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柳十令這樣認錯的時候,溫氏便眉眼都快活了幾分,好像柳十令的順從讓這個向來都隻能順從著彆人的女子有了成就感。
又說了會兒話,溫氏陡然問到了彆的。
“家中銀錢又快要不夠了。敦兒長得快,得做幾身衣裳,玉兒也得做幾身。你是做哥哥的人,不要虧待了弟弟妹妹。”她笑得天真爛漫,好似之前那些苦難被忘了個一乾二淨。
柳十令怔了怔,拿出這幾日徹夜抄書換來的銀錢交給溫氏,低聲道:“母親說的是。”
這讓溫氏神情更加快活。
在溫氏計劃著那這些銀錢買什麼的時候,柳十令理了理自己的東西,然後就出門去書院了。
南山書院下午的課是一位古先生,學識是有的,但講法向來同他的名字一樣古板,並不得書院學子喜愛。這位古先生愛拿著書三短一長地念,搖頭晃腦,一道激動之處便奮力拍桌,把不少因為他念書聲音睡著的學子驚得坐直了身。
而古先生看到那些學子恍然醒來的樣子,每回都要大動肝火,將人罵個狗血淋頭。從相貌人品學識家世通通罵個遍,所以上過他的課的學子,沒誰喜歡他的。
柳十令是少數幾個未曾被他惡語相向的人。這位古先生,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罵完那些貪睡的學子,還要將柳十令拎出來誇一遍。
“不是老夫說,你們這些人呐,天資比不上十令,連勤奮也比不上。我看日後金榜,你們還是少抱希望得好,省的落了個傷心。你們這幾十人中,數來數去,也就是一個柳十令罷了。”
一誇一罵,柳十令在書院內的人緣就更加不好了。
索性他是個不愛與人相交的,獨來獨往,兩年下來也從未出過什麼事情。
但昨晚徹夜抄書,今日回去後尚未來得及小憩,就被柳十敦哭著喊了出去。此時聽著古先生怪異且催眠的念書聲調,繞是柳十令這樣自製力極強的人,都不免感覺到了濃厚困意。
眼皮越來越沉,柳十令抿著嘴角,正向站起來醒醒神,卻見古先生氣勢洶洶走過來,一手將柳十令桌案上擺著的那些書打了出去。
“你莫不是以為我沒瞧見?想哄騙於我?”古先生指著柳十令,一臉厭惡,“本以為你是個上進的,沒想到啊,這些年還是我看走了眼!聽多了旁人誇獎,還真把自己當什麼人物了?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還敢在我的課上睡覺,誰給你的膽子?!”
室內學子紛紛看好戲似的看過去。
昔日那可是被古先生捧在手心裡的柳十令啊,沒想到也有這樣一天。
“古先生可真狠,以前不是寶貝疙瘩嗎?怎的如今說罵就罵,還罵得這般狠?”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你想想前幾日咱們書院小考,柳十令那排名,可都掉到丙等裡麵去了。這幾日上課也都沒有精神。要是我是古先生,那我也瞧不上他啊。”
“原來如此。”
竊竊私語,猶如交織起來的絲線,將這小塊地方密密麻麻縫起來,讓人喘不過氣。
柳十令神色如常,隻是滿身的倦色越來越重,像是化不開的墨一層一層蓋在他身上。
“冥頑不靈!既然如此,日後我的課,你就不用來上了!給我滾到外邊去!”
窗外的鳥都被古先生高亢的聲音驚得展翅逃命。
課後,古先生板著臉看都不看柳十令一眼,顯然是想讓他繼續難堪。柳十令卻沒有一直站在外麵等他的所謂的“赦免”,見他走了,便沉默進去學堂內。隻是進去的時候,被幾個故意擠過來的人撞了一肩膀。
他們好像才看到柳十令,驚訝道:“哎呦這誰啊?不是咱們柳大才子嗎?怎麼剛才沒在學堂裡聽課?”
“張兄你可看清楚,哪兒還有什麼柳大才子?哈哈哈哈咱們這兒可沒有考丙等的大才子啊。”
“說的也是,要是我是你啊,早就不好意思再在書院裡待下去了。”
柳十令拍了拍肩膀上因為撞擊而淩亂的衣服,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清。聽到那幾個同窗的最後一句話,本來沒想開口的人頓一下,慢慢道:“可你已經在書院待了多年。”
說完後,他還是一樣的寡言少語,進去了學堂裡。隻留下那幾個故意過來看笑話的人滿頭霧水。
“他剛才跟我們說話了?”
“他說你在書院已經待了許多年了!”
“張兄,他在罵你!”
