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這樣的阮覓,翠鶯忽地生出了一種“孩子終於長大了”的感覺。
她看著坐在輪椅上的人歎了口氣,頗有些拿她沒辦法。
“那就去吧。”
“好誒!”阮覓哈哈笑起來,上半身湊過去摟住翠鶯的腰,極為親昵地蹭了蹭,“那我待會兒回來的時候給你帶好吃的!”
“我在後麵給你推輪椅。”
兩人同一時間開口。
阮覓呆住,仰頭看向翠鶯。
嗯?
“難不成你想自己出去?”麵容成熟的女子挑了挑眉,露出一點兒殺氣。
剛才還表現出從容風範的人這會兒立馬縮了脖子,飛快搖頭。
“不是沒有也不想!你推我出去吧!”滿滿的求生欲。
阮覓在心裡哭泣。
於是,這一趟出行也變得極為和諧。至少在誰推著阮覓這個問題上沒有發生爭執。
仲冬時節,這樣的暖陽實在少見。
連街市上都比尋常熱鬨了幾分。
穿得圓滾滾的孩子追追打打,這條街道也因為人們穿得衣服太多而變得更加擁擠了似的。
一間陽春麵的小店生意很是熱鬨,坐滿了客人。
“陽春麵陽春麵,三文錢一碗咯,熱乎的——”
店家一邊往碗裡撒蔥花一邊吆喝,做好後一隻手端兩碗,穩穩當當地將這四碗麵送到了桌子上。
“陽春麵來咯,客官您趁熱吃。”
阮覓從這家店前麵經過時,滾燙的濃湯在大冷天裡冒出一股又一股熱氣。因著阮覓是坐在輪椅上,臉的高度正好和那濃湯差不多,於是那些熱氣就通通往阮覓臉上撲去。
硬生生把她熏成了陽春麵味兒的。
阮覓:……
坐在那邊吃麵的人應該是今天新進的舉子,上鱗京趕考,正討論著明年春闈的事情。
這麼一說,阮覓才想起來會試的事情。
前陣子事情太多,差點都忘了。
“你們去太書殿了?那兒怎麼樣?好嗎?”她好奇地問身後那幾人。
順元帝將進太書殿當成了此次比試的獎勵,但阮覓因著傷勢一直沒有去過。
聽說太書殿裡有著大雍最負盛名的大儒,最齊全的典籍。對於來年就要參加會試的人來說,這是個最適合不過的地方了。
“裡麵書很多!”江連年雙眸燦亮,說起太書殿裡的藏書,他甚至張開雙臂來說明裡麵書有多麼的多。
像是一個從未見過星星的人突然有一天站在了繁星之下,滿目震驚。
魏驛藺也點了點頭,“太書殿內藏書確實多,聽聞足足有萬冊。”
大雍內,就算是傳承已久的世家,家中有幾千冊藏書已經很了不起了。沒想到太書殿內竟然會有一萬之數。
阮覓聽完後還神色複雜地看了眼魏驛藺。
她還記得當初自己想儘辦法讓這人看書的樣子,難道在太書殿,他真的會努力學習投入書海嗎?
嘶——
一想到這個場景,阮覓就覺得實在太不搭了。
於是轉移話題,“剛才聽人說起明年的會試,想著太書殿裡的書應當很有用處吧?”
幾人中明年參加會試的也就隻有陳章京,他身形高大,走在一起很少說話。
這會兒說起會試,還是愣了下才發現問的是自己。
陳章京垂眸,眼神對上坐在輪椅上仰頭看自己的人。
好像變得更加嬌小了,與那時火海中淡然站著的樣子不一樣,沒了那些冷漠,反而顯得溫情。
話語裡帶著關係極好的友人間才有的親昵和從容。
他指尖緊了緊,才道:“受益匪淺。”
兩人談話時,其餘人都沒有插話。
這就像是成績好,升學成功的同學正在和老師談升學的一應事宜時,那些沒有升學成功的學生從來不會湊過來說話。
不僅如此,還會避著走,有多遠離多遠。
進士身份高於舉人,而舉人又高於秀才。
這會兒,連白頌都眯起眼想了想自己身上有沒有什麼功名來著。
最後發現,他連個秀才都不是……
怎麼會這樣?
是不是應該什麼時候去試試?
白送一邊往前走一邊想事情。
而魏驛藺也是如此。
在阮覓問起來年春闈的事情時,他就默默不出聲了。
失策了,當年應該先去參加鄉試的。
還好陳章京性格內斂,做不出來當著旁人的麵炫耀這種事情,說話也很是簡潔。於是和阮覓的談話三言兩語就結束了。
舞台再次為舞者空了出來,魏驛藺清了清嗓子。
“太書殿內的書確實是極好的,我去了不過三四天,便在裡麵找到了許多從前隻是聽過卻從未見過的典籍,收獲甚大。”
這句話可謂是承上啟下,緊扣主題,突出意圖。
全方位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表明了自己如今學習是多麼的刻苦。
隻等阮覓誇上一句,魏驛藺就可以說出自己早已經想好了的謙遜又不失風度的回答了。
阮覓虎軀一震,頭一回這麼真實地感覺到,魏驛藺真的開始好好學習了!
