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
深淵的冰層被祁念一斬碎後,開始冰雪消融。露出了佇立深淵之中的登天梯,以及被凍結在登天梯上的那些醜陋的深淵之物。
無數英魂身上的深淵汙染被徹底洗淨,他們身上泛著淺金色的光,順著白晝微光延伸向遠方,仿佛在為他們指引歸家的路。
這些英魂或順著金色的軌跡離開深淵,或在神機前站和曾經的戰友道彆。
身影交疊,眼神交錯。
並肩作戰數百年,如今生死兩隔。
神機雲台上擠滿了人,所有神機成員都衝了出來。
雲台上是活著的人,雲台外是已死的魂魄。
數百年時間,一個深淵,隔著生與死的距離。
神機眾人再也按捺不住,衝出雲台,和曾經的戰友道彆。
裴泓顫抖著伸出雙手,卻隻是和他麵前的靈體在空中虛握了下。
靈魂用自己碰不到實體的手在神機眾人的肩膀上輕輕一錘,沒有多言,已經勝過無數話語。
——我們走了,往後就交給你們了。
所有人紅著眼眶,死死地盯著數萬英魂從深淵上空飛渡,徹底在他們眼前消失。
就好像剛才經曆的是一場夢境。
深淵邊,出現一個削瘦的身影。
他是被妙音攙扶過來的,一段時間不見,天機子似乎又瘦了很多,原先的衣袍穿在他身上都顯得空空蕩蕩的,仿佛是一截枯木,看不到一點生機。
他在深淵邊靜立,拂開了妙音攙扶他的手,啞聲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妙音有些擔心,卻還是依他所言退開了,讓天機子一個人站在深淵之畔。
從卸下天機子一職開始,薄星緯就再沒用黑紗遮眼,而是露出一雙空洞灰白的眼眸。
他怔然望著深淵,循著眼中無數的命線和星子,尋找他想要見的那一個人。
他的目光在無數魂魄中來回逡巡,最後,他眼前的星子沿著收束的命線,仿佛回到了過去他還是個幼童,被上一任天機子帶著行走四方的日子。
也忘不了那個人遞給他的一塊糖糕。
其實算不上好吃,對於尋常人的口味而言,太過甜膩了。
但那個味道,他記了很多年。
薄星緯在感覺到自己臉頰上劃過溫熱的液體,他後知後覺地碰了下,才意識到是他自己在落淚。
但他固執望向的那個靈魂並沒有看向他,而是向著祁念一而去。
祁念一看著那個靈魂向自己靠近,眼中帶著孤高的笑,如同她在深淵一躍而下時的樣子。
“隱…隱星。”祁念一不確定道,“是你嗎?”
對方向她微微點頭。
她們之間隔著幾百年的時間,從未真正見過麵,但祁念一在夢中受到了隱星劍意的饋贈,見到了隱星掙紮著求生又慷慨赴死,她對這個人既感激又敬佩。
隱星身後,還有另外幾個祁念一從沒見過的魂魄,有男有女,都感受到了祁念一身上的白澤神力而向她慢慢靠攏。
隱星繞著祁念一打量了一圈,伸出手在祁念一的身前碰了碰,閉著眼睛感受了一番,才輕聲道:“謝謝你把我的骨頭拿回來了。”
她笑了笑,伸手揉了揉祁念一的發頂,也隻是靈魂的虛影在祁念一頭上輕撫,並沒有落到實處。
隱星的手最後落在祁念一的眉心,在她的眉心處輕點。
祁念一感覺到有一股溫暖的力量從眉心傳來,將她體內暴亂的氣息壓製了下去。
隱星之後,是另外幾個陌生的靈魂。
祁念一從沒見過他們,但他們卻像隱星一樣,在祁念一的眉心輕點,落下了溫熱的印記。
隱星眼底的笑意變得溫柔又平和,她注視著祁念一,輕聲道:“乾得不錯。”
雖然未曾言明,但祁念一已經猜到了其他幾個靈魂的身份。
是一千年以來,其他在深淵犧牲的天命者們。
他們以血脈之力鎮壓深淵,為大陸帶來了千年的安定。
肉.身消亡了,靈魂被深淵吸收,永久的被束縛在深淵之中。
不死,亦不生。
直到今日。
祁念一感覺到平靜許久的心湖開始波動,讓她眼眶有些發熱,被她微微偏頭壓了下去。
她看著這些曾經和自己背負著同樣命運的人,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感受到,哪怕天命無常,天道無情,人終究能從其中闖出一條生路來。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念一,念一。
