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紅曆十一年(1 / 2)

[紅樓]官高爵顯 般柴 24447 字 1個月前

東小院裡, 賈寰看著薛家婆子送來的大食盒,抬手掀開——

燕窩、魚翅、鹿脯、熊掌……

四式奇珍之外,另有糟鰣魚、醃冬筍、白汁排翅、乳鴿湯幾樣小菜, 精炙細膾, 鮮香四溢。

賈寰胃口大開, 讓奶娘擺桌,開吃。

大廚房剛剛拎回來的那些例菜,他吃不著了, 都賞給院裡伺候的人吃, 又指派春葭去隔壁喊趙姨娘過來一起用膳。

春葭還未抬腳, 趙姨娘已聞香而至。

賈寰趕緊把她愛吃的鹵熊掌遞過去, 由衷誇她一句——

“姨娘的鼻子可真靈!”

趙姨娘不搭理她,細細吃完了一頓午膳, 意猶未儘地叨咕起薛家——

“成日裡聽人說江南的大豪商有錢, 果然名不虛傳,那個甚麼‘施掌櫃’,贖一個老嬤嬤就舍得拋費三千兩!薛家為了撈出兒子, 也是淌水一樣的撒錢!就今日這頓席麵, 就得七八兩銀子,你吃人嘴短, 有沒有辦法幫薛家撈回兒子?”

賈寰一怔:“薛家姨媽請我吃頓好的,是她當長輩的慈心, 跟撈薛呆子有什麼關係?”

“你個小孽障還在鼓裡呢!薛家正到處跟人打聽朝廷大赦的事, 一直沒得準信, 又問你宮裡的大姐姐,可惜她隻封了個貴人,跟你老娘我一樣是個小妾, 爬不上高台盤,朝堂裡的事兩眼一抹黑,薛姨媽急得不行,又盯上了你這個孽障,想托你去跟九皇子打聽消息……這頓席麵可不是白便宜你的!”

賈寰了然。

果然沒有平白的好處。

打從薛蟠流放邊地,薛家就對他有了心結,就差當麵撂臉子給他看了,再沒親近過的。

今日忽然示好,他還以為是薛家想通了,原來隻是他這個孽障又有用處了。

讓他去跟九皇子打聽消息?

他已經跟九皇子失聯很久了!

人家九皇子是天潢貴胄,是大胤皇後的嫡親兒子。

他是小老百姓,是婢妾和五品小京官生的孽庶子。

身份天差地遠,所謂的“友誼”也是單向聯係,隻要九皇子想不起他,他就沒辦法主動出現在九皇子麵前。

賈寰心情苦澀。

趙姨娘還在嘚啵嘚啵奚落薛家,末了問賈寰——

“薛家請你吃席,怎麼你半晌午還跑回來?寶玉也跟著跑回來,現成的好飯不吃,都擺什麼譜呢?”

賈寰把“灌鉛骰子”的事略說了一遍——

“我都這麼討人嫌了,還死賴在那兒吃什麼席麵?”

趙姨娘氣得不行,大罵鶯兒攀高踩低作踐人——

“又沒吃她的東西,她作甚麼怪!她們那一大家子死皮賴臉地住在親戚府上,怎麼攆都不肯走,擱在體麵人家早就羞死了,她們還覥著臉嫌棄正經主子?!你也是個沒氣性的東西,換了我在場,一腳踹出那丫頭的黑心腸子……”

正罵罵咧咧,鳳姐從窗外路過,聽在耳朵裡句句紮心,咽不下這口惡氣,隔著窗子懟趙姨娘——

“大正月裡的,你又胡唚什麼?環兄弟小孩兒家,一半點兒的錯處,你隻教導他,說那些淡話做什麼!憑他怎麼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想乾!環兄弟,出來,跟我頑去。”①

趙姨娘沒想到隔窗有耳,一頓罵被鳳姐聽了去。

鳳姐也是王家的小姐,肯定偏幫薛家人的,聽不得她編排薛家“死賴在賈家不走”的醜話,反手就戳她“半奴”的肺管子。

姨娘不是娘,不是正經主子。

哪怕是從自己肚皮裡生出的兒女,她也沒資格管教,in law上毫無關係。

賈環在禮法上是王夫人的“兒子”,王夫人才能管教他。

趙姨娘氣恨卻無奈,連跟鳳姐隔窗鬥嘴的膽子都沒有,黑著臉坐在院中。

一眾小丫鬟全部眼觀鼻鼻觀心,裝什麼都沒聽見、沒看見。

賈寰被鳳姐點草,不能裝聾作啞,隔窗替趙姨娘分辯——

“一嫂子聽錯了,姨娘並沒有罵我,罵院裡偷懶的小丫頭呢,我剛用罷午膳,身上懶,外頭的風也大,就不跟一嫂子出去高樂了,一嫂子也小心著身體,你大正月裡的日忙夜忙,可彆鬨了病……”

“放你娘的屁!好好的咒人鬨病?”