雖說之前魏驛藺也說過自己最近又在看書的事,可實在是他以前在阮覓麵前裝過太多回認真學習的樣子來應付她。
以至於後來一聽到魏驛藺說自己看了書寫了文章,阮覓就條件反射覺得這是假的。
不過這回,好像是真的!
那就是說,她曾經想過的,那個改變魏驛藺,讓他變得好學的人竟然就是自己?
阮覓開始走神,直到魏驛藺察覺到她一直沒有說話,彎下腰來看她。
“阮姑娘這是不信我嗎?”他臉上露出些受傷的神色,明明白白地表示著自己要誇誇才能好。
阮覓深深吸了口氣,鎮定下來。
“不,我信你!”她鄭重看著魏驛藺,語氣嚴肅,“一定要好好學啊,我很看好你。”
知道的,曉得他們在說什麼。不知道的,一看這架勢,還以為在談論什麼家國大事呢。
兩人談話的時候,翠鶯便慢慢停了下來。
於是此時魏驛藺彎著腰,與阮覓之間的距離就很近了。
翠鶯剛皺起眉想要說話,魏驛藺便直起腰。他睫毛纖長筆直,根根分明,莫名染上點可愛。
食指指骨抵著下巴沉思片刻後,抿著唇笑。
“阮姑娘的期待,我定然,不會辜負的。”
好似因為受了阮覓這句話的鼓舞,他明天立馬就能考一個狀元回來。
阮覓俗氣,自然喜歡這樣的話,當即啪啪啪地給他鼓掌。
“不錯,氣勢很好,繼續保持。”
這兩人一個說一個捧,聊得很歡。
白頌跟在一旁,渾身透著懶意。耳中是街市上行人的閒談聲和商販叫賣聲,還有便是,那兩人的對話。
絲毫不顯生疏的談話,可以看出關係不錯。
或者說,關係很好。
娟秀眸子慢慢彎起,裡麵卻沒有一丁半點笑意。
他看著不遠處的人,唇邊噙著笑走過去。隻是還沒等他說什麼,魏驛藺就先察覺到有人過來,轉頭朝他友好地笑笑。
“適才說起那太書殿中的《歸安山書》,我曾聽先生說過,是齊國鐘鬆遠所著,可是也有許多人持著其他看法。不知白兄有何見解?”
白頌的性情,隻要相處些時候,誰都能看出他骨子裡的瘋性。
這樣笑著走過來,定然是想乾什麼。
魏驛藺倒是不懼他,笑盈盈地,還看似很友好地拉著他討論典籍。
可白頌哪兒知道什麼《歸安山書》?哪兒有什麼見解?
比起當初“輟學”一年的魏驛藺,白頌可以說從小到大都在“輟學”。故而這樣的問題便是降維打擊了。
他罕見地茫然一瞬,眼中戾氣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然後眯起眼看向坐在輪椅上的阮覓。
她正仰著頭觀察自己,好像想觀察他是否懂得這些。
白頌:……
他沉默了。
他自閉了。
他往回走了。
退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後,白頌不禁開始想,為什麼他當年不愛看書?
而前麵看不見硝煙的戰場上,戰爭還沒有停息。
最近重新把書本撿回來的魏驛藺嘗到了甜頭,打著友好交流的旗號又去問了其他人。
“柳兄是怎麼看呢?”
柳十令微微抿嘴,眼神不由自主落在阮覓身上,蜻蜓點水一般很快就移開了,隻眼尾染了點紅。
他不用多想,便道:“《歸安山書》上,曾提到過昔年舊夢,洞翠湖畔。洞翠湖位於大雍境內,故私以為應當不是齊國鐘鬆遠所著。”
這說得有理有據,一看就知道是細細拜讀過《歸安山書》的人。
於是魏驛藺又一一去問殷如意與陳章京,這兩個人都有著自己的看法,雖然都不同,可都引用書中句落,說得很有道理。
白頌看似對這些不感興趣,可實際上耿耿於懷。
他慣來隨性,性情陰鷙,少有人能讓他這般氣悶。
可這大概就是文派與武派的不同,魏驛藺看著笑臉相待,即使說著讓人不悅的話卻也讓人做不出動粗的事來,隻能自己悶著氣。
注意到魏驛藺一連問三個人,那三個人都回答上來了之後,白頌的抑鬱又加了一層。
這便說明,其實這個問題很簡單?
一想,他眼中陰鬱的神色更濃重了。
當魏驛藺去問江連年的時候,江連年還是爽朗地笑著,“這個我不太了解啊。”
“沒關係,隻是談談看法而已。”魏驛藺這會兒也沒什麼爭強好勝的心思了,倒真和他自己說的友好交流那般,心態平和。
說到這裡,江連年也沒拒絕,而是沉思起來,“那讓我想想啊。”
他一看起來就不像是喜愛看書的人,大概等會兒說的也是些胡亂編造的東西。
白頌注意著那邊,心中詭異地產生一點安慰。
他以前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有一天會從旁人身上尋找安慰。
可是下一秒,江連年就將他剛升起來的安慰打散了。
隻見江連年用著那種“我隨便說說”的謙遜神情,從《歸安山書》著成的年份說到文壇中各位大儒對《歸安山書》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