秒就會火燒屁股。許遊覺得疑惑,季家和他自家的仆從也很尊敬家主,但絕不會產生恐懼……對,就是恐懼。

但赫定家不同,比起敬,更多的是畏,好像那不是同類中引領他們去往美麗新世界的領袖,而是煉獄中索命的惡鬼。

伊迪絲·赫定聞言轉過頭,代表著S級的鉑金色眼瞳中流露出一絲難言的落寞。

“你終於來了,淳哥哥。”

淳……淳哥哥?

許遊聽得一愣。季淳作為萬人之上的元老,幾乎隻剩下兩種稱謂,「先生」和「小舅」。後一個也隻有季悅梔、季越彭和季辭會這麼喊,對於其他人,對於這世間絕大多數龍類而言,他就是「先生」。

伊迪絲卻喊得如此彆致且……親切。

許遊還記得自己被季淳派去與她接觸時,對方給出的名字是凱拉。儘管沒到男女之情的心動份上,然而他也難免落俗地驚歎於她的美貌。

沒想到幾年後再見,已是分外眼紅的仇人。

其實也算不上仇人,因為伊迪絲眼中根本沒有自己。

季淳沒對這個稱呼有什麼特彆的反應,眉間有憂色:“伊迪,你長大了。”

幾百年前,在季家和赫定家還沒有劍拔弩張之時,兩家也曾有過互相交好、走動的時光。伊迪絲是他們那代最年幼的一個,剛學會化人形不久,是個雪白雪白的小團子,怯生生地跟在斯科特身後,沒有父兄的允許,連開口都不行,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著他們。

年輕的斯科特已經急著參與權柄之爭,注意力全在兩家家主的對話。從主到仆,赫定家沒有任何人在意這個空有血統、沒什麼能力的小女兒。

當年的季淳和季悅梔、季越彭差不多,被保護得很好,不需要為爭權奪利之事煩憂,隻要跟在父母身邊做個乖兒子就好。季念雲注意到他有些無聊,悄聲建議:“去找那個妹妹玩兒?”

對於季淳來說,跟伊迪絲玩的那個下午,不過是他作為季家小少爺社交中稀疏平常的一部分,他對伊迪絲友好過,也對許許多多彆的孩子好;可對於伊迪絲而言,那卻是她絕望的金絲雀刑罰中,照進來的第一束光。

*

這些都是許遊無從得知的事情。

他和季淳在伊迪絲的邀請下,於她對麵落座。赫定家的大小姐親自為他們斟茶、切小點心,遞過去,柔聲道:“今早剛送過來的茶葉和食材,都很新鮮,你們嘗嘗。”

季淳此刻對甜食毫無興趣,皺起眉想要說什麼,卻被伊迪絲打斷了:“那個人類很安全。你們大可以先享用,再慢慢談。”

她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兩人目光沉了下來。不出所料,季辭果然是被赫定家的人綁架的。

莊園的美麗、S級雌性的魅力,在對小辭的關憂麵前蕩然無存。許遊顧不得禮儀,放下刀叉的動作重得像砸東西,厲聲道:“你到底想對小辭做什麼?”

“隻是一個人類。”她的目光竟有幾分天真的迷茫,“真的有這麼重要嗎?”

“如果不重要,你也不會綁架他了。”季淳切下一小塊甜點,放進口中,入口的苦澀很快化作甘甜,“或許我們無須那麼多彎彎繞。我隻和許先生一同前來,以表誠意。伊迪,說吧,你想要什麼?用什麼來換季辭?”

“我……想要什麼?”伊迪絲機械地重複著他的話,眼神空洞,卻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就算配上這張漂亮的臉蛋仍舊詭異到令人毛骨悚然,“淳哥哥,你怎麼認定,是我想要的呢?”

季淳蹙眉,許遊替他問了出來:“這話是什麼意思?”

伊迪絲搖了搖頭:“不是我。我對人類沒有興趣。想和你們交易的是埃隆。”

“埃隆?”許遊渾身一震,難道害得自己昏迷不醒數月的罪魁禍首,再一次成為在季家反複劃出傷痕的凶手?“那個埃隆·哈瑞斯嗎?”

“哈瑞斯?”她輕笑,“不,他應當叫埃隆·赫定。”

埃隆·赫定?!這兩個名姓的結合,是他們從未料到的。還以為是兩個虎視眈眈的敵人,原來它們根本就是暗中滋生出同源的怨懟。

伊迪絲不再看他們,眺望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湖麵:“你們還不知道吧,埃隆他是我的侄子———是我兄長斯科特·赫定的私生子。”

第87章 擇日而亡5

◎你不知道簌簌是什麼◎

季辭找了個相對乾爽的地方坐下了, 抱緊身體,搓著胳膊,試圖喚醒血液流動。本來就是冬天, 山洞裡雖然不至於有風雪侵襲,卻因為常年不見天日和滴水的潮濕, 形容另一種徹骨的寒。

蜜蜂果然隻是為了看著他不跑出去的, 隻要季辭不接近洞口,它就沒有任何動作,過了一會兒竟然心安理得地睡起覺來。這是季辭第一次看見蜜蜂睡覺,很是新奇, 但他不打算靠近觀察。

冷意讓他的大腦運轉得越來越慢,季辭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埃隆打算把自己扔這兒多長時間。然而這時候不能睡, 要是睡著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他晃晃腦袋,將困倦趕出去,拚命回想叫人神經活躍的回憶。比如前世那些足夠驚險刺激的副本,比如前兩天看的小溫和阿鄒電影的細節。

然後是許遊。無論他想什麼, 最終思緒總是會回到許遊身上。上輩子的陌生和相熟,試探著想要付出心意卻被無情斬斷, 然後是此生兒時初見的相看兩厭, 後來的逐漸依賴, 再到生死相依, 兩情相悅……

他把他的兩世人生都細細捋一遍, 讓許遊成為支撐著他活下去的最大動力。

某些臉紅心跳的時刻, 竟然叫他身上熱了起來。但他可不想深入去想, 現在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 哪兒有空想這些……

隻不過, 季辭歎了口氣,要是真的以後都沒機會相見了,真的很可惜他們昨晚分彆時,沒有再抱一下。

思緒越飄越遠,意識有些混沌。季辭埋進那條許遊送的圍巾深呼吸,逼迫自己清醒過來。他忽然感覺到附近有不同尋常的氣息,非常微弱,但剛才是沒有的。

人類抬起頭,去而複返的埃隆換了身看著就舒適又暖和的衣服,帶著另一個,站在他的麵前,依舊帶著看了就叫人生厭的笑意,故作驚訝:“還是白天呢,小少爺就想睡覺了?哦對,說要給你帶床褥來著,抱歉,事情太多忘記了。下次一定會帶來。你想要什麼樣的花紋?”