她真的成為了那個一。
隱星似乎感受到了另外一個灼熱的視線,她順著方向看去,看到了一個高挑削瘦雙目灰白的男子,專注地看著她。
她有些不解,卻也沒有再過多的關注對方。
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深淵之上的最後溫情,以隱星的一個擁抱告終。
離開前,隱星給了祁念一一個擁抱。
祁念一抬手回抱過去,明明身前隻是一個虛無的靈體,也依舊讓她感覺到真實。
她們以擁抱道彆。
最後隱星和其他所有天命者的靈魂們,向著浩渺天地而去。
魂歸來兮。
薄星緯仍然望著隱星離去的方向,直到代表她的那顆星子,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儘頭。
他年少時的驚鴻一瞥,於她而言,不過是和一個稚童的萍水相逢。
如此,已經足夠。
深淵之上的冰層逐漸消融,就連葉熹微身上的冰霜也在褪去。
葉熹微腳下的冰川融化,露出了她蒼白如雪的容顏。
她仍然保持著最初的樣子,慨然屹立,永遠英勇無畏擋在所有人前方。
從南境到整個大陸,始終如此。
空氣中似乎有什麼力量托住了葉熹微,讓她開始緩慢下落,最後被祁念一接住,在神機前站安放。
葉熹微雙眼輕闔,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靈力,仿佛時間在她身上已經停止了。
隻有潛藏在身體深處的靈魂還有一息輕微的反應。
祁念一目送著神機將葉熹微送離,這才回頭,看向凝聚在深淵上空的惡念。
她的力量終究不夠將這些惡念全數淨化,餘下這些,一旦擴散出去,會成為大陸的又一個隱患。
祁念一緩步靠近。
旁人看不見那驚天的惡意,在祁念一眼中,那些惡意化作臟汙濃稠的黑霧,隻要嗅到一丁點,都會讓人全身不適。
她重新拿出了那柄斷劍。
同時背負著神明的生命和弑神者的恐懼,這把斷劍成為了接納這些惡念最好的容器。
斷劍懸在祁念一掌下一寸,緩慢轉動起來,最後速度快到成為一團肉眼難以捕捉的陰影,懸在祁念一和那些惡念的中間。
無數的惡念向著這把斷劍湧來,悉數彙入斷劍之中。
頃刻間,吸納了過多惡念的斷劍在空中形成一個幾欲壓頂的漩渦。
形成的一瞬間,所有人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甚至都快要被這個漩渦吸引走。
祁念一牙關緊咬,額頭開始冒出冷汗。
太多了。
一把斷劍無法將這磅礴惡念儘數吞沒。
深淵之中沉積了這片大陸千年的惡念,僅僅是汙染這些魂魄的就已經令他們無法承受,更彆說深淵之中真正無窮無儘的惡念。
惡念洶湧而來,哪怕中間有斷劍阻隔,祁念一也感受到了駭人的壓迫感。
仿佛自己就快要被這些惡念吞噬。
這樣的情況,哪怕其他人肉眼無法看見深淵上空的惡念,卻也感覺到了不對勁。
神機們想要靠近,卻被祁念一厲嗬道:“彆過來!”
斷劍再也支撐不住,劍身出現一道裂痕。
祁念一將僅剩的所有力量都用來控製斷劍,被吸收的所有惡念彙聚,將斷劍完全填滿,哪怕是無知無覺的劍,也發出了痛苦的嘶鳴。
直麵這些惡念的祁念一狀況更遭。
惡念突破斷劍向她襲來,即將把她包圍住。
祁念一沒有躲避,反而更進一步,掌下斷劍爆閃,瘋狂地吸收著惡念。
晏懷風表情驟然一變,想要上去阻止她,卻從背後被人攔住了。
他震怒地回頭,卻發現攔住他的人是孤山道尊。
道尊輕歎一聲:“你去了也沒用。”
晏懷風痛苦道:“為何?難道我要眼睜睜看著她,看著她…”
他後半截話沒有說出口。
道尊緩聲道:“她之所以獨自前來,就是因為知道,這是隻有她才能做到的事情。”
“深淵因那五個弑神者而起,卻因大陸上無窮無儘的惡念而逐漸擴大,到今日,人力已經無法挽回了。”道尊沉重道,“換言之,我們這片天地的善惡,已經完全失衡。”
“唯有清正純粹的白澤神力能夠淨化這些惡念。”
道尊目光錚然,反問晏懷風:“她已經下定決心,你這個做師兄的,難道要去阻止她?”
