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 43 章(1 / 2)

八月金桂開得正好,卻抵不過中秋之日的微風霎那間化作狂風,吹得一朵朵金黃都落在了地上。

魏驛藺坐在窗邊,肩上披了件薄衫,像個普通人家無事可做的小公子,整日不是看花落便是聽雨聲。

入秋後的夜裡越來越涼。昨日晚不過是多吹了會兒風,今早起來的時候就開始咳嗽了。

“少見你手中不拿書的樣子。”另一人慢慢行至窗邊,腰間係著塊葉狀的青玉,隨著動作輕微晃動。不過是剛說了一句話,這青玉的主人就也低低咳了起來。

魏驛藺輕笑,“師兄昨夜也多吹了風?”

口中雖喊著師兄,臉上的笑卻稱不上親昵。淺淺淡淡的,疏遠而空蕩。

那青玉的主人沒有否認,也沒有回答,坐下來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

溫聲問道:“可想好了什麼時候回來?”

魏驛藺看著窗外金桂,好像入了神並沒有聽到那句問話。

那人笑著搖頭不再說話,怡然自得地喝著那杯冷冰冰的,並沒有放茶葉的水,好像是什麼瓊漿玉液。

待窗外的花吹落了一朵又一朵,那人才站起身來,“多謝你的茶,很不錯。”

說完這句話他便悠然離去,好像來這裡隻是為了寒暄幾句喝一杯涼水。

桌上留著一個小小的木雕,手工拙劣,隻能依稀看出來是隻貓的樣子。

那人問了幾句話,卻從來沒想過要問出答案。留下一個算是禮物的東西,也沒有特意言明這是中秋之禮。

好像做什麼都是隨意的,溫和的,不帶有一絲攻擊性。

魏驛藺看了會兒木雕,又將木雕隨手放在桌上。

然後閉上眼往後靠,頭往後仰著,慢慢呼吸。

又過了一會兒,似乎是覺得這窗外的光線太過刺眼,他伸手借著寬大的袖子遮住眼睛,將自己浸在寂靜的黑暗裡。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窗外光由明變暗,高懸的月亮落下皎潔柔光,卻無法照進窗子裡麵。

外麵是中秋的熱鬨景象,或許有孩童捧著盆水撈月,也或許有人帶著全家擺好桌子,對著今晚美好的月色談笑風聲。

但這些與魏驛藺都沒有關係。

他靜靜呆著角落裡,沉浸在一片漆黑裡。

直到一聲敲門聲響起,伴隨著熟悉的聲音。

“魏驛藺,開開門。”

長久以來堅持所謂的職業操守,便是魏驛藺一聽到這個聲音便自然而然按照她說的去做,等魏驛藺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門口了。

怔了怔,然後看著自己那雙許久不曾拿起過筆的手,魏驛藺忽地笑了。

皎潔月色都抵不過他此刻眼眸中的那抹光。

他打開門,如水的月光傾瀉而下,落在他烏黑的發頂,墨色的衣袍上。

“阮姑娘。”魏驛藺朝著阮覓笑。

院子裡金桂飄香,連風都因此溫柔了三分,帶著不知從哪處經過時染上的暖意,將小院繞了個遍。

樹影搖曳,簌簌花落。

光與暗交錯著閃爍,遠方冉冉升起的中秋燈籠一盞盞排開,將鱗京籠罩在橘色的光暈裡。

阮覓不知道為什麼對方隻是喊了一聲後就站在那兒不動,她不明所以,還是點頭應了。

魏驛藺將她臉上細微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忽地很輕很輕歎息一聲。

在這兒風繞桂香裡,像是無奈,像是妥協,也像是繳械投降前對於世事無常的一點兒驚歎。

最後,魏驛藺引著阮覓進去,關上院子門。

屋子裡很是冷清,食案上空蕩,連燭火都尚未點燃。

魏驛藺正拿著火折子點燈,火光在黑暗中閃爍一下,很快穩定下來。

室內瞬間亮堂了。

他雙手護著燈,以免被未闔上的窗子外的風吹滅了。故而也沒有轉身,隻聽得到聲音是帶笑的,清淺得像是晚風拂麵。

“中秋夜,阮姑娘可有什麼想要的?”