季辭深知自己的智與力都無法與對方匹敵,與其掏空心力斡旋,不如左耳進右耳出。

更何況,他現在有更需要注意的事情。

他抬起頭,驚訝地望著被埃隆帶過來的另一個人。

精靈似的尖耳朵,四肢連著藤蔓,穿著淡綠的長紗,年輕而曼妙。

——阿爾瑟?

*

對小溫極其感興趣、給了他們龍蛋和銀焰花的樹精,季辭當然沒有忘記她。隻不過,比起「樹精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更先一步浮現在腦海中的,是「他果然在秘境森林」這個結論。

可是他想不通,森林存在著對巨龍的致命毒氣,所以千百年來才沒誰敢進來采擷珍貴的銀焰花。為什麼埃隆沒事人似的,沒受到任何影響?

埃隆似笑非笑望著他臉上風雲變幻的神情,留足了時間讓他發問。季辭凝了凝神,問出最重要的:“這是什麼地方?”

阿爾瑟並未表現出明顯的畏懼,但從她的目光中,季辭還是感受到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少女還是和以前一樣,無須開口,聲音順著四麵八方流淌進他的聽覺:“豌豆藤的樹乾中。”

季辭驚訝地眨了眨眼。這倒是能解釋埃隆為什麼毫發無損,當初簌簌的龍蛋也是在通天豌豆藤的根莖中才得以保存,不然早就被毒氣侵襲而亡了。

豌豆藤和童話中一樣粗壯,當初他們進入根莖時都要走很久。現在樹乾像個山洞,也不足為奇。

原來他自以為在山中,其實不在;以為樹會長在山上,結果在樹裡。季辭苦中作樂地想,要是放在人類的網絡上,這句話簡直能引起哲學討論。

然而通天豌豆藤長在秘境森林中央,怎麼看也不是從入口憋會兒氣就能飛到的。埃隆究竟是怎麼帶著他進來、又能在其中行動自如?

阿爾瑟有讀心術,看得出他的疑問。隻是這些問題不適合現在討論,沒有回答。

埃隆玩味地看著他們:“要不要給你們留點兒老友敘舊的單獨空間?”

季辭神色緊繃,不知道他又要搞什麼新花樣。

“彆這麼懷疑地看著我。”埃隆非常自信,就算季辭能了解全貌,弱小的人類也逃不出手掌心。他大方地擺擺手,“給你們十分鐘。要守時哦。”

這次他沒有回到龍形,一躍騎上了蜜蜂的腦袋,架著它離開山……不,是樹洞。

*

“彆想了。”

阿爾瑟看見他望著因為蜜蜂的離開而大亮的洞口,搖了搖頭。

“你出不去的,他有一百種辦法讓你在離開豌豆藤的瞬間痛不欲生。你留著有用,他不會殺你,你連求死都做不到。”

季辭閉上眼睛再睜開,讓自己適應變化的明度:“究竟怎麼回事?”

少女麵色急切:“我沒有很多時間,你必須聽我說。豌豆藤是整個秘境森林的支撐脈絡,樹精被供養,也反過來供養它,他殺了我的族人,用他們的魂靈做出防護衣,才能安然進入森林。但這種防護衣有時限,用廢一個,他會殺下一個。我輸送了自己的樹靈給他,可維持不了太久,我已經將近力竭,無法恢複真身了。”

季辭記得,她的真身不是現在這副十六七歲的少女模樣,而是個七八十歲的老婆婆。

當初埃隆放火燒掉季家古堡時,就見識到了這個表麵上溫文爾雅的男人有多麼心狠手辣。沒想到現在為了達到目的,罪惡的雙手伸向了完全不相乾的異族。

阿爾瑟接著說:“他擁有我的樹靈後,能短暫地使用我的能力,比如讀心術,隻不過必須要在我近旁。一旦他回來,我就不能再自如地同你對話。”

“他到底要我做什麼?我小舅沒什麼能夠給他了。”

少女搖了搖頭:“上個月我拜托你帶出去的龍蛋,是不是已經孵出來了?”

上個月?季辭一愣,忽然想起秘境森林和外世界的時間換算法則,森林一天,等於外界一月。簌簌出殼兩年多了,在阿爾瑟的記憶中,卻還是上個月的事情。

他點點頭:“它很奇怪,和彆的龍都不一樣。很小,不會說話,顏色也……”

阿爾瑟的表情變了:“龍鱗是不是玉的顏色?”

“你怎麼知道?”

“我以為那是一顆龍蛋。”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太像了……我沒有見過,從來沒有人,但是……”

從前的睿智不複存在,她講的話顛三倒四,思緒似乎因巨大的惶恐陷入死胡同,四肢連著的藤蔓瑟瑟抖動著,葉片枯萎剝落,泄露出主人忐忑不安的內心。

究竟是什麼,能讓一些古老的樹精忌憚至此?又能讓另一些巨龍為其瘋狂?

簌簌的真實身份,恐怕比他想象中更複雜。

季辭還想追問,阿爾瑟輕輕搖了搖頭,切斷了他們的對話。

晃悠了一圈的埃隆從蜜蜂上利索地跳下來,拍了拍手,笑道:“聊得這麼開心,我能不能加入?”

*

回去路上,比來時更加沉默。

伊迪絲講得很清楚,她的,或者說埃隆的目標並不在季辭,而是簌簌。隻要把簌簌交出去,就能換季辭平安回來。

當他們得知簌簌的真實身份後,饒是見多識廣的許遊也忍不住倒吸了口氣。他們從未想過世上真的會有……那樣的存在。

許遊看了眼後視鏡:“您怎麼想?”

已經數不清季淳今天是多少次歎氣了:“若是交出去,必定會引起血雨腥風。”

簌簌在他們這兒,或許隻會當做小龍崽無憂無慮地飼養長大,和季悅梔、季越彭那樣,做個最叫人羨慕的富家子弟。

然而交到埃隆這樣的人手裡,就會成為恐怖的戰爭機器。

他們每個人,都自身難保。

可他們怎麼能不交。無需贅言,季辭的下場隻有死路一條。個體的差異決定了單獨的人類在巨龍麵前,沒有絲毫自保能力,而他們現在甚至還不知道他在哪兒。

對於季淳而言,某種程度上季辭和簌簌都是他收養的異族遺孤,本質上沒有區彆。然而事實上感情這種事就是分先來後到的,唯一的、最好的那份給出去了,後來的就都得不到。

季辭是他最疼愛、最重要的子輩,但簌簌……並不是。

對於許遊來說,差彆就更大了。季辭是他認定一生的伴侶,簌簌隻是愛屋及烏的對象。

愛的確有輕重緩急,可這不代表他們就能隨隨便便把一個相處了兩年、對他們毫無保留依賴的幼崽親手送進煉獄。

許遊內心天人交戰,季淳忽然看向後視鏡:“小許,這個決定,必須你來做。”

“我?”

許遊詫異。先不說簌簌現在是季家的一份子,就算不是,隻要季淳在,就能在任何事情、任何巨龍那兒擁有最高優先級彆的決定權。

這麼重大的事情,怎麼會讓他來選?