才反應過來的張姓學子登時漲紅了臉,手裡扇子也不搖了,轉身想進去找柳十令算賬。身邊人攔住他,“張兄冷靜冷靜,何必這樣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咱們自有妙計啊。”
張姓學子想到什麼,再次搖起扇子,點頭微笑,“說的也是。”
過了沒多久,有個眼生的學子過來喊柳十令,說書院院長找他有些事情。
對於書院內學識極好的幾個學子來說,院長並不是很難見到的人。柳十令清楚自己這幾日是什麼樣的,院長找他,想聊的大概也是這件事。
他沒有懷疑,朝那學子說的地方走去,但等了許久都沒有見到院長。在這兒吹了一會兒風正好讓腦子清醒不少,於是柳十令打算回去上課。
但是剛走到學堂門口,便發現許多人鄙夷且驚訝地看著他。
“沒想到他看著清高,暗地裡還會做這種事情。”
“有些人啊,知人知麵不知心,還是遠著些比較好。”
“算了算了,他都回來了,咱們小聲些,免得被他聽到。”
柳十令眼中閃過茫然,但他一向穩得住,走了進去。
張興一見到他,晃了晃剛剛從柳十令書桌裡找出來的錢袋,“人證物證俱在,你可還有什麼要說的?柳兄啊,不是我說,你要是有什麼困難的地方,直接同我說不就行了?何必做種偷雞摸狗的事情?有礙你的名聲啊。”
像是很為柳十令著想一樣,可開口就坐實了柳十令盜竊的事實。
柳十令沒管他,徑直在位置上坐了下來。
身邊議論聲紛紛,不管他平日裡為人如何,一旦有人站出來討伐他,旁的人便都站起來,義憤填膺,好像他真的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一般。
千夫所指,不外如是。
在這種罵聲議論聲中,柳十令拿起書看了會兒。古先生那節課罰他站在外麵,還不準帶書,不過他也聽到一些內容,現在看書正好能夠複習一下。
沒有人想到柳十令竟然能在這種壞境下看得進去書,所有人連剛剛還在說話的嘴巴都頓住了,學堂內也詭異地寂靜了幾秒。
柳十令記憶力很好,理解能力也很好,不消一會兒便看完了書。
這時候他才像是想起了張興等人,慢慢將書合上,臉上表情依舊沒什麼變化,但態度很誠懇。
“你不回去溫書?”
張興瞬間臉都猙獰了,花了好大功夫才恢複平靜,扯出一點虛偽的笑。
“柳兄可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咱們要說的是你偷我銀兩的事情,你若不同我道歉,我可要告到院長那兒去了啊!”
柳十令此刻確實是狼狽的,眼下青黑,麵色蒼白,但他神情又是鎮定的。
他環顧一圈,發現所有人都在打量著自己。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懷疑他偷了張興的銀兩,卻依舊無一人願意站出來為他說話。
看過一圈後,柳十令神情還是沒有變。
他看著張興,實話實說。
“先生曾估量過,下回鄉試,書院中同年考中的人中必然有我一個。舉人之身便可授官,任學正教諭,或外放為吏。張兄錢袋中,銀兩約是五兩。那請問張兄,前途與這區區五兩銀錢,你做何選擇?”
平日裡連話都不怎麼說的人,這會兒居然說了這麼多。不僅如此,用著那樣淡然的神情說出必然中舉這樣的話,也沒誰覺得突兀。
畢竟這是柳十令啊……
高居榜首近兩年的柳十令。
頓時,議論的聲音又大了。
區區五兩銀子,與日後前途比起裡確實不值得一提。為了這樣的小利舍棄日後光明前途,是個傻子都做不出來,更不要說一向清高的柳十令了。
這會兒不管張興怎麼說,都沒人再理他了。張興見狀,扯出自己好友,大聲叫喊:“他親眼看見柳十令偷我錢了!”