阮覓眨眨眼,幾不可聞地“嘖”了一聲。

本來她以為魏驛藺會問,為什麼中秋夜不在家裡吃飯,偏偏跑出來找他。

這樣的話,阮覓就可以回答說自己是專門來陪他過中秋的。

如此,多麼的情深意切啊。

但是魏驛藺並不按照劇本走,隻是很尋常的問她現在想吃什麼看什麼要什麼……

阮覓長長嘁了一聲,握拳敲了下手心。

虧了。

大多數時候,阮覓會給自己的一些突發奇想找借口。就像是這回突然跑出來,同魏驛藺一起過中秋,不過是因為腦海中突然想起了魏驛藺說過的一句“中秋安康”。

但她偏偏要給這種隨性而為的事情,披上正事的外衣。裝模作樣地偷偷分析,心裡道一聲“虧了”,卻也沒有立馬就轉身離開。

而是心安理得的繼續坐在那兒,美其名曰來都來了,不多坐一會兒可惜了。

燭上火苗越燃越旺,漸漸傳出劈裡啪啦燭芯炸響的聲音。

魏驛藺等了會兒,沒聽到阮覓的回答便轉過身來。

“阮姑娘沒什麼想要的?”

他今晚上像是個萬能的許願老爺爺,一直循循善誘,勸著阮覓許下一個願望。

阮覓支著頭,想了一會兒。

要是有能把人的知識複印一份,然後再傳到她腦子裡去的東西就好了。這樣,她就不用再經曆人世間那些“痛苦絕望”。

她本來,可以很快樂的……

腦子轉得非常快,一下子就神遊天外想到了阮平左那張殷切盯著她看書的臉,阮覓打了個寒戰徹底回神,見魏驛藺很是耐心地看著她,眼底帶笑。

“可想好了?”說著,輕輕咳了聲。

披散下來的烏發因為咳嗽淩亂起來,幾根貼在他漸漸棱角清晰的臉側。

又著涼了。

阮覓思忖片刻,她好像記得阮母那兒有一張專門強身健體的藥方。阮珵生下來就體弱多病,阮母四處打探才得來了這張藥方,喝了好些年,阮珵的身體才慢慢好了起來。今年入秋的時候都沒見他再咳嗽。

不過就是藥比尋常的還苦上三分,連阮珵那樣自幼老成,喝藥如喝水的都忍受不了。以前喝的時候聽說臉都皺得跟個小老頭差不多,喝完了還立馬往嘴裡塞了三四顆蜜餞。

良藥苦口利於病,魏驛藺應該不會怕喝藥吧?

看著麵無表情兩眼無神的人,魏驛藺突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好像有什麼不太好的事情正要發生。

他沉默了,摸了摸手臂,又看了看窗戶。然後直接走過去把窗戶關上了。

阮覓這個時候也回過神來,隨口說道:“聽人說祈月台那邊今晚有奔月舞。”

關好窗子的人走回來,聽到奔月舞先是一愣,接著又垂下眸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阮姑娘想看?”

“嗯……”阮覓沉吟片刻,她這輩子從來沒正經過過一次中秋,更沒有在官府建造的祈月台那裡看過奔月舞。實在是孤陋寡聞得可憐。

反正今天都出來了,不如出去瞧瞧。

看看這另一個時空的太平盛世是什麼模樣。

越想越覺得可行,於是她站起身拍了拍裙邊,“走吧?”

魏驛藺卻沒動,站在原地目光盈盈看向阮覓。月色與燭火微光映在他瞳孔裡,仿佛夜晚澄澈的溪流閃著粼粼亮光。

“難道比起我,阮姑娘更想看旁的人?”