“也許你會覺得我在推卸責任。”

“先生,我……”

“你聽我說完。我不知道小辭有沒有和你鄭重討論過這件事,雖然簌簌現在更多的是住在我們這邊,不過監護權,是交給他的。也就是說,簌簌會是他的孩子。而你是小辭的伴侶,在他空缺的情況下,你的意誌就是他的意誌。所以沒有人能代替你去做決定。”

許遊張口結舌,腦子裡不合時宜地冒出來,彆人都是對象問「我和你媽都掉水裡你先救誰」,到他這兒,成了嶽父問「老婆孩子你選誰去做人質」。

他要怎麼選?他能怎麼選?他怎麼可能放棄季辭,這根本不是選擇題,而是填空。

季淳看見他因糾結而痛苦的神情,嗓音柔和,講出的每一個字卻都落在刀刃上:“並不是二選一。如果你覺得合適,那我們,也可以去「奪」回來。”

那個動詞念出來輕快,轉瞬即逝。卻在許遊心中,如同突如其來的隕石,重重地、重重地砸下一個坑。

*

埃隆這趟來,倒不是空手,給他帶了些吃的。儘管都是乾硬到難以下咽的東西,總歸能夠飽腹,甚至還有毯子,並且好心地生了火。

“正式談判前,你可不能死啊。”

埃隆笑眯眯地看著他。

季辭想起以前初中的時候,學生會在校門口買些金魚或者染色的小雞。很便宜,幾塊錢一個,容易死,但死了也沒多少心理負擔。

現在的他在埃隆·哈瑞斯眼中,恐怕就是這樣的存在。

隻不過眼下,他對埃隆還有利用價值,生命懸在某筆即將到來的交易上。

阿爾瑟已經離開了,走之前深深地看了季辭一眼,眼神中含著千萬種情緒。季辭心知自己和她算不得盟友,談不上背叛,隻是這一切因她而起,又因她而滅,果真是孽緣。

埃隆托腮,看著季辭在火光映襯下瓷白的側臉,提議道:“把簌簌———是叫簌簌沒錯吧———交給我,我就把你放了,怎麼樣?”

季辭冷冷地看著他:“你做夢。”

阿爾瑟說得沒錯,埃隆的最終目標,果然是簌簌。他不清楚簌簌究竟有怎樣的魔力,隻是簌簌在化形前,對他來說,是和豹鯰一樣值得用生命去保護的寵物;在化形後,更是他的孩子,是他的親人。

他怎麼可能為了保命把親人交出去?難道小舅、兄姐會這麼乾嗎?

“你一定在想,我為什麼要得到它。那個小東西,有如此多的能力,能夠自由地變大變小,還能隱形。如果我也掌握了這種能力,該有多美妙。”

隱……形?

季辭愣住了。他真的不知道簌簌還有這般功能。

埃隆近乎憐憫地看著他:“你還不清楚他有什麼———不,你根本不知道你的簌簌是什麼。對吧?”

第88章 擇日而亡6

◎為了季辭他不計代價◎

第一次見到簌簌時, 後者還隻是顆蛋。靜靜蜷縮在通天豌豆藤的根莖中,等待著有朝一日,有誰能將它從暗無天日中拯救出去。

和其他的龍蛋不同, 它並不粗糙,反而異常光滑圓潤, 蛋殼發著淡淡的光, 像一塊上好的、精雕細琢的玉器。

龍蛋很小,破殼後的幼龍更是迷你,一隻手都抱得起來,怎麼看都跟尋常的巨龍不同。不僅如此, 龍鱗也是奇異的青玉色,測不出龍血純度;提前了百年化形,卻沒法用龍語、人類語言溝通。

誰都清楚, 它是特彆的。

可就連有神通的阿爾瑟都料不到,這樣一顆特彆的蛋,能在日後卷起多大的血雨腥風。

準確來說,簌簌不是龍, 而是「虯」。虯在神話中指的是特定的一種幼龍,絕大多數能隨著年齡增長成為真正的巨龍, 但極少數的另一些, 終生保持「虯」的形態。

虯千年難得一遇, 在簌簌之前, 幾乎隻是個傳言, 沒人見過真身。虯在傳聞中的形象被人類雕刻在玉器上作為裝點, 簌簌通體青玉色, 腹部有白水晶的倒掛勾玉紋路, 如同玉器化形。

虯雖沒有巨龍勇猛, 但他們可以隨心所欲改變大小形態,甚至能夠隱身,對身形過於龐大、遇到傷害無處可躲的巨龍族來說,不得不豔羨。

虯小小的身體隱藏著驚人的能量,如果需要,比龍焰的威力更勝,是最好的高壓縮武器。誰得到它,就得到了戰場致勝的法寶。

傳說中虯還有另一種令人魂牽夢縈的能力,隻不過埃隆此刻並未說出來,或許那就是他的終極目標。

*

儘管麵前烤著火堆,季辭聽著,卻遍體生寒。他已然了解埃隆的意圖,得到簌簌,利用它穩固現有的追隨者,徹底改變現在對自己還不完全有利的局勢,甚至……為了更好得到它的能力,吃掉它。

埃隆自來熟地在他旁邊坐下,身上穿得單薄,一點都不怕冷,大剌剌敞著腿:“有人建議我,直接把虯抓來,豈不是省事得多。我是這麼想過,不過,根據方凝的情報———對,沒錯,就是你們家派給簌簌的保姆———她說簌簌現在隻認你。”

方凝……

當年的埃隆借著新年夜的機會混入古堡,和莫莉有關。儘管莫莉無辜,過錯終究是根植下了。如今季辭被綁架來、簌簌的能力透露出去,又是保姆出了問題。

如果他能出去,季辭想,一定要徹查季家的下人。

埃隆一揮手,木堆上的火焰順著他的動作化成不同形狀,在黑暗中奔騰跳躍,再重新墜落:“虯對於破殼時認定的「母親」有非常高的忠誠度,也就是你們人類所說的雛鳥情節。它的成長會有一段性情暴躁的過程,除了母親以外,任何人都不被允許與它接觸,唯有母親能安撫。我想,你應當經曆過了。”

季辭回憶起簌簌出生的第一年,的確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生人勿近的焦躁期。他本不願相信埃隆的胡言亂語,但每一句猜測又那麼對得上真實,他不得不聽下去。

埃隆很了解怎樣參透人類的表情,輕輕笑了笑:“隨著年齡增長,虯對母親的忠誠度也會攀升,換句話說,如果你一聲令下,它就算被我帶到千裡之外,也會立刻回到你身邊,阻攔者殺無赦。你說,我會想沾上那種麻煩嗎?”

“既然如此,就彆白費力氣了。”

“這世上哪裡有解不開的難題,走不通的死路呢。”埃隆豎起食指搖了搖,“方法總是有的,隻要你———這個被承認的母親讓它死心,它的雛鳥情節消失了,我自會有辦法控製。”

讓簌簌……死心?

不,他根本沒想過要把簌簌交出去!

