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除夕祭祖。
榮寧二府都早早換了門神、春聯和桃符,裡外裡煥然一新。
寧國府作為宗祠所在地,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並內塞門,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照,點的兩條金龍一般。②
兩府有誥封的內眷,賈母以下,都按品級穿戴朝服,坐轎入宮朝賀,行禮領宴後入宗祠祭祀。
鳳姐身為捐官之妻,上不得這種高台盤,一早就去了寧國府那邊,幫著尤氏料理家務。
妯娌間閒話,說起秦可卿的病,依舊不好不壞地拖著,這次祭祖也不能出來,闔家憂心,隻盼著老天垂憐,讓她的病早日康複。
尤氏當著鳳姐的麵唏噓嗟歎,說賈家這陣子不知道走什麼黴運,接連有人出事——
“先是蓉兒媳婦,然後又是廊下的瑞兄弟,還有揚州那邊的林姑爺,聽說寶玉前一陣子也病得昏沉,等年過了,我得跟你珍大爺商議商議,請一班打醮的道士入府,好好做一場驅邪的法事……”
鳳姐素來不信鬼神報應,但事關府上兩個頂頂要緊的人——秦可卿和寶玉,她也不好潑冷水,正經跟尤氏商議起來。
賈寰對秦可卿的“病”毫無頭緒,對寶玉的“病”倒是有點頭緒。
這個轉世情僧剛一聽說林黛玉被拐出京城南歸的噩耗,立刻邪神附體了一般,倒地昏厥不起。
賈家請了好幾位太醫登門診治,都說病情不嚴重,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就胡亂開了幾張太平方子吊著,人每日裡半睡半醒,隻要醒來就追問“林妹妹”的下落。
闔家都被他鬨得不得安生。
好在林黛玉很快被追回,他的怪病也隨即痊愈,神奇得讓賈寰咋舌。
拆CP任重道遠啊。
賈寰跟這個不講武德的情僧卯上了!
……
呼呼數日。
京中富貴人家本就悠閒,大正月裡就更閒。
賈家的族學放了“年假”,閨閣中又忌針黹,府上大大小小正經主子、副主子、半個主子,全都過得舒心愜意。
一眾丫鬟、婆子、小廝、管事們,卻比平日裡更忙了幾分。
好在賞錢翻番,各樣稀罕吃食不斷,主子們吃不完,全都賞給了跟前伺候的人。
初二這日,賈寰去王夫人院中請安,薛姨媽母女亦在,都哭得眼圈紅腫。
薛家牽連進“拐黛”事件,雖然事後查明與薛家無關,終究難堪。
如“施掌櫃”這樣的二五仔,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薛家看似平靜的買賣,早已被有心人滲透。
一座再堅固華麗的屋舍,都禁不住“鼠蟻”長年累月的侵蝕,平日裡悄無聲息,某天卻轟然坍塌。
薛姨媽憂懼在心,無計可施——
兒子薛蟠已經“奉旨流放”。
沒了他這個“家主”在外撐著場麵,全靠薛家母女倆坐在後宅遙控指揮大小管事們經營產業,弊端叢生,生意日衰。
這些刁奴明裡暗裡貪點銀子都算省事的,如施掌櫃這般另有野心,攀上新金主坑害主家的大有人在。
薛姨媽擔心長久下去局麵會失控,眼巴巴盼著薛蟠能早日回京。
似薛蟠這樣的罪囚,想要脫身得自由,要麼花錢,要麼遇赦。
薛家不差錢,但薛蟠的案子鬨得天下皆知,在皇帝案前都掛了號的,沒誰敢冒著鯊頭的風險兜攬。
通融不了,就隻能指望“大赦”。
薛蟠的罪不在“十惡”之內,隻要朝廷有赦令下達,立馬就能砸銀子脫身。
薛姨媽愁得是皇帝何時大赦天下。
這種機會強求不來,隻能碰運氣。
薛姨媽的胞兄王子騰是皇帝近臣,近水樓台,消息靈通,說近兩年內極有可能“大赦”——
太上皇明年七十壽誕,要“祈福”。
皇太後近年也鳳體欠安。
她雖然不是泰和帝的生母,卻有“太後”的尊位。
這樣的“母子”關係維係起來更費神,皇帝為了立孝子人設,少不得敷衍一二。
