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人家大年初一時,門口貼好新對聯,屋內擺好滿滿的果盤。
不說什麼瓜果魚肉齊全,至少是看著喜慶。
魏驛藺平日裡喜歡熱鬨,在阮覓看來也是個頗看重生活水準的人,沒想到這過年的大好時候竟然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她捧著茶水對著某處發呆。
順著她的視線,魏驛藺便看到了桌案上孤零零擺著的東西。
先是一愣,而後麵上又浮現笑意。
“我每一日都過得不錯,隻是年節的時候,在旁人的熱鬨下被襯得有些冷清罷了。”
“原來如此,”阮覓沒有多說,喝了幾口杯中熱茶。
兩人相識的時間不算久,卻也不算短。
坐在一塊兒閒談也有許多話可說的。
阮覓想起還沒進門時看到的畫麵,不禁問道:“方才看書,怎的站在門口看?大冷天的,凍著了有你受的。”
每一次看到魏驛藺看書,阮覓都覺得這是世界奇跡。
怎麼想都覺得驚訝。
雖說魏驛藺早就不是當初那個要人逼著看書還拚命反抗的厭學少年了,可阮覓總是習慣於他推三阻四各種借口的樣子。
此時,魏驛藺雙手交叉,置於桌麵。先前看的那本書便被放置在手肘旁。
紫色的衣袖下是一層層雪白的淺口,隨著動作,露出一點好看的手腕。
在往上便是有些清瘦的手,骨節分明的十指。
指甲圓潤乾淨,泛著淺淺的白色。
他維持了那樣的姿勢,看了阮覓一小會兒,便彎了眼眸道:“因為不想讓阮姑娘在門口受涼,也想第一時間就看到阮姑娘啊。”
少年沉溺於懵懂未知的情愫中時,他們內斂而沉默。
往往什麼也不說,隻會將自己所想的,所做的,通通藏在心底。
即使最後釀成了一口苦澀的酒。
魏驛藺天性中帶著些許叛逆,故而在這種事情上也與旁人有幾分不同。
時人奉行的中庸之道上衍生出了眾人內斂沉默的性格,刻意將一些東西藏在深處,讓旁人去揣測摸索。
他倒是不喜歡這種相處方式,大多數時候是坦蕩的將自己做過的,和想要的說出來。
譬如今日,他特意著紫衣,倚門前,迎風雪,為的不過是早些看到阮覓。
於是當阮覓問的時候,他也就坦坦蕩蕩地說了出來。
將自己的期待,欣喜,盼望,毫無保留的傳遞過去。
敞開一切,把一顆赤誠的溫熱的心送過去,同時也想要感受到對方的所有歡喜。
如同孩童最簡單直白的交換。
即使最後得不到什麼,也不會覺得後悔。
生來注定的性格罷了。
阮覓慢慢將杯中的茶水喝完。
冬日裡,變空的茶杯很快就恢複了冰冷,不適合再被放置在手心裡。
被重新放回桌案上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以前魏驛藺總喜歡說些親昵含糊的話,生來就討姑娘家喜歡一般。
阮覓也很少聽進心裡去。
畢竟初見時,一開口就是茶言茶語,叫人在之後的相處中總是不由自帶上些警惕的色彩。
可相處久了,還是能從細枝末節裡察覺到一點東西的。
就像此回的話。
不是出自一個被養著的書生之口,也不是出自一個單純的友人之口。
而是一個再尋常不過,正認真表達著自己心悅之情的少年。
阮覓有片刻怔然,不過很快就恢複正常。
她在心中稍微感慨了一下時間過得真快,又想起當初自己對著魏驛藺霸氣放話的模樣,說著什麼從此以後對方就是自己養著了之類的話。
沒想到一轉眼,就是又一個年初了。
咳了聲,阮覓認真坐好。
心裡頭倒是沒什麼好糾結的,畢竟常在路邊走,哪兒能不濕鞋呢?一開始她就想過了這個可能了。
故而對於魏驛藺這句沒有明說卻勝似明說的話,阮覓認真回答道。
“你就……”
“阮姑娘還是吃些糕點吧。”
魏驛藺笑著打斷她,本是眼神一錯不錯地盯著,這會兒卻主動移開視線。
像是個稚氣的孩子,養了隻不知名的蟲兒。某一日小心打開籠子一看,竟然發現那隻蟲兒飛走了。
對於這樣不想知道的結果,便選擇了忘記。
當旁人在他耳邊說的時候,也堵著氣捂住耳朵當作沒聽見。
說完後,他倒真起身去拿東西了。
是一盒棗泥玫瑰糕,竟然還熱乎著。
似乎是今兒中午掐著點去買的,花了好些心思放好,就等阮覓過來吃口新鮮。
“嘗嘗喜不喜歡?”魏驛藺眉眼溫軟,打開盒子時帶著向阮覓展示驚喜的期待。
阮覓瞅了他兩眼,難得麵對糕點沒有動手。
而是打算繼續說先前沒有說完的話。
魏驛藺看出了她的打算,臉上的笑沒有削減半分,卻頗苦惱的歎了口氣。
“阮姑娘心疼心疼我罷。”
眉眼彎著,唇邊還帶笑。
可那雙眼睛,甚至於眼下淚痣都帶上點沉默溫和的難過。
與臉上呈現出來的輕快明亮,調侃式的哀婉截然不同。
他顯然是不想聽到不喜歡的話。
幼稚又霸道,遮掩著什麼,同時又在拒絕。
這便是如今的魏驛藺。
於是,阮覓也沒有再說話,拿起盒內的棗泥玫瑰糕安靜吃了起來。
室內原本凝滯的空氣再次活動開。
之後兩人的話題就沒有再提及這個了,而是天南地北五花八門。
“你怎麼不燒炭,怪冷的。你不是最怕冷?”