“所以,很遺憾。”埃隆聳了聳肩,“小少爺,受這趟的苦的隻能是你,必須是你。”

男人站了起來,用那雙海藍色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難得撕掉紳士的外皮,露出其中殘忍且冰冷的內核:“彆想著逃跑了,現在整棵豌豆藤都由我控製,沒有人會幫你。留點力氣,等著你親愛的男朋友用那個小東西來換你,你就能回到溫暖的家了。”

*

埃隆在這一番激情演說過後就離開了,這回沒有再帶上蜜蜂,從洞口縱身一躍,化為巨龍,在滿是致命毒氣的森林裡自在翱翔。並且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回來。

季辭靠著他帶來的那點水和糧撐過枯燥的白天,撐過漫長的夜晚。饑餓與寒冷交替著侵襲他的肉體凡胎,那是他重生到這個世界以後,度過最難熬的一段日子。在山洞裡根本沒辦法計時,他昏昏沉沉,不知過去了多久。

蜜蜂儘職儘責守在洞口,似乎不需要進食和休息。

終於有一天,他不再感覺寒冷,渾身發燙。大概是燒起來了,也難怪,這樣陰寒的地方,高燒算是輕度的症狀了。

他的意誌再剛強,還是沒能抵過□□的軟弱,撐不住昏了過去。

做了無數個噩夢、在夢魘中死了一遍又一遍後,季辭被額頭上一陣清亮喚醒。他睜開眼,看見阿爾瑟擔憂地蹲在自己麵前,額頭上的觸感來源於她的藤蔓葉子,帶著森林特有的魔法,涼絲絲的,為他治愈受損的細胞。

“怎麼……樣?”

他開口,嗓子啞得不成樣子,這句「怎麼樣」也不知是在詢問誰。少女並沒有回答他,搖了搖頭,神情緊張,大約是被監控著。

季辭心裡的絕望又深一層。阿爾瑟扶起他,喂了些水和果子,季辭不知道它們有沒有毒,但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在藤蔓的修複下,他的精神稍稍恢複了一些,這才注意到樹精從前蔥綠的肢體與葉片竟然變得枯黃———黃葉是落葉的前兆,這一點同時受用於外世界與秘境森林。

她要枯萎了嗎?還是整個豌豆藤?!

埃隆·哈瑞斯,到底對這片森林做了什麼!

季辭抓住她的胳膊:“你——”

阿爾瑟還是搖搖頭,不肯回答,好像早已接受了蒼涼的命運。

他是個沒有任何能力的普通人,自身尚難保,又怎麼有餘力去拯救他人。季辭陷入比發燒時更苦痛的無措,哽咽道:“我要怎麼幫你?”

阿爾瑟笑了。看起來仍然是十六七歲明豔動人的少女,季辭卻透過那個笑容,望見真實的、屬於她的麵貌。

她搭在季辭額頭上的雙手藤蔓越聚越多,季辭甚至能看見那些淡綠色的光在眼前彙聚、飛舞,身體的能量以可以感知的速度正在恢複,相對的,阿爾瑟也更加憔悴。

但她沒有停下,而是做了一個口型。

“活下去。”

她說。

*

赫定家現在對外,掌權的是原家主斯科特·赫定的親妹妹伊迪絲·赫定,但熟悉他們的人都知道,伊迪絲隻是傀儡,真正的領袖,其實是埃隆·哈瑞斯———那個連斯科特都不知道他存在的私生子。

埃隆這些日子都待在秘境森林裡,伊迪絲無法聯係到他。因此,就算季家做出了決定,也不能立刻交換,隻能等待,很是被動。生殺大權,全在埃隆手上。

秘境森林一天,外世界一月,這也是許遊後來才知道的法則。距離季辭失蹤已經快三個月,春暖花開,大地複蘇,萬物生長。除了季家依舊被困在冬天。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們在外麵心焦這麼久,季辭在森林裡也才度過幾天而已,應當不會受什麼大的折磨。

上一回季辭進入秘境森林時,許遊全程昏迷,根本不知等待是個怎樣的滋味兒。這回仍是他在裡、他在外,龍前所未有地感到了等待、和等待能夠帶來的焦灼和酸楚。

他們也想過直接闖進秘境森林,可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就跟進毒氣室沒什麼兩樣。現在誰都不知道埃隆究竟用了什麼手段能安然無恙地躲在裡麵為非作歹。不僅如此,根據許遊的猜測,埃隆很大可能性還控製了秘境森林的生物,沒被邀請的客人靠近,明槍暗箭齊出。裡麵處處埋著殺機,沒有計劃貿然進入,隻是送死,白費力氣。

唯有繼續等待,等到埃隆再次現身。

好像這些年每一次動蕩都出現在寒冬,許遊想,等季辭這次回來,他就帶他去熱帶生活,遠離可怕的低溫。

隻要……等他回來就好了。

*

三個月的時間,簌簌從兩三歲的幼兒,長到五六歲孩童的外表。能夠更長地保持人形而不是總在人、龍之間切換,但還是不會說話。

自從知道他是千年難得一遇的虯之後,發生什麼許遊都不再覺得詭異。

小龍崽這麼久沒見到季辭,儘管聽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麼,還是能猜到一些,情緒異常低落。在那之前他一直是個淘氣的小東西,給家裡帶來唉聲歎氣,也帶來歡聲笑語。現在卻把自己關在季辭的房間裡,不肯離開。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母親的地方。幼龍總覺得,是自己的過錯,才會把母親弄丟。

許遊推開門時,看見的就是小男孩坐在窗台上發呆,望著窗外抽出新芽的樹枝,濃綠早就覆蓋了白雪。

許遊帶了幼龍最喜歡吃的蛋撻,香氣濃鬱,簌簌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委委屈屈地:“Pa。”

碟子放在桌上,成年龍類把小的那一個從窗台上抱下來,蛋撻喂到嘴邊。

簌簌咬了很小很小一口,又遞給他。

涼涼的。許遊低頭一看,簌簌捧著蛋撻的手變回龍的小爪子。

小崽子一直這樣,每次遇到什麼特彆喜歡的東西,吃的也好玩的也好,都會高興地恢複龍形,哪怕隻是一部分。

他這麼喜歡蛋撻,喜歡到爪子都藏不住,卻還要分一點給自己。

許遊看著他玉色的小爪子,心裡很難受。誰的出生都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簌簌隻是個無辜的小龍崽,若不是季辭意外將它帶出來,它永遠等不到破殼之日;現在因為珍貴了些,稀奇了些,不到三歲就要被卷進成年人貪得無厭的紛爭中。

他有什麼錯呢。

可季辭,又有什麼錯呢。

許遊是龍,不是人,龍無須人類的三觀,不被人類的道德束縛,也不是所有龍都有季淳那樣深重的親情觀。

巨龍能付出終生守護的隻有財寶和被認定的伴侶,就連親身誕下的幼崽,也會在長大後被父母冷酷趕走。

龍類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許遊對簌簌的喜愛,架構在季辭對簌簌的疼愛上,是愛屋及烏的演繹。或許他被身為人類的季辭的情緒所感染,然而身為龍類,從頭到尾,他在乎的,也就隻有季辭罷了。