王子騰揣測聖心,覺得最遲明後年,皇帝就會有詔令頒下,讓薛姨媽靜候佳音。
薛姨媽雖然信了胞兄的話,但赦令一日沒頒布,薛蟠就一日不得回京。
慈母心腸,日夜牽念,在賈家眾人麵前又不敢太過顯露,唯有在王夫人這裡才能吐露心聲。
賈寰不想再卷入薛家的事,給嫡母問過安之後,轉身就要走。
薛姨媽喊住他,和顏悅色地邀他去薛家借住的北小院做客吃席——
“寶玉正在那邊頑呢,你去跟他們一處,午膳也在那邊用了,今早外頭送進來幾樣稀罕吃食,我都交到廚上烹治了,說是滋味甚好,環哥兒莫要錯過口福。”
賈寰不便拒絕,笑著應了。
王夫人也難得裝起慈母,讓彩雲去小庫房裡,把她剛得的貂皮、狐皮、灰鼠皮各拿出來幾塊成色好的,送去針線房裡,讓針線上的人給賈寰做大衣裳用的圍領、雪氅——
“大過節的,你小孩兒家彆穿得太素淨,讓老爺看著不像話。”
賈寰聽這話音,秒懂是賈政吩咐的。
賈政不是那種會關心庶子冷暖的爹,卻是個死要麵子的爹。
前日有同僚登門給他拜年,他沒忍住“曬娃”的衝動,把神童兒子叫到夢坡齋當眾考校炫耀。
賈寰應對得宜,滿足了賈政顯擺的心思。
美中不足就是他在穿戴上與賈寶玉懸殊太大,乍一看不像是弟弟,像小廝。
同僚們嘴上不說,眼神閃爍,還有幾個不太會說話的職場菜鳥,當場就戳到了賈政的肺管子。
不知道他回房後跟王夫人說了什麼,王夫人今日開箱倒櫃,賞了庶子幾樣皮貨。
上好的皮貨,和上好的人參一樣,都是普通人摸不著的稀罕物。
以趙姨娘“半奴”的身份,她沒本事為兒子弄到。
好在賈寰有皇家賞賜的貢緞,日常穿戴還算光鮮,大毛衣裳上露了短。
如今算是補上了。
他謝過王夫人,溜達著去薛家蹭午膳。
到了地方,看見寶玉正跟寶釵、鶯兒主仆倆擲骰子玩,一壘十個錢,幾人各有輸贏,熱熱鬨鬨玩得儘興。
寶釵見賈寰來了,殷勤讓座寒暄——
“環兄弟今日怎麼得空?”
“姨媽說今日有美食,讓我過來蹭飯,叨擾寶姐姐了。”
寶釵輕笑,邀賈寰一起擲骰子玩耍。
賈寰前世就頗擅此道,穿書後又被王夫人刻意往此道引導,技術極佳,落座後連贏了好幾把,然後就用儘了運氣,連輸十幾把。
十幾把?!
賈寰詫異。
他的勝負心不在這種小遊戲上,但莫名其妙十幾連輸,肯定有人在搗鬼!
“出千”這種市井技能,寶玉不會,寶釵即便會也不屑用……
賈寰的目光落到鶯兒身上。
名場麵突如其來啊。
來得還有點早。
原著中就有鶯兒與賈環擲骰子的戲份。
賈環也是先贏了兩把,然後二十連輸。③
輸急了眼,跟鶯兒耍賴,惹得鶯兒懟他“輸不起”,嘲得十分誅心——
你一個作爺的,還賴我們小丫頭這幾個錢?
這點錢她一個小丫鬟都不看在眼裡!
還搬出寶玉拉踩,誇寶玉“輸得起”,一樣玩遊戲,贏了就算小丫鬟們的,輸了算他的,連本錢都一並當成小費打賞給小丫鬟們了,大氣敞亮……吧啦吧啦。
賈環一個小凍貓子心理素質不過關,當場被拉踩到破防——
“我拿什麼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④
一層窗戶紙戳破,兩邊都難堪。
然後賈環哭,寶釵勸,鶯兒怒,寶玉還來攪局,鬨得雞飛狗跳。
這個烏龍局,賈寰前世看書時就覺得不對勁。
一般人擲骰子玩,沒什麼了不得的技巧,輸贏全憑運氣的。
賈環再怎麼“非酋”,也不至於二十連輸。
這很難歸咎於“運氣”,更像是“出千”。
原主·環天天被人PUA,鑽了牛角尖,隻會盯著眼前的輸贏和幾串銅錢,又被鶯兒的“拉踩”帶歪了腦回路,沒能及時反製,反落了下風。
正常人遇到這種事,第一反應就該是“骰子”有問題!
原主·環身為王夫人的庶子,“眼中釘”、“肉中刺”一樣的討人嫌。
他在薛家這邊,不可能受歡迎。
偏還沒點眼色,大正月裡自己跑到薛家添堵,上趕著要跟寶釵、鶯兒拚桌擲骰子玩,強要上這個“高台盤”,被耍是活該啊!
難道還指望薛家把他當“貴客”殷勤招待?
