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穿殷如意的新鞋被當場抓獲後,鄭小七痛哭流涕表示自己再也不敢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在殷如意冷沉的目光中就差對著老天爺發誓。
殷如意視線停留在他腳上,鄭小七立馬會意,當即脫掉鞋赤腳站著,討好地把鞋送到殷如意麵前。
“十一哥你看,我愛護得好好的呢!一點兒都沒臟!”
大夏天穿著鞋子出去走一遭,腳放在裡頭捂著,說沒點兒味都不可能。
殷如意在鄭小七脫鞋的那瞬間就微微皺起眉,但最後還是忍住了往後退的欲望。他伸手接過鞋,然後轉身拿著鞋放到裡間去了,沒再說什麼,隻是看起來不太高興。
鄭小七撓了撓頭,一開始不懂,但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他十一哥有個臭毛病,就是特彆喜歡鞋。每一雙都刷得乾乾淨淨,保護得跟新的一樣。彆人若是碰一下,他眼神就要冷下來了。
以前有一回,鄭小七眼饞他那些鞋,偷偷穿出去過一次。那回殷如意卻轉頭就把鞋扔了。
想起來這件事,鄭小七驚呆。
他怎麼能忘了這種事?!十一哥不會是想把那雙鞋扔了吧?那可是阮姐姐送的……
但轉念一想,鄭小七小腦袋瓜裡又開始打起了他的小算盤。
要是十一哥扔了那雙鞋,那不如到時候他去把鞋撿回來?
嘿嘿,正好不浪費,他可真是個小機靈。
於是,鄭小七懷揣著這樣的心思,赤著腳在那兒等殷如意出來扔鞋。
但等啊等,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都沒有人出來,更彆提鞋的影子了。
鄭小七伸頭探腦,實在忍不住偷偷溜進裡間一瞧,他十一哥正對著一手帕發呆呢!
不過是手帕而已……手帕!
驀地反應過來那是什麼,鄭小七瞪大眸子,嘴巴張得足以塞進一個鴨蛋。
……
殷如意提著鞋回到房間,進來後卻不知道該做什麼。
就那樣直直站著,手裡提著鞋,頭垂著看向地麵陷入某種出神的狀態。
那日阮覓回來,送了鄭小七與青杏許多東西。他站在一旁看著,沒有說話。心裡卻在想,她似乎沒有東西想要送給他。
於是在鄭小七興奮地把那包袱翻了個遍時,殷如意離得遠遠的,看都沒有看一眼。
既然不是他的東西,看不看又有什麼所謂。
隻是一些沒有說出口的遺憾仍舊存在著。
他慣來不是能把心中所想坦蕩說出來的人,越是不說,便越是在意。於是那些遺憾徘徊在心間,揮撥不散。
在詹五爺宅子裡對練,她拿出帕子給自己擦汗的時候。殷如意無法否認那時候的他已經是心肝脾肺都在進行幼稚的計較,或者說染上點淡淡的不甘。
為何就是他沒有?
這是一直縈繞在心頭的問題。
但在擦完汗,看著手裡的帕子那一瞬間,殷如意突然又想明白了。
東西不論大小貴賤,隻要心意到了就行。
這……帕子……
好像也不錯。
當時有點委屈的人端著一張酷哥臉,僅因為帕子是阮覓遞給他的,所以自欺欺人把這帕子當成阮覓送他的禮物。
一點兒也不心虛,將帕子占為己有。
雖說後麵阮覓戳破了他,但殷如意不管如何惱羞成怒,最終還是沒有把帕子還回去。
想到這裡,殷如意放下鞋。從桌案上拿起一本書翻開,一條疊得方方正正的帕子正躺在裡麵。
那日阮覓走後,鄭小七送了雙鞋和一些書過來。說包袱裡麵就這些東西上專門貼了紙條,上麵寫著一個“殷”字,很顯然是送給殷如意的東西。
原來,她也是給他準備了東西的。
殷如意從書中拿起帕子。
帕子左上角繡著一株墨蘭,除此之外再無彆的花紋。
不知是什麼料子做的,觸感細膩,入手微涼。好像用什麼香熏過,洗了一遍後放在跟前都能聞到淡淡清香。
不管從哪裡看,這都是和殷如意不搭邊的東西。
他坐在那兒瞧著手帕出神,拇指與食指輕輕黏著布料。
一種奇異的感覺正在心裡頭醞釀。
先是細雨般澆落在那兒,然後不知不覺中瘋長起來,鼓鼓囊囊充盈著讓整個胸腔在發脹。
砰——
砰————
砰——————
心跳越來越快,甚至開始猛烈地撞擊著。仿佛疾風驟雨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而來。
殷如意略有些失神,茫然按住胸口。
似乎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十一哥!”鄭小七在一旁驚呼一聲,指著殷如意手裡的帕子咋咋呼呼,“十一哥你哪兒來的帕子?!”