為了季辭,他可以不計代價。

隻是,看著天真無邪、毫不設防的幼龍,許遊仍然覺得,自己做的決定太過殘忍。

第89章 擇日而亡7

◎逃不開與龍為伴宿命◎

或許是良心發現, 又或許是擔心他死了影響全盤部署,埃隆給餓得眼冒金星的季辭送了吃的。隻不過不是他親自來,而是讓森林裡的黑豹送。

秘境森林第二法則是時間換算, 第一法則就是體型倒轉。這頭長得威風凜凜的黑豹,外世界跟成年人體重差不多, 森林裡也就兩個兩個巴掌那麼大, 乍一看就是隻幾個月大的小黑貓。

難為這麼點兒的身體得馱著比它還要大的乾糧過來。

黑豹對季辭沒什麼惡意,當然,以它現在的體型也造不成什麼傷害。它跟蜜蜂一樣,就是個為埃隆賣命的打工豹, 隻不過季辭暫時還沒想明白他究竟是怎麼控製它們的。或者生物之間互相壓製的範疇不局限於同族。

總之,黑豹在他解開背上的包裹、完成任務後,並未立即離開, 悠悠閒閒地甩了甩尾巴,在離他不遠的位置趴下了,下巴墊在爪子上,舒服地打起了呼嚕。

可能是嫌山洞, 不,樹洞裡地表陰冷潮濕, 過了一會兒黑豹伸了個懶腰, 將身體拽成黑色的長條, 然後走過來用腦袋拱了拱季辭的手, 待人類從雙手抱膝的取暖姿勢改成, 枕著他的腿重新蜷成一個圓。

“……”還真是自來熟。

季辭猶豫了下, 手輕輕搭在它的腦袋上, 就連毛也軟軟的, 沒有野獸的樣子。見黑豹沒有拒絕, 他輕輕撓了撓它的下巴,它不但沒有覺得被冒犯,反而呼嚕聲越來越大,實在看不出嬌小的身體能如此震天響。

不僅大小像隻貓,就連脾氣也差不多。也是,同為貓科動物,本質上都是撒嬌、慵懶、迅猛和翻臉不認人的結合體,能有多大差彆呢?

季辭失笑。沒什麼不好,起碼抱著這樣一團毛烘烘的東西暖和了不少,好像連孤獨都減弱了些。

蜜蜂巨大的眼睛轉過來看了看他們,又繼續守著洞口。

季辭抱著黑豹,陷入了第一個溫暖的睡眠。

*

“哥哥……哥哥!”

“哥哥,你還醒著嗎?”

“喂!醒一醒!”

季辭難得夢見自己在家裡暖和的壁爐旁,正蓋著毯子喝著茶微笑著聽哥哥姐姐拌嘴,被人連推帶搡吵醒了。他茫然地睜開眼,懷裡的黑貓……不,是黑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五六歲模樣的小男孩。

簌簌?

不對,簌簌還沒這麼大,而且也不會說話。

他揉了揉眼睛,看到個飄忽透明的小幽靈,浮在自己麵前,一臉著急。

稻草色的頭發,天空般的眼睛,臉頰有一塊紅色的、玫瑰花的印記。

好熟悉……是誰……

“哥哥,你怎麼不記得我了呀?”小孩焦急地問。

季辭在回憶中搜索一圈,忽然記了起來———是兩年前第一次進入秘境森林時,為了通關阿爾瑟的考驗,在藤蘿瀑布附近撿到的那個玫瑰小花妖!

對季辭而言,兩年裡發生了太多,新的人、新的事把生活占據得滿滿當當;可對於森林裡的小花妖來說也就過了一兩個月,在他眼裡轉頭就認不出自己的季辭簡直太健忘了。

“我記得。”季辭連連點頭,“你怎麼會在這裡?蜜蜂沒有攔——”

他扭頭一看,原來剛才劈啪作響的不是夢裡的壁爐柴火,而是洞口的吵嚷:蜘蛛和蜜蜂居然打起來了!

那個給剛進入森林的他留下不小陰影、後來又送他輕鬆穿過峽穀的擁有十二條腿的巨蜘蛛,此刻被小花妖喊來當做救兵,分散蜜蜂的注意力,讓他有機會逃跑。

季辭忍不住眼眶一酸。他以為他們隻是探險中的過客,是遊戲背景中的NPC,是忙碌生活中可以被摒棄的回憶,可他們卻真心把他當做朋友,在他遭遇危機時,奮不顧身趕來救他。

山洞太冷,他的雙膝被凍得發麻,邁出第一步差點摔在地上。小花妖離開玫瑰田後便失去了實體,隻是透明的輪廓,沒法扶他,急地圍著他轉圈。

既然要逃跑,首先就要減輕負重。季辭也不管什麼吃的蓋的,把這些天埃隆、阿爾瑟和黑豹運送過來的所有東西全都扔了,怎麼來的,就怎麼跟著小花妖向光亮處跑去。

*

來幫忙的蜘蛛並非當初追殺他的那隻最大的,個頭要小了很多,多半還是個寶寶。它和蜜蜂相持不下,一個從口中吐絲,另一個用蜂刺放毒,混亂的樹洞頃刻間變了個樣。隻是年輕的蜘蛛此前從沒跟彆人實戰過,經驗不足,眼看落了下風。

季辭有些擔心他,腳步也跟著放慢,小花妖回過頭衝他喊:“蛛叔叔一會兒就過來,哥哥你先跟我走!”

蛛叔叔就是被寧延年起名為「十二腿」的那位大個兒,它的戰鬥力季辭還是見識過的。沒辦法,他就算留下也幫不上任何忙,蜜蜂此刻自顧不暇,管不到他,這是唯一的機會。季辭咬咬牙,避開巨型生物慌不擇路的踩踏,跑向洞口。

那光近了。

季辭有些恍惚,其實被擄來也沒多久,不知為什麼他總有種錯覺,好像好久沒見過外麵的世界。

光線落在小花妖的身上,似乎直直穿透了他透明的身體。季辭跑到他旁邊,男孩卻緊張地閉了閉眼,季辭忙問:“是不是他回來了?”

小孩搖搖頭,聲音裡有哭腔:“太高了,我害怕……”

對了,這個孩子雖然會飛會飄,可是恐高。季辭也從出口向下望去,一陣暈眩。這裡距離地麵少說幾百米,枝葉層層疊疊,霧氣繚繞,根本看不清地麵的情況。

那次阿爾瑟帶他們去樹屋,有藤蔓相處;眼下什麼幫手都沒有,樹乾近九十度的垂直,他要怎麼下去?沒被埃隆折磨死,倒是先把自己給摔死了!