這人往那兒一站,當得是姿容勝雪,遺世獨立。

阮覓卻沒注意到這些,隻一個勁關注他說的話了。

不看彆人跳奔月舞,那就是說,看魏驛藺跳。

嘶——

難道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魏驛藺的知心好友?還有這種好事?!

不過,魏驛藺真的會奔月舞?

阮覓持懷疑態度。

奔月舞是獨屬於官府的東西。

皇宮教坊中專門養著跳奔月舞的舞姬,自小挑選,聚在一塊兒,一生隻練一種舞,連身份都比一般的舞姬高一些。

等到中秋這一日,不僅皇宮中數百舞姬齊跳奔月舞,就連鱗京東南西北四個祈月台上,都是被派出宮的舞姬翩然起舞。

而奔月舞的舞譜,自然是藏在皇宮內,一般人輕易見不到。若是見了,也極少會去學這種舞。

畢竟能見到奔月舞舞譜的人,身份地位都不一般,這樣的人怎麼會放下身段去學僅供人欣賞的東西?時下男子地位尊貴,遠庖煮入朝堂,所以除了一些迫不得已的人,確實很少有男子去學舞。

阮覓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懷疑,魏驛藺也不多說。

他腳步舒緩走到庭院中,月光灑滿一地,然後將頭發上的簪子拿下來。

風動。

衣角紛飛。

魏驛藺轉過身的那一瞬間,那微微仰起的下顎,眉宇間的神色,讓阮覓的懷疑消失得一乾二淨。

奔月舞是什麼?

傳聞□□皇帝建國之初,南邊就爆發了一場水患。那時候朝堂裡官位都還沒來得及填補整齊,前一位治水患的官在□□皇帝還沒起義的時候就被昏君一刀斬了,從此沒再選拔新的。

人手不足,又遇上這等天災。

民間開始議論紛紛,說這是□□皇帝造的殺孽,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降下災禍以示不滿。

□□皇帝沒有把這些議論聲聽進耳朵裡,卻是實實在在的憐惜南邊的難民。

他本想親自到南邊去治理水患,卻因著根基不穩無法出城,最後隻能派他膝下唯一的皇子,也就是太子去治理水患。

太子去了將近一月,數次遇上洪水決堤,人差點被卷走。也許多次遇上無家可歸,將一身怨氣都發泄在他身上,憤而襲擊他的難民。

險象環生,瀕臨絕境,最後太子在一次難民人潮裡失去了蹤影。

國無儲君,國將大亂。

消息傳回時正值中秋。

前朝餘孽聽到這消息臨死反撲,欲讓鱗京中已經歸順於□□皇帝的百姓們去給前朝皇帝陪葬。

喪子之痛沒有讓□□皇帝頹廢,他掛念著京中百姓,得知這個消息後很快便讓人轉移鱗京百姓,將他們聚在東南西北四角。

為了不讓百姓慌亂,□□皇帝還命人四處尋找善舞技的舞娘,許以重利,讓她們在中秋之夜於鱗京四個角起舞。

舞娘們得知自己的使命,毅然決然地走到了人前。即使很有可能在翩然起舞之際,被一支冷箭當場射殺,她們也不曾退縮。

那時候還沒有祈月台,她們纖細的身影占據著簡陋高台,單薄的背撐起了這一方天地中的穩定。

最後,□□皇帝甕中捉鱉,將前朝餘孽一網打儘,百姓無一人傷亡,隻有一位舞娘為保證百姓安全,死於餘孽之手。

她的犧牲,讓禁軍找到了最後一個躲藏起來的餘孽。

所以,奔月舞是為百姓而跳。

代表著犧牲與奉獻,代表著他或者她願意承擔起肩頭重任,守護百姓,守護這個國家。

月光下的人,確實是個男子。

身形頎長,烏發如墨。

揮袖之間,讓人能聯想到撥雲見日的揮斥方遒之感。連指尖都在訴說著什麼。

不同於曾經見過的女子舞,麵前人身上隻看得見少年意氣,書影筆光。

看著看著,阮覓仿佛看見一群學子。他們見證著這個時代逐漸走向腐朽,見證著百姓麻木的日複一日的活著,見證著高位者屍位素餐無所作為。他們有著最明亮的眼眸,最不屈的脊梁。在數不清的壓迫下,他們談笑風生,將苦難當成磨練意誌的石頭。

當一塊石頭下的土地裡被埋下種子的那一刻,就注定這塊石頭將被無數冒出來的頭頂起來推翻。

任何事情,總是不缺少希望的。

月下人影修長,他隨著忽然緩下來的風漸漸停止動作。

但下一秒,倏地抬頭看來!

