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啼霜雖然年幼,但也不傻,他知道舅母從來是個要強的性子,往年裡家裡再困難,她也從來拉不下臉來管人家要東西。
可見這次家裡是真的走投無路了,看見舅母紅眼,方啼霜心裡悶悶的,也很想哭。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那一日,張氏帶著幾個孩子,一早就去了住在宣義坊的遠房叔叔家,那叔叔稱說家裡這些日子也過的拮據,隻裝了一小袋米給她,還不夠他們家裡兩餐飯。
但張氏還是帶著孩子們鄭重地謝過了,正要走時,人卻被那叔叔叫住了。
那矮壯的男人指了指站在她身邊的方啼霜,笑著問道:“這可是你家孩子?長得可真靈,今年幾歲了?”
張氏低頭看了眼方啼霜,也笑了笑:“不是,這是我小外甥,時年八歲。”
曹叔叔點了點頭:“去歲我同你家大郎吃酒時聽他說過,這小外甥是他妹子家來投奔他來的,去歲趕上聖上大赦天下,這才入了咱們長安籍貫。”
他頓了頓,然後又問:“侄媳婦,你可知咱隔壁懷貞坊的楊老五?”
“好像聽郎君說過,是個打鐵匠?”
“正是他,”曹叔叔繼續說,“楊老五他家二郎說話之間就在宮裡得了皇後殿下的青眼,前幾日便在宮外置了府,那楊老五轉眼也不打鐵了,另娶了兩房姨娘,那可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張氏有些怔愣:“楊二郎被他阿爺送進宮裡去當宦官了?”
“可不是,”曹叔叔說的激動,唾沫星子橫飛,“雖說到底不能人事,但那封賞可是一箱一箱真金白銀地往家裡抬,你說這往後還愁什麼吃穿?”
“你家這小兒麵有福相,又生的漂亮,何不也送進宮裡去?”
張氏愣了愣,有些為難:“可我家郎君就這麼一個妹子,又去的早,就剩這麼一個小外甥,叫我們哪裡舍得?”
曹叔叔歎了口氣,然後苦口婆心道:“侄媳婦,你聽叔一句勸,到處借米借糧這哪裡是個事?把這孩子送進宮去,先不論以後能不能出息,隻說這進了宮,家裡便少了一張吃飯的嘴,況且到底一時也能得幾個銀子救救急,再說那宮裡還有月俸,更有主子們的賞錢,往後再接濟一接濟家裡,這日子不就順下去了?”
張氏似乎有些被他說動了,這回竟沒有再反駁。
“如今進宮為宦可是件美差事,多少人搶破了頭都進不去,你呢,就先回去同你家那位商量一商量,若是有意,楊家這兒我替你們牽橋搭線,”曹叔叔說道,“也恰逢那位先聖人剛去了,小宦官們遣去守靈的守靈,殉葬的殉葬,宮裡到底空出了些位置來。”
他這一番話,到底是讓張氏動了心思。
夜裡張氏待孩子們睡去,便輕聲喚醒了丈夫,打算與丈夫合計,沒想到這一合計,兩人卻又鬨了起來。
“我家裡就這麼個妹子,千裡迢迢從豫州找過來投奔我,可惜她命薄去的早,隻留下了一個孤苦伶仃的霜兒,我若是還要將他送進宮做閹人,未免也太不是東西了!”他低聲道。
家裡原有兩間房,如今折賣了一間出去,六個小孩和兩個大人擠在一間屋裡,兩人平日裡連拌個嘴都不怎麼敢大聲。
“可我又能怎麼辦?”張氏再度紅了眼,“你如今成了個廢人,我們這個家便有如風中飄絮,你難道還指望我一個婦道人家能養活家裡這八張嘴不成?”
曹紀安:“你小點聲,當心讓孩子們聽見了……我又如何不知你苦?我哪日不想自己不如死在那礦洞裡,何苦要拖累你們?”
說著他也紅了眼,手上不知輕重地捶打了兩下自己的廢腿:“全賴我,那日就不該下那個礦洞——可你要是想送走霜兒,不如將我送進深山裡去,讓我自生自滅。”
“那你便一紙休書休了我,轟我出門!”張氏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嫁到你們家這麼多年,福沒享過一日半日的,如今竟還要帶著丫頭小子們到處乞食,遭人白眼,生生丟儘了一輩子的臉。”
“當年那開胭脂花粉鋪的沈家大郎如何求娶我,我都不依,偏就看上了你這命薄的。我少時若嫁了他,何至於受如今這種罪,吃這種苦?”
曹紀安氣地狠命捶床,口不擇言道:“那我便一紙休書遂了你的願,你再嫁那沈大郎去,省得跟著我受罪!”
就在這時,原本就沒睡熟的方啼霜悄悄從榻上爬了下來,光腳走到了張氏身後,再怯怯地捉住了她的手。
“阿舅、舅母,你們彆再吵了,”方啼霜抹了一把眼淚,說話還帶著鼻音,“要是真沒法子了,你們就把我賣了吧,我不怪你們……”
他年紀尚小,不知道把自己送進宮裡和賣給人牙子的區彆,隻知道都是賣,都可以讓家裡好過點。
聽到他的這番話,張氏麵上的委屈和怒意頃刻便消了,隻剩傷心。
她忽然蹲下身,將他一把攬進懷裡,而後竟抱著他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