吼———

正當二人一籌莫展之際,驚天動地的咆哮聲突然從耳畔竄出,震得季辭一個沒站穩,竟然掉了下去!

小花妖尖叫一聲,也不怕高了,向他飛去。然而他太小太輕,下落的速度遠遠比不上人類。

千鈞一發之時,一道漆黑的影子如同閃電劃破滿目的綠,穩穩地接住了他們。

季辭本能地抓住那飛快移動的「坐騎」,隨著它眼花繚亂地向下奔跑,才發現這是……剛才那隻小黑豹?

怎麼變得這麼大了?

*

黑豹在垂直的樹乾上如履平地,自在穿行,在風把季辭的臉頰割出傷痕之前,將他們送至地麵,舔了舔爪子,用大腦袋蹭蹭季辭,好像在要誇獎。

不同於先前的小奶貓形態,現在的黑豹完全是野獸的力道,把季辭撞得一個趔趄。人類縱是對猛獸有天然的恐懼,還是忍著摸摸它的腦袋。

黑豹看樣子還想在他懷裡撒嬌,晃晃尾巴,原地轉了幾圈,每一圈都在縮水,直到和先前幾個月大的奶貓差不多大小,抬起頭嬌嫩地叫了一聲。

季辭彎腰把它抱起來,蹭了蹭它濕潤的鼻頭:“謝謝你。”

小花妖倒是頭一回見黑豹,新奇地飄到旁邊打量。季辭問:“你們森林裡的生物都可以隨意地變大變小嗎?”

“也不是所有。”小花妖誠實地回答,“不過大部分都行。”

“那你呢?”

“比如我,就不行……”

他倆對視一眼,雙雙意識到還在逃亡路上,怎麼開心地聊起了天。小花妖左右看了看,選定一個路線:“跟我來!”

季辭穿得衣服有帽子,直接把黑豹扔進帽子裡跟上他:“去哪裡?”

“玫瑰園,我爸爸媽媽在那裡等你,他們會保護你的!”

“可是……這樣會打擾到你們吧?”

“那條惡龍,早就攪得森林裡不安生了!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嗚嗚……”

小妖精一邊飄一邊哭,眼淚落下來變成花瓣,被風吹落。那場景美輪美奐,其實非常值得紀念,隻是季辭沒那個心思。

原來埃隆·哈瑞斯不僅威脅了阿爾瑟和其他豌豆樹精,按照小花妖的意思,遙遠的玫瑰園,或者包括他去過的芝麻田、藤蘿瀑布,都被他掀了個底朝天。幽靜且自成一體的秘境森林,隻因埃隆的私欲,再無寧日。

就像小花妖之前說的那樣,果然半路有巨蜘蛛來接他們。坐上去之後,季辭倉皇幾日後終於得到一絲喘息。可他沒法放下心來,反而因小孩剛才的說辭愈發沉鬱。

小花妖擦掉眼淚:“我媽媽說,森林以前幾乎沒有客人,她活了那麼多年,也隻見過你和那兩個哥哥姐姐。結果,那條龍來了,他本來是活不下去的,可他竟然控製了豌豆藤。豌豆藤是我們森林的支柱,樹靈都輸送給他,就沒法供養森林了———簡直是要斷我們的命!”

埃隆罪行累累,罄竹難書。

小花妖跪坐在他旁邊,藍眼睛裡閃爍著超出年紀的堅定:“哥哥,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等你出去了,要打敗那條惡龍!”

季辭握住他虛空中的小手指,鄭重地點點頭:“一定。”

他從前是被巨龍飼養在高塔上的小公主,沒遇上王子,反而和另一條龍墜入愛河。如今長矛對準的,仍舊是惡龍。

這一世,他逃不開與龍為伴的宿命。

*

許遊對著鏡子係領帶,手指穿行在絲滑的布料間,將它挽成合適的形狀。

在認識季辭之前,準確來說,在他們確定關係前的幾十上百年,他一直都是自己係領帶的。可他們在一起後,小辭就包攬了這個活兒,也沒多少年,然而人在日常生活中被感情賦予了慣性和惰性,如今再親自動手,總覺得不習慣。

秘境森林一日,外世界一月。轉眼間,季辭已經被帶走好幾個月了,他還從來沒有與他分彆這麼久過,結結實實地體會了遍當初自己昏迷時季辭的憂心與相思。

前幾天伊迪絲捎來消息,還是那樣一封插在牆壁上的信箋,上麵寫著埃隆決定了會麵日期,無論季家如何決定,隻能由許遊前往,其他人一律不得陪同。

今天,就是那個啟程之日。

埃隆和季淳竟然不謀而合,一致認為在關於季辭的問題上,最終的決定權隻能、也必須落在許遊手上,就算是曾經的監護人也不能越權代理。

這就是伴侶的意義所在。

許遊對著鏡子歎了口氣,此去不能說凶多吉少,也必定會發生許多不愉快。總之,他要小辭平平安安回來,其他會付出怎樣的代價,也都不在意了。

他下了樓,化作人形的簌簌也被季悅梔打扮好了,男孩在這幾個月又長大了些,現在看上去儼然是七八歲的小小少年,穿著定製的白色西裝和淡綠領結,配上他淺色的頭發和眼睛,往那一站,漂亮得很出挑。

季悅梔眼裡有淚花:“本來想等他長大了,過生日的時候再……”

季越彭拍了拍她的肩膀,重重地歎了口氣。

他們不是不愛簌簌,隻是愛季辭要更多。龍類的價值觀念其實很簡單,隻有他們認定的那個是重要的、不可取代的,其他所有,都可以被舍棄。

儘管殘忍,卻也是造就這個種族生生不息強大的源泉。

季淳望著許遊:“帶他們……帶他平安回來。”

那個短暫的取舍指向何者,不言而喻。

許遊從季悅梔那裡接過簌簌,男孩清涼涼的、輕飄飄的小身體在他懷裡,鮮明地告知他簌簌是龍,是虯,找不回當年抱著人類崽崽的溫暖。

終究,是不同的。

偌大塵世間,沒有任何人能代替季辭。

第90章 擇日而亡8

◎不愧是季家養出的崽◎

季家新修建的城堡離秘境森林不遠, 用不了多少時間。加西亞曾經送季辭和兩個朋友去過,熟悉路線,所以這次還是他開的車, 雖然隻送到入口。

簌簌聽不懂龍和人的語言,不知道他們在謀劃什麼, 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以為就是出門轉轉,好奇地趴在窗戶旁向外看,對這個世界充滿天真的信任。

縱是心狠手辣的龍,看見他那雙淺色的眼睛裡滿是單純笑意時, 也忍不住心臟顫了一顫。

他們養了這個小崽子兩年多,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相處起來卻真的像磕磕碰碰的一家三口。到頭來, 要把這孩子送出去,連個名字都沒有。

許遊曾經和季辭探討過,要叫他什麼,是姓季還是……基本上也隻可能姓季, 取個什麼更書麵的名字,到頭來不了了之, 簌簌隻聽得懂他們喊簌簌, 要是換個名兒也許就不適應了。於是小龍崽就這麼一直沒名沒姓, 用著很是隨意的稱呼。簌簌也隻是簌簌而已。

“他會不會恨我?”