經此一事後,賈環心裡有了B數,再沒去過薛家。
賈寰今日會過來,純是因為薛姨媽“盛情相邀”。
他若不來,反顯倨傲,真來了卻又被這般對待。
賈寰不打算慣著鶯兒。
連輸了十幾盤之後,這一盤又該他擲骰子,若擲六點便贏,若擲五點大概率要輸。
他把骰子捏在手中轉了轉,並沒察覺到什麼異樣,手腳做得很隱蔽,糊弄後宅小兒足夠用了。
賈寰不是“後宅小兒”,這小把戲誆不住他。
前世他有一陣子常去酒吧嗨皮,聽行家說過怎麼對付“水銀骰子”——
隻要在擲出去之前,將想要的點數一麵朝上,停留五秒,待水銀流到骰子下方之後,無論用什麼姿勢擲出去,最後顯示的點數,都是最開始朝上的點數。
賈寰不動聲色地捏住骰子,夾在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間,晃晃悠悠拖延了五六秒,嘩啦擲出——
骰子滴溜溜亂轉,點數也變幻不定。
鶯兒拍著手喊“幺幺幺”,寶釵抿著嘴笑,賈寰靜候自己驗證的結果。
不出所料,骰子定格在了六點那一麵。
鶯兒輸了,蔫唧唧地數了十個錢給賈寰。
下一局輪到鶯兒擲骰子,賈寰眼角餘光斜睨她的動作,跟他之前的操作如出一轍,最終也擲出個六點。
賈寰緊隨其後,也擲出個六點。
局麵尬了。
好在還有寶玉、寶釵托底。
他們倆擲出的骰子點數忽大忽小,幾乎每次都是輸家。
賈寰據此斷定,寶釵也知道骰子是灌了鉛的,寶玉才是純玩家。
賈寰參與進來之前,他們三個能玩得熱火朝天,各有輸贏,是寶釵主仆刻意“放水”。
她們想讓寶二爺贏,他就能贏,甚至能控製他贏幾個點。
一枚灌了水銀的骰子,成了寶釵主仆操控寶玉情緒的閥門。
賈寰的忽然到來,妨礙了人家的“金玉良緣”。
不但鶯兒不滿,連寶釵都嫌煩,縱容鶯兒戲耍他。
賈寰心中哂笑,再輪到他擲骰子時,輕輕捏住卻沒有投擲出去,站起身走到門邊,掄起一塊壓在花盆中的大卵石,狠砸在骰子上——
“砰”一聲悶響,骰子應聲裂開,露出一小坨水銀疙瘩。
賈寰撿起來捏在指間,展示給圍上來的婆子們看,還轉頭揶揄寶釵——
“人說薛家豪富,誠不欺我,居然富到往骰子裡灌銀子,讓我漲了見識。”
寶釵漲紅了臉,待要分辯,鶯兒先開口了——
“我們姑娘不知道這骰子裡灌了鉛,三爺彆混賴人!”
“原來是鉛汞啊,我還以為是銀子呢,又漲了見識,多謝鶯兒姐姐指點,像這樣的骰子姐姐手裡還多不多啊,能否送我幾個,讓我正月裡多賺點銀錁子。”
賈寰語氣散漫不屑,惹得寶玉不滿——
“環哥兒何必斤斤計較?這骰子想必是外頭混進來的,薛家並不知曉,你方才也沒輸幾個錢,且罷了吧。”
“二哥哥說得是,這點子小事不罷了還能怎的?隻我剛想起手邊還有點要緊事,就不留下蹭姨媽的午膳了。”
賈寰颯然離去。
鶯兒瞪著他的背影,忿忿不滿——
“賈家一向規矩大,凡做弟弟的都怕哥哥⑤,偏到了他身上,竟反過來了,處處要轄製哥哥,壓哥哥一頭!也就他家太太心慈,縱得他無法無天……”
她話未說完,就遭寶釵嗬斥——
“越大越沒規矩了!都議論到爺們身上了!環兄弟再不好,自有姨媽、姨丈教導他,寶玉也能教導他,你一個客居的小丫鬟多甚麼嘴?”
