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著馬車回到阮家的時候已是深夜。
阮覓一身寒氣,連罩在大氅帽子裡的頭發都一層白霧。
翠鶯領著酥春同槐夏,一直沒睡。等到阮覓回來,她們便連忙推著人進屋。
“怎的這般……”
原本是想說說那宮裡的規矩磨人,可這話又不能說出來。
翠鶯便止住了話,轉而絮叨旁的。
一會兒讓槐夏那熱帕子來給阮覓擦手,一會兒又讓酥春那湯婆子過來。
三人圍在阮覓身邊忙個不停。
沐浴洗去從外頭帶回來的一身酒肉臭氣與塵灰,接著便被翠鶯塞進暖和的被窩裡。
阮覓捧著她的湯婆子,笑眯眯地摸出三個荷包。
酥春槐夏年紀小,正是最喜歡熱鬨的年紀。
尤其是這大年三十,熱熱鬨鬨的。
一見阮覓拿了荷包出來,她們眼睛都亮了。
倒也不是看重這荷包裡頭的銀子,而是喜歡每年這個時候從阮覓手裡接過荷包的感覺。
那小小的荷包裡,裝著的是濃濃的年味。
阮覓衝她們招手,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
“過來呀。”
或許是跟在翠鶯身邊久了,酥春的神態越來越向翠鶯靠攏,平日裡已經很難再看見她這般眼睛亮亮的樣子。
這會兒,聽到阮覓喊她們過去。兩人便抿著嘴笑,乖巧走過去。
“一人一個,”阮覓將荷包放在她們手心裡,一邊道,“過了今晚,又長大一歲。來年肯定是要比如今長得高一些的。說起來,長高了,是不是就該找個先生教你們認認字了?”
酥春同槐夏拿著荷包的手一頓,瞪圓雙眼,看著阮覓的眼神裡全是震驚。
聽多了阮覓被逼著學習時的哀嚎聲,以至於這兩人都對讀書一事產生了強烈的抵觸心理。
一聽到阮覓這樣說,均是悄悄往後退去。
阮覓默默捂著臉,明白自己以前帶了個多不好的頭,讓小姑娘都厭學了。
但不喜歡,她也不強求。
重新笑起來,擺擺手道:“逗你們玩兒呢。”
話音一落,酥春長長鬆了口氣,槐夏亦是如此。
“回去睡吧,早些休息。明日醒來便又是個好年頭了。”阮覓溫和地讓兩人回去。
兩個小丫鬟也都各自說了吉利話,然後手牽著手離開了。
門關上,阮覓又往被窩裡一縮。
至於守歲,那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還是早點睡比較好,不然以後連個子都長不了,那該多可憐啊。
於是,一向自詡還是個孩子的阮覓,捧著最後一個荷包躺在床上,眼皮子都在打架。終於等到翠鶯進來,她把荷包送了出去後立馬就睡著了。
……
翌日清晨。
屋內的炭火燒得正好,一室暖意。
阮覓剛醒過來,對著床頂天青色的帷帳發了會兒呆,隨後才慢吞吞打了個哈欠爬起來。
那扇雕著花卉蟲魚鳥獸的窗欞,中間夾了層半透光的明瓦。
不算很清楚,可從室內也能隱約看見外頭的一片雪白。
怪不得今早上盆裡的炭火比往日還要多,原是外頭下雪了。
沿著唇,又打了個哈欠,阮覓支著頭看外頭的雪景。
被褥從肩膀滑下來,落在腰際。
因炭火燒得正好,也不覺得冷。
從窗欞看去,能模糊瞧見有兩個小丫鬟正在外頭玩雪。
估計是不知道阮覓已經醒了,怕吵到她,便沒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不過從兩人跑動的樣子來看,應該是玩得很開心。
鱗京地勢在北,光是阮覓來到阮家後的四年裡,每年都會下雪。
有時候是鋪天蓋地,厚厚的雪落得讓人產生自己會被掩埋的錯覺。
也有時候是柔情蜜意的,一點點飄灑下來,落在地上就化了。一整晚才蓋了淺淺的一層。
成平三十八年的第一天,這雪倒是下得厚。
大約是昨夜子時就開始落了,洋洋灑灑持續了幾個時辰,才有了如今這樣滿目的白。
與酥春槐夏對雪的極高興趣不同,阮覓興致缺缺。
即便,她此時正目不轉睛地瞧著人家玩雪。
不過翠鶯一直認為阮覓是喜歡玩雪的。
畢竟玩雪是小孩子的天性,他們見著雪就喜歡往裡麵撲騰。
而阮覓這個心理年齡已經不算是小孩兒的人,平日裡在翠鶯麵前,最喜歡強調的事情卻是,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當翠鶯給了彆人什麼,被阮覓瞧見了,她就故意撇著嘴說自己也要。
有時候她惹翠鶯生氣了,下一秒就會捂著胸口說自己還是個孩子不懂事,需要被原諒。
這樣一個喜歡鬨騰的人,下雪天要出去撒歡一番,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於是前些年,每當下雪的時候。
翠鶯會一邊凶巴巴地禁止阮覓出門玩雪,但是過了才一個時辰,她就會帶著準備好的毛絨絨帽子同小鏟子過來。
把那些東西放到阮覓麵前,一邊給她戴帽子,一邊威脅道:“收斂著些玩,要是著涼了,你下麵一個月就彆想出門。”
典型的嘴硬心軟。
看起來是對阮覓最嚴格的人,但細說起來,其實對阮覓最寵溺的人,也是她。
想起這些,阮覓不由得翹起嘴角。
翠鶯正好掀開簾子走進來,她肩頭的殘雪一遇到室內的暖氣,驟然化作一點水痕,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先是把阮覓要穿的衣服拿過來,然後才瞥了眼窗外。
“想出去玩?”