許遊喃喃。

加西亞看向後視鏡, 那雙眼睛或許盛著許多思緒, 但終究什麼也沒有表現出來。

許遊並未期待加西亞的回答, 畢竟連他自己都不確定主語中的「他」指的是誰, 是季辭?還是簌簌?又或者二者皆有之。

加西亞載著他們很快就到了, 許遊看著窗外變化的風景, 不再想。已經做出的決定,就沒必要為未定的後果庸人自擾。

一望無垠的草坪,湖泊,被霧氣阻隔的入口,巨龍幾百年來忌憚的秘境森林,季辭曾斷斷續續描述過的那些場景,就在他眼前。

埃隆已經到了,站在草坪和森林的交界處,沒有半點受到毒氣侵擾的不適,閒適地手插一邊口袋,好像在逛自家後花園。

許遊下了車,牽著簌簌,對加西亞說:“你回去吧。”

儘管談判可能也就幾個小時,但一旦進入森林,和外世界的換算就開始了,他在裡麵待得幾個小時,加西亞可能要在外麵等上好多天。

加西亞明顯也想到了這一層,抿抿嘴:“注意安全。”

許遊看著他的車消失在密林中,深吸一口氣。

他一定會把小辭平安帶回家。

*

埃隆並非隻身前往,身後跟著個穿著綠色紗裙的少女,十六七歲的模樣,就這麼遠遠一看也能感知到非常漂亮,垂著眼,很安靜的樣子。

埃隆掛上程式化的微笑:“久仰大名,恭候多時了,許先生。”

儘管這個男人是當初害得他昏迷幾個月的元凶,事實上許遊和埃隆還真沒怎麼打過照麵,或許曾有一些人類的場合擦肩而過,但今天,的確是頭一回正式相見。

居然在這種場合。

離森林還有一截,僅是看著那些張牙舞爪的霧氣,許遊就感到了呼吸不暢。或許在其他場合他們是勢均力敵的對手,但要是此時打毒氣站,他肯定完敗。

埃隆看出他的窘迫,微微笑一揮手:“讓阿爾瑟小姐幫幫你吧。”

許遊已經看出來了,這個從頭到腳都給人「綠」這一印象色的少女,看來就是埃隆能在秘境森林中自由呼吸的法寶。她大概是樹精一類的存在,手上連著藤蔓,隻是葉片看起來並不健康,和她的臉色一樣蒼白。

受入侵物種脅迫的原住名,怎麼可能過得好。許遊有些同情她,但也隻是同情。

他沒有拒絕,站在原地,女孩子同樣沒有靠近他,隻是抬起手,一絲絲涼意從他的皮膚鑽入四肢百骸,似乎形成了一層看不見的保護罩。

近在咫尺的汙濁空氣消失得乾乾淨淨,他用力地呼吸了一口氣,沒有再感到不適。

“她給你輸送的是控製整片森林生長的豌豆藤的樹靈,作為「呼吸機」,當然可以隨時停下。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斷掉之後的後果吧?所以,許先生,彆想耍什麼花招。”埃隆的威脅說得輕描淡寫。

許遊冷笑。

埃隆笑意不變,抬抬下巴:“接下來,該那個小朋友了。”

*

簌簌聽不懂,也不知道現在發生了什麼。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可真到了麵對麵的時候,對麵人眼中的貪婪和殺意,還是讓小家夥害怕地躲在了爸爸身後。

許遊心中對幼崽的保護欲和「反正事已至此」的決絕此消彼長,終究是後者占了上風。而且,馬上就要進森林了,無論結果如何,總得先讓他能夠呼吸才行。

許遊轉過身,把男孩抱了起來,名叫阿爾瑟的少女故技重施,抬起手隔空向他輸送樹靈。這回許遊清晰得看見簌簌身上散發出淡綠色的光芒。

大約和他先前的感知相同,莫名的涼意讓簌簌緊張地睜大了眼睛,摟著許遊的小手變成了龍爪,刺進皮膚裡讓許遊一痛。

但輸送並未持續多久就中斷了,肉眼可見保護層隻完成了很小一塊。

埃隆皺眉:“怎麼了?”

少女表情遲疑:“他不需要。”

“什麼意思?”

“他可以在裡麵自由呼吸。”

巨龍們幾乎是同時意識到,小簌簌不僅不完全屬於龍,而且因為他通過某種未知的途徑誕生在秘境森林,可以完全適應這裡的特殊氣體,不受束縛。

埃隆眼睛亮了亮。這個小東西,還真是能給他驚喜。他做了個「請」的動作:“跟我來吧,許先生。”

小男孩對眼前這片霧氣和陰翳包裹的森林有些畏懼,但又感到奇特的、被感召似的熟悉。他眨巴著眼睛仰起頭看著周圍高聳入雲的樹木,這裡會有媽媽嗎?

就算有樹靈的保護,許遊還是覺得壓抑到喘不上氣。畢竟這兒是對巨龍而言全然陌生的地方,許遊不喜歡在沒把握的場合進行交易,然而眼下他不僅被動,還無可奈可。

畢竟最重要的人在對方手裡,他根本沒有周旋和掙紮的餘地。

“Pa?”

小孩小聲地喚他,淡色的瞳孔裡盛著關切。

許遊把他往上顛了顛,摸摸他軟軟的頭發,讓小孩靠在自己肩膀上,也不知是安慰他還是自己:“馬上就能見到小辭了,彆擔心。”

*

他們來到通天豌豆藤下,許遊仰著頭,自以為身為六百多歲的巨龍足夠見多識廣,還是被震驚到。粗壯的樹乾是他就算恢複原身也要感歎一句的龐然大物,和先前那些異常的花草根本不在一個級彆,仿佛天地之間就靠它支撐。

阿爾瑟走在最前麵,原本嚴絲合縫的深綠樹乾上露出一扇門,隻夠容納他們人身進入。

許遊不信任地打量著黑洞洞的裡麵:“你們到底把小辭關在什麼地方?”

“進來看看不就行了。”

“誰知道你是不是在裡麵放十個八個怪物等著分食我。”

埃隆輕笑:“或許吧,不過你也沒得選,不是嗎?”

許遊暗暗捏緊拳頭,恨不得將他挫骨揚灰,最終還是帶著簌簌一起走進去。

男孩貼在他旁邊,一手勾著他的手,從地表冒出的藤蔓忽然纏上他們的四肢,把小孩嚇了一跳,瞬間展開了龍形,想要掙紮。若是把細瘦的藤蔓掙斷了,摔下去事小,萬一引起豌豆藤的連鎖反應就麻煩了。

許遊連忙喝住他:“簌簌,彆動!”