整個人宛如天地間一柄利刃,渾身氣息達到極致。

風再起——

他似乎看了阮覓一眼,又似乎沒看。然後三連步往前,帶著決絕,身上長衣發出烈烈聲響。

騰空而起。

倒踢紫金冠。

在半空中忽地凝滯住。灰白交錯的衣袍像是遠山飛來的鶴,當空展翅,瀟灑肆意。

忽地又落下。

反掖腿仰胸轉,帶著從空中而下的延續。

風再次停息,那身隨著動作飄然的衣袍也自然乖順地垂落下來。

院子裡的金桂又掉了下許多,有好幾朵纏繞在魏驛藺發間。他跳舞時身上有著一股浩然之氣,並不覺得違和,但停下來,方才那些存在於他身上的少年意氣遠大抱負似乎如潮水般褪去,什麼都找不到蹤跡了。

阮覓恍然想起賞蓮會時,他也是這樣出乎她的意料。

魏驛藺臉不紅氣不喘,隨手摘下頭上的花,走了過來。他身上沾染了淡淡的金桂香氣,笑得又自得又謙虛,“阮姑娘覺得如何?”

阮覓:……

之所以覺得既自得又謙虛,是魏驛藺分明一臉的想求誇獎,卻故意用謙虛神色把那些遮掩下去。眼睫低垂,似乎還有點害羞。

阮覓哽了哽,才道:“很好。”

得到這一句誇獎,魏驛藺嘴角翹得更起了,偏偏還要謙虛幾句。

“不過是給阮姑娘解悶,跳著玩玩罷了,實在當不得阮姑娘這聲誇,若是阮姑娘喜歡,日後,我還能跳給阮姑娘看的。”

什麼叫做小意溫柔紅袖添香?

阮覓覺得自己真的長見識了。

因為震驚,阮覓盯著魏驛藺瞧的目光就一直沒有移開,顯得專注無比。

魏驛藺眼中閃過點什麼,輕輕斂下眼睫,很快又抬起,不經意似的道:“阮姑娘覺得我……”

砰地一聲巨響。

將魏驛藺後半句話掩蓋住了。

天際橙紅色的光撒開,那是在四處祈月台燃放的煙花,用以慶祝今年中秋,也向上蒼祈禱,願大雍繁榮安康。

“戌時了啊……”

阮覓抬頭看著漫天的光點,發現不知不覺中時間已經過去這麼久。

“你剛才說什麼?”她轉頭看魏驛藺。

魏驛藺朝她彎了彎眼睛,像她剛才那樣微微眯起眼欣賞天上的煙火,似是遺憾又認命地歎了口氣,“沒什麼的。”

接著又道:“阮姑娘是要回去了嗎?”

回想了一下出來時翠鶯猙獰的麵孔,阮覓心虛搓了搓手,不過沒讓魏驛藺看出來,很是自然道:“是差不多該回了。”

魏驛藺看了她一會兒,彎了眼睛,忽然提議,“去年今日,我在金桂下埋了一壇酒。阮姑娘可否幫我一起把酒挖出來?”

他笑起來時目光清和純澈,連提出請求的語氣都帶上幾分輕快,讓人聽著不由得心情也好上幾分。

挖一壇酒倒是耗費不了多少功夫,阮覓沒多猶豫就答應了。

見她點頭,魏驛藺眼中笑意更甚,轉身去了屋裡拿出兩把鐵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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