鶯兒垂著臉不吱聲。
她方才那一番話,重點落在“寶玉也能教導庶弟”上,但寶玉一向立不起來,每每開口跟賈寰爭辯,必落下風,一來二去的就學了乖。
今日之事薛家又不占理,往骰子裡灌鉛被抓了現行,寶玉不是會顛倒是非的人,沒底氣偏幫她們主仆。
另一邊,寶釵喝住了鶯兒,又喊來小丫鬟收拾妥當案桌,重新斟茶擺了時鮮果子,大家重新坐下說話,話題卻是“君子如何為子弟之表率”。
賈寶玉最煩這種議題,聽了沒幾句就心堵。
他今日來薛家是為取樂的,既不能樂,就要往彆處再尋樂子,仿著賈寰離開時的話頭,說他在絳雲軒裡也有要緊事,遁走告辭。
……
臨近晌午,薛姨媽從王夫人處歸來,見寶玉、賈環兄弟皆不在,廳中隻坐著寶釵和鶯兒,大為詫異。
問寶釵,寶釵語焉不詳。
問鶯兒,鶯兒麵色訕訕。
薛姨媽摸不著頭腦,喊來心腹婆子打聽。
婆子遮三掩四,悄悄說了一篇賈寰砸骰子的話——
“那環三爺人小氣性大,恨小丫頭捉弄他,抬腳走了,寶二爺臉上掛不住,也走了。”
薛姨媽愁煩,斥責鶯兒“不省事”、“壞了事”。
鶯兒嘟噥著嘴分辯——
“寶二爺好不容易又來咱們院裡一回,正玩得開心呢,那小凍貓子跑來添亂……煩死了!”
她發狠讓賈寰二十連輸,就想讓他輸急眼,自己下桌走人。
誰知道賈寰一個熊孩子那麼狡猾,居然猜出是骰子有問題,還當麵砸開驗看,鬨得大家都沒臉。
賈寶玉打從上次“比通靈金鶯微露意”,喝酒上頭惹出逐茜雪、攆奶娘的禍事之後,再不敢隨意來薛家做客,每每過門不入。
這般疏遠,如何操作“金玉良緣”?
薛姨媽急,寶釵急。
王夫人也覺得不妥。
賈母對薛家的厭惡已經明晃晃擺在臉上,寶玉這個親外甥再不肯親近,讓薛家顏麵何存?
王夫人幾次三番催促、點撥兒子,奈何寶玉是順風順意長大的,罕有委屈自己的時候,讓他曲意逢迎薛家,抵觸情緒很大。
一拖就拖到正月裡,他不得不循例來給薛姨媽拜年。
見麵三分親,順勢就坐下來玩骰子,寶釵和鶯兒作弊奉承他,玩得正上頭呢,賈寰來了。
鶯兒作為寶釵的嘴替,抱怨薛姨媽今日不該邀請賈環來用膳——
“如今闔府皆知,寶二爺和環三爺不和,彼此沒有兄弟情,隻有麵子情,寶二爺不是做小伏低的性子,環三爺也不是個能饒人的,針尖對麥芒不知道鬥了多少回,一對咬槽的驢非要拴一起……今兒若沒他在,豈會鬨成這樣?!”
一番歪理。
若是賈寰在場肯定要分辨,今日起爭執主要怪鶯兒,沒有她在骰子上搗鬼,賈寰再怎麼“咬槽”,也會規規矩矩蹭完飯走人。
但鶯兒的話也有幾分歪理,薛姨媽她就不該同時邀請“寶二環三”兄弟倆一起來薛家吃席。
如今不管是在哪裡,但凡有“賈環”這個庶弟在場,賈寶玉就渾身不舒坦。
薛家想像上次那般把他哄得“心甜意洽”,萬不該讓賈環出現在他麵前。
薛姨媽失策,懊悔。
照她一貫的小精明,本不該犯這種低級錯誤,但事關兒子薛蟠,她關心則亂,忘了忌諱。
薛蟠奉旨流放之後,時不時捎信回來,痛訴北疆苦寒,對他這種長在煙雨江南之地的流囚十分難熬,懇求薛姨媽疏通關係,早早救他回去。
薛姨媽轉求王子騰,得了個“大赦”的餅。
這個餅雖然八字還沒一撇,但細究起來十分的真,薛姨媽上了心,想再找人打聽打聽。
她的胞兄王子騰雖然位高權重,畢竟是外臣,不如皇子、妃嬪和內監們消息靈通。
薛姨媽今日去見王夫人,就是想詢問賈元春在宮中有無小道消息。
賈環這邊,雖然隻是五品小官的孽庶子,但得九皇子賞識,九皇子又是皇後嫡子,朝中若有“大赦”的風聲,必會知曉。
薛姨媽今日邀請賈環來吃席,就是想在席間央他幫忙,去跟九皇子打聽打聽大赦的事,若有準信兒,她就籌銀子撈人。
薛姨媽想的是“一箭雙雕”,用一頓美食,攏住賈家兩個小爺。
弄巧成拙,一個都沒留下,喪氣了許久,還是寶釵想出主意,讓廚上的婆子把午膳分裝進兩個大食盒,一盒送去絳雲軒給寶玉,一盒送去東小院給賈環。
人不來,飯一樣蹭到。,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