潮水退去,風停雨歇。
一切重歸平靜。
殷如意轉頭看鄭小七一眼,目光又落在帕子上,淡聲道:“怎麼?”
“十一哥你難道不知道?手帕傳情啊!是不是哪家姑娘看上十一哥你了,還悄悄給你送帕子。”
女子的手帕代表什麼,殷如意自然知道。但在阮覓身上,他往往又會忽略所有與女子有關的事情。
像這方手帕,經鄭小七提醒才反應過來。原來阮覓也是女子,她所送出去的帕子也代表著一般女子送帕子的意思。這樣的話,他就不適合把帕子留下來了。
所有旖旎心思,在殷如意自己都還沒明白過來的時候便消失得一乾二淨。
他再次將帕子疊好,不再夾在書頁裡,而是拿了個東西鄭重裝起來。
心想:有時間就還回去。
鄭小七並不知道自己打斷的是什麼,臉上依舊樂嗬嗬的。他在殷如意房內四處亂轉,看到了放在一旁的鞋,咧開嘴傻笑。
“十一哥,這鞋你拿去扔了也怪可惜的,不如給我吧!”
殷如意本是背對著他,聽到話後,慢慢轉過身。他很高,看鄭小七的時候眼半垂著。
眸光在這樣的神情裡忽明忽暗,近似臘月寒冬,嶙峋怪石堆裡生出一方寒潭。
僅是看著,就叫人從心底發出寒意。
鄭小七打了個寒戰,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告歉。他從來沒見過十一哥這個樣子,就跟巷子口那隻叫做大福的狗護食似的,誰敢往前走一步,就會被撲過去凶狠撕咬一頓。
不管落在身上的棍子有多疼,每回都不長記性,也不知道怕是什麼。
殷如意走過去將鞋子提開,斷了鄭小七的念想。見他縮著腦袋不敢說話,一副被嚇到了的樣子。神色淡淡地揉了揉額角,他方才,或許是被什麼魘了心神……
“沒什麼,你先回去。”殷如意讓鄭小七離開,他害怕自己待會兒再度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免得嚇到他。
但有時候有些東西就是說不明白,突然就來,回頭再找根源,卻發現沒有半絲頭緒。
殷如意隻當是院試日子臨近給他造成的壓力,很快就將此事拋之腦後。
————
且說清水巷阮家宅院內。
阮覓一臉悲壯將自己的兩頁心得遞上去,然後很有勇氣地直視阮平左,勢必要接收到第一線的信息。
觀察阮平左的一舉一動,觀察他臉上的每個神情,以此來推測他對自己寫的東西的滿意程度。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阮平左自從拿到心得後,就一直沒有抬頭,像是被裡麵的內容震住了。
期間,他的眉頭稍稍皺了下。
就因為這一皺,阮覓心神俱顫,瞳孔驟縮。腦子裡立馬浮現出了阮平左揪著自己教訓,還讓自己留在這兒罰抄文章一夜不準睡覺的恐怖場景。
規矩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顫抖。
罰抄是不可能罰抄的,一個優秀的學渣最需要具備的能力就是良好的口才與迅速認錯的覺悟。
來之前翠鶯說的話突然從腦海中蹦了出來。
“阮大人最是欣賞勤奮苦讀的人,有沒有天賦倒是其次。”
於是,在阮平左抬頭的那個瞬間,阮覓以一個非常標準的姿勢進行認錯。
跪坐著,雙手交疊平放在膝蓋上,頭微垂,顯得溫順又老實。
“說出來不怕伯父笑話,我小時候長在鄉下,並不識得多少字。村子裡有個學堂,坐著三三兩兩學生。聽人說,裡麵坐著的都是有出息的人。那時候我便想著,要是我也能識字就好了。後來父親母親找到了我,帶我回了阮家。他們待我很好,但或許是先生們嫌棄我太過愚笨,不願教我。所以我一直沒能見到他們,隻跟著翠鶯學習寫大字。練了足足四年,到現在也隻是能粗淺認得一些字。”
說到這裡,阮覓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頭低得更下了。
“上回伯父休沐時,說要讓我寫一篇心得交上來。那時候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竟然有一天能得到您的指導。但是很快我就陷入惶恐之中。畢竟……我這僅僅識幾個字的水平,放在您麵前實在是丟人現眼。”
阮平左靜靜聽著,沒有打斷。
“但我還是想試一試,人總是要有夢想,才能進步。我渴望多學一點東西,成為更好的自己,即使前路再艱難再曲折,也沒有關係。如您所見,這兩頁心得就是我這幾日努力的成果,它們確實稱不上好,可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了。”
“沒能達到您的期望,實在是我,太過愚笨了。”
阮覓一口氣把這些話說完,並在心裡為自己的這場即興發揮打了個滿分。
都說到這種程度了,應該不會再罰她了吧?