“書上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爾其體膚。”魏驛藺搖了搖腦袋,頗為自得。
阮覓無情潑冷水,“我看你是懷念藥的味道了吧。”
“……”
魏驛藺可憐巴巴看她,半晌才低聲道:“阮姑娘。”
含著幽怨,阮覓立馬就不說話了,再次往口中塞了一塊糕。
下午日昳時分,雪越落越大。
阮覓進來時踩出來的那條腳印路子已經被儘數掩埋,她在屋子門口往外瞧了瞧,剛探出個腦袋就被混合了雪的風吹得一個寒顫。
上下牙齒開始打架。
魏驛藺將她推至院子門口,冬叔方才在茶館裡坐了會兒,此時正駕著車過來。
不過離阮覓還有點距離,她便同魏驛藺躲在窄小的門簷下,企圖把自己縮成一條針。
“阮姑娘等會兒回哪兒去?”
驀地,頭頂傳來魏驛藺的聲音。
即便在呼呼風雪裡還是很清楚。
“彆的地方都去過了,就剩下崔顏那兒了。所以等會兒要去寺廟。”阮覓緊了緊身上的大氅,說話都開始打顫。
沒有想著隱瞞,也沒有避而不談。
魏驛藺問什麼,她便說什麼。
不過光從魏驛藺的聲音中,也聽不出來他對方才的回答滿不滿意。
因為他一直是帶著笑意,接著又問道:“阮姑娘從前認識崔顏?”
這回,阮覓倒是聽出來他不怎麼高興了。
畢竟以前一直都彬彬有禮,張兄李兄的,現在卻直接喊崔顏。
她無奈道:“我好像沒有同你提起過,我是在平湘長大的。那會兒,崔顏家就在我家隔壁。也認識很多年了。”
“原來是這般啊。”魏驛藺側了側頭,機敏的貓一般,抖落了剛掉在頭頂的雪花。
馬車在雪地上行駛得不算快,但這麼點距離也用不了多少時間。
兩人剛說完話,冬叔就駕著馬車停在院子門前。
阮覓上了馬車,她掀開窗牖的簾子,衝魏驛藺揮手,“快點進去,你看你一頭的雪。”
這雪越落越急,窄小的門簷終究擋不住四處橫行的風,雪被吹得哪兒都是。
魏驛藺的長發上,睫毛上,肩膀上,全是雪。
待聽到阮覓的話,魏驛藺又渾不在意地晃了晃腦袋,抖下一陣雪花。
“不留下來用晚飯嗎?”
他雙手捂著頭,紫色袖袍便搭在頭頂,一張白得近乎透明的臉有一半藏在陰影中。
僅有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帶著純粹的笑意。
像是隻單純地問,要不要留下來用晚膳。又像是最後一次在確認著什麼。
阮覓學著他剛才把雪抖落下去的樣子,側了側頭,將下巴抵在窗牖邊框上。
神色平靜,眼神卻柔和。
她道:“可以啊。”
笑意浸染在任何一處,包容,溫和,是作為一個友人的距離,也是友人的口吻。
兩人借著一兩句簡單的話,說著旁人聽不懂的東西。
用尋常,掩蓋試探。
院子門大敞,可以看到裡麵那株金桂全然被雪包裹,恍若神宮銀樹。
魏驛藺站在銀裝素裹的天地中,一身紫袍,被風吹得衣袂紛飛,眼中笑意有些淡下去。
半晌後,落下去的笑意重新回來,他狀似幽怨地開口:“好羨慕崔兄啊,下這般大的雪,阮姑娘還要去看他。不像我,隻能一個人吃飯。”
一如往常,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沒讓阮覓留下來。
不過,還有精神茶言茶語,便代表著魏驛藺此時心情不算太差。
在阮覓再次強硬地提醒他進屋去後,魏驛藺這才朝阮覓道彆。
“回見。”
二字融於風雪中。
阮覓也溫聲道了句,“回見。”
馬車漸漸駛開,魏驛藺在馬車消失在拐角處之前便先轉過身去。
一個向南,一個向北,中間是愈來愈寬闊的風雪牆壁。
阮覓坐在馬車上,駛向更遠的地方。魏驛藺慢慢走進院子,入目皆白,天地唯一人耳。
……
經過一個晚上加半個白日的積累,道路上的雪已經到了結冰打滑的地步。
冬叔駕車駕得很小心。
阮覓則將頭抵在窗邊上,閉著眼發呆。
有一瞬間覺得渾身力氣被抽空,連手指頭都動不了。
心裡湧上一灘黑泥,粘膩得喘不過氣。
這與在魏驛藺麵前坦蕩的模樣不同,是虛弱的,疲倦的。
但也隻是幾個呼吸的時間,阮覓很快就調整好了。眼睛裡重新跳動著光點,燦爛勝似星輝。
她拍了拍兩頰,冰涼觸感令人打了個激靈,一瞬間哪哪兒都精神了。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