那些學子又轉過頭來看戲。
豈料柳十令看了眼張興那位好友,像是才想到這是誰一般,然後又搬出剛才的說辭。
“我學習好。”
像是無奈之下認真的敷衍。
說完這句話他就不再說了,拿出書來看。
張興拳頭緊了又緊,竟然發現自己毫無辦法。不僅如此,還被一眾人當成猴兒看了,隻得帶著人灰溜溜回到自己座位。
授課的先生姍姍來遲,見學堂內喧嘩,拿著戒尺重重敲了一下,才讓眾人安靜下來。
柳十令看著書,心思卻不在書上。他眉眼清俊得像是從來不會染上臟汙的琉璃,但在日複一日的灰沉中,終究是難免蒙上灰沉。
最後,先生帶著書離開,柳十令恍然才發覺今日下午的課已經全部上完了。
學堂內,三三兩兩的人湊在一塊。有說等會兒要一起去書局買書的,也有說哪地開了家酒樓,滋味不錯的。
柳十令垂著眼從他們身旁經過,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經過時眾人刻意的停頓。
中秋過後天氣猛地變了,夜間寒氣一日勝過一日。
溫氏又催著柳十令多抄些書換錢,說這幾日降溫,要給柳十敦與柳玉兒做幾身厚衣服。
柳十令依舊什麼都沒說把銀子給了過去。
那日下著雨,離溫氏說做厚衣服已經過去好幾天了。柳十令出門時天氣正好,便沒有帶傘,回去時卻猛然落下一陣大雨,將他淋了個透。
回到家中還沒來得及將衣服換下來,便見溫氏慌亂跑過來揪著他的衣服哭道:“玉兒發熱了,怎麼喊都醒不過來。”
發熱向來是幼兒難邁過去的一道檻,而柳玉兒今年不過五歲,一旦發起熱來疏忽不得。柳十令當即連衣服都不換,轉頭去了妹妹房中。
他摸了摸額頭,很燙。
從此地趕去最近的醫館少說也要一刻鐘的時間,若是喊大夫過來一去一回便要兩刻鐘。
現在外麵的雨漸漸小了,若是拿厚衣服裹著玉兒去醫館,還能快些見到大夫。
柳十令很冷靜,看了看柳玉兒身上穿的單薄衣服,便問:“前幾日為玉兒做的厚衣裳呢?”
溫氏沒想到他會問這個,頓時哭聲都停住了,支支吾吾的。
柳十令這才抽空看她一眼,發現溫氏今日穿的是一件銀絲盤花嫣紅衣,衣領上鑲嵌著細細小小精致的粉珠。蝴蝶盤扣的款式是他從來沒見過的,想來許是近幾日鱗京剛時興起來的花樣。
沉默移開眼,又看到焦急等在一旁的柳十敦,他也穿著單薄的夏衣,是來鱗京時順手帶過來的那幾身衣服中的一件,袖口的地方已經有些破損了。
屋外風帶著雨打進來,他還時不時打個抖,顯然覺得冷了。
柳十令早年便去了彆地的書院進學,這幾年才定居於鱗京。故而自小不怎麼同他這位喜歡傷春悲秋的母親接觸,就算與父親接觸得也不多。
一時之間,就算是一貫不喜歡想太多的他也微微皺起了眉。
“家中還有多少銀錢?”他問溫氏。
溫氏不敢看他,隻扯了扯自己新做的衣裳,“……沒、沒有了。你給的銀錢本就不多,每日一大家子人吃吃喝喝開銷不少,怎麼還能留得住銀子?”
她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再次哀怨哭起來,“難不成你還以為我自己花了?那麼點銀錢,我每日都是精打細算……”
柳十令沒有聽她哭訴完便站起身,看了眼外麵的雨,徑直從她身旁走過,低聲對柳十敦交待道:“莫要出去,要是有什麼人敲門,先問清楚是誰,不是我便不要開門。”
“我知道了。”柳十敦忍著不哭出聲。
柳十令頓了下,輕輕揉了下他的頭,然後找出自己僅有的幾件厚衣服將柳玉兒嚴嚴實實包裹起來。
屋外雨聲漸歇,柳十令抱起柳玉兒出了門。
單薄瘦弱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昏黃光色裡。
走了約莫一刻鐘,終於來到最近的醫館。
柳十令抱著人走進去,聲音帶著微微的喘,即使這種時候,他也很冷靜。
“小師傅,武大夫今日可在館裡?”
以前抓藥的時候,柳十令在這家醫館認得一位武姓的大夫,頗有懸壺濟世的仁慈。故而一進來,柳十令便問武大夫在不在。
跑腿的夥計是新來的,想了許久,才搖搖頭,“武大夫出去診脈了,你還有彆的事嗎?”
說著,他還好奇地瞅了瞅柳十令抱著的人。
“這是舍妹,今日發了熱,不知可否先讓大夫來看看?銀錢我兩日後就能補上。”
即使一身狼狽,柳十令看著也與尋常人有些不一樣。說這句話的時候也讓人不由得信服。要是彆的人說賒賬,夥計可能嗤之以鼻,但在柳十令麵前他就有些猶豫了,想了想正要說話,樓梯處突然走下來一人。
正是張興。
他今日心情鬱悶,來自家醫館支些銀子正準備去喝酒,下樓時看見柳十令,也聽到了他方才說的話,不禁升起一股掌握他人命運的成就感。
張興慢悠悠走下去,聲調提得很高,“柳大才子,又見麵了啊。”
柳十令看著從樓梯處走下來的人,點了點頭,好像今日兩人沒有發生任何齟齬。
張興見他絲毫不將自己放在眼裡,心頭的火不由得燒得更旺了。停在四階台階處沒有下去,這個高度正適合他俯視柳十令。
“想要賒賬?不如跪下來求我?不然,就算你今日跑遍整個鱗京,也沒有醫館敢為你那命賤的妹妹治病!”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我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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