晏懷風雙眼布滿血絲,目不轉睛地看著祁念一,嘶聲道:“難道……就沒有彆人了嗎?那麼多血脈者,為何隻有她,為何偏偏是她。”
道尊輕歎道:“雲中城那場飛升之劫發生時,大陸幾乎所有擁有強大血脈之力的人都在場。
那場飛升之劫,吸走了所有人的白澤神力,在玉華清和她身上一分為二。而她……殺了玉華清,也拿走了那具骨頭。”
“剩下還留有白澤神力的人,血脈之力都已經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計,再過幾代,恐怕就會徹底消失,於現在的局勢而言,幾乎無用。”
晏懷風手中還握著先前祁念一扔過來的劍鞘,他將劍鞘攥得死緊,心中的不安漸漸擴大。
劍鞘於劍是束縛和保護,於劍者而言,是牽絆。
她將劍鞘扔了出來,是代表了什麼?
晏懷風腦子一團亂,道尊的手像鋼板一樣死死訂在晏懷風身上,讓他不能動彈。
“她…能將這些惡念徹底淨化嗎?”
道尊沉重道:“修為越強的人,惡念的感染就會越深,她如今……”
他說著,輕輕搖頭,眉頭緊皺。
空中,斷劍發出悲鳴,已經到了極限,再也無法吸收更多了。
但這些惡念仍有至少一半殘留在深淵上空。
如果不儘快找一個容器,它們失控之下,就會向大陸四散而去。
祁念一眼神冷了下來,沒有更多的反應時間,她竟直接迎著惡念的方向飛去。
白澤的聲音適時響起:“你要用自己的身體作為承載惡念的容器?”
祁念一平靜道:“我彆無選擇。”
“剛才你淨化那些靈魂時,已經用儘了你自己的血脈之力,現在成為容器,你很有可能會被惡念吞噬,成為像那些靈魂一樣的行屍走肉。”
白澤歎息道:“修為越高的人,惡念的反噬就越強,造成的影響就越大。你如今的修為,已然站在這個世界的頂端,風險太大了。”
祂問道:“剛才,為何不動用我的力量?”
祁念一緊盯著深淵中盤旋蠕動的惡念,向他們緩緩靠近,一邊回答道:“我需要你保留完整的力量,去將深淵徹底埋藏。”
在妖域將最後一部分軀體吸收後,白澤的力量和她原本的力量就在她體內開始分化。
但奇怪的是,屬於她自己的那部分力量,竟然還留存著血脈之力,和白澤仿佛涇渭分明。
她不敢動用白澤的任何一點力量,哪怕任由體內兩股力量失衡,也強壓著讓白澤的靈力和身體保持完整。
這樣,白澤的複活才會沒有任何的隱患。
恍惚間,祁念一似乎又聽見白澤一聲輕歎。
她距離那些惡念已經很近,這時祁念一的心情突然放鬆了下來。
她輕笑著說:“或許我能從中保持清醒,不會被徹底吞沒呢。”
言罷,她又道:“我總覺得,你被我帶出雲中城的那一天之後,你的情緒好像更加豐富了。”
不再是過去那個沒有感情的神明。
祂開始對人類的感情和心感到好奇。
直麵如此龐大的惡念,祁念一心中不是沒有恐懼的。
她深吸一口氣,正要向著惡念邁出最後一步的時候,深淵一側,突然傳來了響亮的呼喚:
“你給我停下!”
祁念一有一絲愕然,回頭望去,發下深淵之畔突然出現了詭異的變化。
緊接著,一個人沒有半點征兆的憑空出現在了深淵之畔。
蕭瑤遊剛被傳送過來,就向著深淵跑去,站在邊緣怒吼道:“停下,聽見沒有!”
在她身後,一個接一個的人冒了出來。
都是祁念一非常熟悉的人。
慕晚、楚斯年,還有……玉重錦。
祁念一的眼神在玉重錦身上輕輕落下,又很快劃走。
不僅如此,他們身後仿佛長龍一般,由盧秋桐打頭,出現了浩浩蕩蕩的人群。
這些人穿著滄寰淺藍的道袍,和祁念一身上的如出一轍。
像是憑空出現的晴空萬裡,讓人耳目為之一新。
盧秋桐胸前佩戴著滄寰首徒的勳章,高舉著滄寰的旗幟,在深淵另一頭迎風獵獵招展。
她高聲呼喊道:“小師姐,還有我們呢!”
祁念一愕然看著這一幕,一時間還沒明白他們是怎麼突然出現在這裡的。
沒有任何靈力波動,沒有任何預兆地從天而降。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祁念一怔愣片刻,看到滄寰隊伍中屬於天火峰的標誌時,才恍然驚覺。
是四方象。
她曾經用四方象直入南境,那時她就覺得,這個靈器會在深淵之戰中發揮重要的作用。
卻沒想到,被他們用在了這裡。
但……使用四方象需要極大的天地之力,為何能送這麼多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