那些藤蔓的粗細正好適合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不適合大了一圈的虯,阿爾瑟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一愣,幸好簌簌還是聽許遊的話的,雖然沒有回到人身,勉強以龍形不再動彈了,樹精立刻調整藤蔓,牢牢固定住他。

簌簌委屈地看向許遊,在空隙中扇了扇翅膀,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被五花大綁。

許遊歎了口氣,翻開掌心,示意自己也是同樣。

隻有埃隆·哈瑞斯,第一次見識到虯的真麵目的埃隆,望著那通體如玉的鱗片,黑黢黢的樹乾中泛著熒熒的光亮,深藍色的眼瞳中掀騰起欲望的海嘯。

*

什麼都……沒有?

許遊看向那個被埃隆說是關押季辭的平台,然而隻有一堆熄滅的柴火,一些零散的乾糧,和一隻受傷倒地、命不久矣的巨型蜜蜂。

秘境森林的生物法則,在進來之前他就已經聽說了,然而此時看見這麼一個跟比自己龍身小不了多少的昆蟲還是挺震撼的。

季辭不在。

許遊看見地上的圍巾,簌簌在他之前已經飛過去叼了起來,獻寶似的交到他手上,開心地喊了一聲:“Ma!”

看來埃隆沒有說錯,季辭之前的確在這裡,隻不過看環境,多半過得不好。

然而他沒有機會質問埃隆,後者大概沒有騙他,同樣吃驚於季辭的消失,很快反應過來。怒火中燒,狠狠地踹了一腳乾癟的木柴:“跑了?!”

阿爾瑟抿著嘴,有些發抖。

埃隆發難於她:“我說過,如果你們不能看好他,會有什麼後果。”他終於撕掉那張溫文爾雅的皮,寒聲道,“你想看著你的族人一個個死去嗎?嗯?為了一個人類?”

少女搖著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沒、沒有人告訴我……”

許遊先前沒注意,這會兒才發現她說話並非張開口通過聲帶傳遞,四周的空氣都在回蕩著她的聲音,聲如其人,清靈溫婉,隻不過現在摻雜上恐懼,還有一點微不可聞的仇恨。

埃隆眼中迸濺出的恨意可就鮮明多了,他自以為有蜜蜂看守,又有對樹精的威脅,整個森林都握在手中,幾百米高的大樹季辭一個沒有任何裝備的人類根本不可能逃脫得掉,才如此放心地去忙自己的事情,連最基本的捆綁都沒有。

結果,季辭竟然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

行。

他氣極反笑,眼神中儘是冰冷。

不愧是季家養出的崽子,是比他想象中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嬌貴小少爺更有些手段。

*

許遊同時在鬆了一口氣和倒吸一口氣兩種情緒徘徊,放心的是小辭逃了出去,而且一定是有幫手的,壞就壞在,偌大一個森林,危險重重,他現在會在哪裡?

埃隆鷹隼一樣盯著阿爾瑟,字字冰冷:“現在,用你的隨便什麼能力,給我他的位置。否則死的,可就不隻是你那些可憐的同胞了。”他聲音忽然溫柔下來,卻更加恐怖,“你想不想見識一下,龍焰的穿透力?”

少女茫然地眨了下眼睛,但身為同類的許遊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威脅燒斷豌豆藤!

龍焰的威力是人類最頂尖的武器也比不上的,雖然豌豆藤很粗壯,但燒穿它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就算不能攔腰截斷,造成的傷害也是不可估量的。按照之前的說法,就是要動秘境森林的命脈。

許遊不讚同地皺了皺眉,或許巨龍本性殘酷,毀掉一個世界眼都不眨,但這片森林裡有他在乎的人類,麵前這個姑娘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之一。

阿爾瑟後知後覺意識到埃隆的潛台詞,嘴唇發抖。許遊沉聲打斷:“先找到小辭吧。否則,我不保證在你想動手之前,我會先做出什麼來。”

阿爾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許遊想,就當她提供銀焰花的報答。

埃隆眯起眼,雖然不喜歡被威脅,但許遊說的話還是要納入考量。

他們同為A級,沒有血統壓製,較量的就是純粹的實力了。先不說能不能打得過,在季辭不在場的情況下,許遊就是簌簌認定的第一人。若許遊指揮簌簌來攻擊自己……怕是不妙。

他可不能忘了自己的最終目的,是得到虯,而不是燒光一個日後可以作為後備據點的森林。

“許先生說的是。”埃隆又恢複了那種淡然的微笑,“阿爾瑟小姐,請你想……辦法,找到季小少爺吧。”

*

他們被藤蔓傳送回地麵,阿爾瑟喚來幾個年輕的小樹精,每一個都同她一樣眉目如畫。她用他們不懂的語言詢問了豌豆藤有沒有進入外來人,樹精們在回答之前滿是畏懼地看了埃隆一眼。

埃隆問:“他們說了什麼?你知道我能看出你在撒謊。”

“黑豹。”阿爾瑟蹙眉,“他們隻看見過一隻黑豹,除此之外,沒有彆的。”

埃隆沒有在意:“那是我派來給季辭送餐的。”

黑豹隻有外世界的貓咪那麼大,再怎麼凶猛敏捷,也不可能馱著比它大幾十倍的人類出逃,他對這一點很有信心。

除了這條線索,樹精也說不出什麼彆的了。埃隆麵色冰冷:“這棵樹是森林的脈絡,你們是它的精靈,既然根係能夠伸向森林的每個角落,你們也有辦法探知某個生物的具體位置,對吧?”

許遊一驚,他隱約知道豌豆藤在森林的中央地帶,從入口到這裡確實花了點時間,大概能估計出整個森林的麵積。但是,根係能蔓延到全部地帶?他忍不住看了看腳下,堅實的、和外世界差不多的土壤下,究竟埋著什麼樣的生命力?

阿爾瑟為難道:“抱歉,我真的沒辦法……”

“你有的。”埃隆柔聲勸說,“隻是消耗一點樹的能量而已。它那樣強壯,借用一點,很快就能補足。”

阿爾瑟驚恐地搖了搖頭:“不、不行!”

許遊不清楚他們到底在打什麼啞謎,兩方相持不下,看樣子埃隆提出的辦法對豌豆藤有很大的傷害。他不在意誰會受傷,他隻知道自己的耐心快被耗光了。

如果不是那條圍巾,許遊甚至懷疑季辭根本不在森林裡。

他不耐煩地催促,在阿爾瑟下定決心或埃隆給出回應之前,變回人形安安靜靜握著他手的小男孩驀地化出龍翼,飛到半空閉上眼睛轉了一圈,並且使勁地嗅了嗅。

龍類想要在人身狀態下單獨長出翅膀是非常疲憊的,年輕的、沒有經驗的龍幾乎做不到。但隻有兩歲的簌簌看起來如此輕鬆,果然,虯能挖掘的能力無限。

三個成年人停下爭吵,同時望向半空中的孩子。

簌簌睜開眼,淺色的瞳孔裡滿是驚喜:“Ma!”

——他聞到了季辭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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