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身形瘦弱,一看便是幼年時受了苦的。此時老老實實跪坐在那兒,羞愧得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即便這樣,還是口齒清晰地說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光是這份勇氣便是許多人不曾擁有的。
阮平左想到自己年幼的時候。
曾經鼎盛一時的世家愈發沒落,族人們隻埋怨時運不濟。不是沉浸於過去的輝煌之中,便是揮霍先祖留下來的金銀繼續充門麵。
坐吃山空的道理誰都知道,卻沒有誰願意醒過來。
他八歲那年,漸漸發現一棟又一棟本屬於阮家族人的宅子被抵押賣出去。他們拖兒挈女,仿佛一日的功夫便從偌大的鱗京消失。
一個世家的沒落,往往是旁人閒暇時的談資。
阮平左的心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他一直希望族人上進,不僅僅是男子,女子也一樣。
修身、齊家、治國。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
修身本就是件基礎得不能再基礎的事情。
人從詩書文章中學得禮義廉恥,增長知識開闊視野。人之所以為人,概因其有心。
心的強大,則需要不斷的從各方各麵汲取知識。
一個國家,抑或一個家族的興衰,往往與組成這個國家或家族的個人脫不了乾係。
誌向高遠,謙和誠實,剛正不阿,自強不息,重德貴義,律己修身,這些都是他想讓族人們自小從書中學習的東西。
但阮家沒落已久,雖說南泱那邊,阮家依舊是一方望族。但在鱗京,阮家幾乎已經成了被人遺忘的世家。
族人們逐漸離開,搬回南泱,留在鱗京的族人也不好學。像阮平左那樣費心鑽研旁門左道的人占了絕大多數。
如今看到麵前這個瘦瘦小小的孩子,聽完她的那些肺腑之言。阮平左突然覺得,阮奉先也不是那麼糟糕,至少他有個很好的孩子。
在阮覓身上,他看到了阮氏風骨延續下去的希望。
長久的沉默,讓書房內氣氛逐漸變得沉凝。
就在阮覓懷疑自己這一步走錯了的時候,阮平左溫聲道:“你很好。”
不是“寫得不錯”,而是“你很好”。
阮覓終於鬆了口氣。
阮平左放下東西,站起身。
天青色的鶴袍寬鬆飄逸,迎著風有些淩亂。他略整理了袖口,重新將身上的衣服變得一絲不苟。
然後道:“今日早課便到此,去用早膳罷。”
阮寶珠壓抑著劫後餘生的興奮,勉強維持著基本的禮儀從軟墊上站起身。經過阮覓身邊的時候,她悄悄伸出根小指頭勾住阮覓的手,頭也做賊心虛一般瞥向彆的地方。
見阮覓沒有反應,她又伸出根手脂。
一點一點地,直到小手完全鑽進了阮覓手掌心裡才停下動作。
但還沒來得及竊喜,突然就感覺手一空,掉了下來。
阮寶珠猝然回頭:???
阮覓朝她咧開嘴笑笑,就像她剛進書房時阮寶珠來不及收回去的笑一樣。
阮寶珠茫然、疑惑、不解。
小孩子忘性大,不到一會兒就完全忘記了自己不久前做過的事,懵懵懂懂的,盯著阮覓的背影滿腦袋問號。
阮寶珠雙手捧著頭,左右搖了搖,想不通的事情就懶得再想了。她重新高興起來,屁顛兒屁顛兒往前跑再次走到阮覓身邊,又把自己的手往阮覓的手裡麵擠。
肉嘟嘟的小手摳著自己的手指頭,阮覓自然感覺到了。
她也知道自己小心眼,幼稚到喜歡同小孩兒斤斤計較。或者說因為心裡的不確定,一直在試探一直在懷疑。
小孩兒的喜歡能維持多久呢?等過幾年阮寶珠再長大些,接觸了新的人新的事,她還會像現在一樣高高興興往自己身邊湊嗎?
與其等著那一日的到來,黯然神傷,不如現在就克製著。
不得不說,在阮家近乎幽禁的那四年給阮覓的思想上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很多事情她都不免帶上悲觀色彩去看待。
心裡是這樣想著,但當阮寶珠毫無芥蒂地再次跟上來,繼續把手放進她掌間時。
阮覓還是放慢腳步,最後停下。
阮寶珠抬頭看她,似乎在問:“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