也是阮覓此時的樣子太具有迷惑性了。
因為腿傷不得不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著窗子外玩雪的人,自己卻出不去。
一腦補就是個小可憐。
再加上前些年,阮覓喜歡玩雪的形象已經在翠鶯腦中根深蒂固了。所以她才會一開口就這樣問。
要是阮覓沒有受傷,翠鶯大概會先板著臉不允許她出去。
可這回,阮覓還躺在床上,看起來可憐得緊。翠鶯抿了抿嘴,最終還是道:“既然想玩,還不快起來?”
終究是心軟了。
阮覓彎著眼睛,順從地伸出手穿衣服。
洗漱好後吃了點東西,便再次被翠鶯戴上了厚帽子,披上了大氅。
她坐在輪椅上,翠鶯便在她身後推著。
院子裡頭,酥春同槐夏還在打雪仗。一見著阮覓來了,不用翠鶯喊,她們便飛快拍了拍手上的雪,跑來阮覓身後給她打傘。
見酥春打了傘,槐夏便沒有過去。
而是問阮覓:“您要堆雪人麼?”
她笑起來時,頰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眼中含著期待。
翠鶯此時已經拿著鏟子,動手鏟起來一大堆雪,就等著給阮覓堆雪人了。
正巧槐夏問了,阮覓便道:“是啊,堆個雪人,不過我不太方便。槐夏可以幫我堆一個嗎?”
麵對年紀小些的人,阮覓總是不由自主地,心底軟成一片。
還會不動聲色地照顧她們。
“酥春也去吧,把傘給我就行了。”
“我在這兒陪著您。”酥春不答應。
她此時又恢複了往常的嚴肅,看著阮覓的眼神極為不讚同。像是擔心自己不在這兒看著,阮覓下一秒就會因為不好好撐傘而著涼。
沒想到自己在酥春心裡竟然是個這樣不靠譜的樣子。
阮覓有點自閉。
歎了口氣後就任由她去了。
最後,那個雪人還是被翠鶯和槐夏堆起來的。
高度幾乎和坐著輪椅的阮覓持平,臉盤圓滾滾的,眼睛是兩顆黑色的小石子,頗為討喜。
雪人剛做好,阮母同阮祈便過來了。
昨晚上阮覓回來得太晚,兩人的紅包便沒給出去。
於是這會兒便過來補上。
瞧見院子裡的雪人,阮母笑著誇了聲:“做得真俊。”
阮奉先躺在床上不能自理,阮珍珍也昏迷不醒。她自己不知道腦補了什麼,對阮覓的態度,從先前的想要彌補,變成如今這樣想要靠近卻又覺得害怕。
她把準備好的,裝著銀子的荷包給了阮覓,之後說了幾句吉利話便離開了。
她甚至沒讓阮珵跟著過來,似乎是害怕沾上什麼不好的東西。
阮覓沒有在意這些,麵色如常地把荷包交給翠鶯拿回去放著。
“還要在外邊兒玩?”阮祈替她拂去肩膀上的落雪。
“不,進去吧。”
雪人也堆了,是時候進去暖暖。
聞言,阮祈便推著阮覓進了屋。
裡麵熱騰騰的,與外邊兒簡直是兩個世界。
一進去,阮覓感覺渾身都愜意起來,舒服極了。
阮祈笑她:“冷成這個模樣還要在外頭耍雪,看來還是個小孩子。”
“那是當然的。”阮覓一點也不害臊。
隨後很是自然地朝阮祈伸出手,“二哥,新年好呀。”
她眨巴眨巴眼睛,看著阮祈。沒有說出口的話,全在那雙眼睛裡頭了。
“你可真是……”阮祈好笑,搖搖頭把自己準備好的荷包拿出來。
不過沒有直接給阮覓。
他是個文人,自然喜歡玩文人的那套。
“不如這樣,我出上聯,你若對上了下聯。不但這個是你的了,我書房內隨便一樣東西,都任你選?”
這下的餌,是錢財。而阮覓這條叫做貪財的魚,則是一下子就上鉤了。
她自信地答應,背挺得很直。
大有放馬過來,什麼都不怕的架勢。
阮覓自認為自己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寫詩都“一二三四五六七”的新手了,隻要不是太難,她肯定能贏。
除此之外,她心裡還有著自己的小九九。
畢竟這大過年的,什麼事都圖個喜慶。
阮祈總不至於故意出難題為難她吧?
兩人之間也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齟齬,和睦得很。
所以,這回她贏定了。
阮覓信心滿滿,直到阮祈說出了自己的上聯。
聽完,阮覓直接沉默了,連掙紮都不用掙紮。
她一臉震驚地看著阮祈,飛快在心裡回憶,自己難道在夢裡的時候和阮祈發生過爭執?所以他今天故意來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