“……”

賈寰的“娘”就在邊上坐著呢,被鳳姐指鼻子瞪眼睛一罵再罵,哪還按捺得住,黑了臉回懟她——

“一嫂子且降降火氣,我做兄弟的好心勸一嫂子彆太勞累了保重身體,反要被罵是‘放屁’,一嫂子一貫能言善道,趁著今兒這個空兒,也教教我這個兄弟該怎麼說話,能學得一招半式,免了日後惹人厭恨。”

鳳姐被嗆,氣得柳葉眉倒豎。

她今日本就多吃了幾盅酒,酒意上頭,平日裡就藏掖不住的鄙夷悉數爆發,指著賈寰的鼻子破口大罵——

“你這孽障分不清好賴!平白叫那起子小人教的歪心邪意,香的臭的你都敢護著,自己不尊重,非要往下流走,一肚子的歪心思,分不清奴才主子,還隻管怨人家偏心不疼你!”

賈寰越聽越無語。

他身為小叔子,不便跟鳳姐這個“嫂子”對罵,真罵了吃虧的還是他,乾脆充耳不聞,指揮杵在院子裡的一群丫鬟婆子——

“春葭把大食盒拾掇乾淨,給薛家送回去,告訴薛家姨媽說午膳的味道十分好,謝姨媽厚愛了。”

“芷兒把廊下的鸚鵡喂一喂,那是咱家太太賞給我怡養情性的,得好好照看著,彆辜負了太太一片慈心。”

“再煩奶娘替我送送姨娘,謝謝姨娘大正月裡的來陪我說話,姨娘雖然不是正經主子,好歹也是半個主子,也得尊敬著。”

“……”

他有條不紊地吩咐丫鬟婆子們做事,把窗外怒罵的鳳姐當成了空氣。

鳳姐氣得七竅生煙。

打從她嫁到賈家,就沒誰敢這麼怠慢她,一個“小凍貓子”敢了!

……

榮國府中無秘密。

鳳姐的嗓門不低,飛快引來圍觀看戲的人。

角落裡都是耳朵,一時半刻就能傳遍兩府。

鳳姐羞怒惱恨,卻拿賈寰沒轍。

賈家的媳婦,從賈母、王夫人、鳳姐、李紈,有一個算一個,管家權僅限於後宅,隻能管教姑娘們,管不著爺們。

哪怕是賈寰這種“小凍貓子”,也輪不到內宅“管教”。

日常叨逼叨幾句也就罷了,動手?

賈家的內宅婦人,打不得賈家的爺們。

即便是母子,是夫妻,也不可以。

鳳姐那麼囂張潑辣,隻敢“動嘴”罵賈璉,不敢“動手”打賈璉。

違規動手,後果嚴重。

具體到賈環——

慢說鳳姐這個“堂嫂”,王夫人這個“嫡母”都不能動手打他這個庶子。

書中鳳姐、王夫人、賈母想要對賈環實施棍棒教育,隻能通過以下幾種方式——

第一,告知“校長”賈代儒,在族學用戒尺打賈環。

第一,告知“父親”賈政,在書房用板子打賈環。

第三,告知“族長”賈珍,在宗祠用族規懲戒賈環。

想通過“族長”、“父親”責打賈寰,動靜太大,不易操作。

原著中鳳姐、王夫人收拾賈環,都是“告學裡”,讓賈代儒、賈瑞爺孫倆動手。

成本小,動靜小,效果好,打怕了賈環。

“薔薇硝”事件,趙姨娘慫恿賈環去怡紅院罵小丫鬟出氣——

“……便問你,你也有話說。寶玉是哥哥,不敢衝撞他罷了,難道他屋裡的貓兒狗兒,也不敢去問問不成!”②

賈環聽說,便低了頭。

趙姨娘惱怒,再三再四催逼兒子去“出氣”——

賈環畏縮不敢去——

“你這麼會說,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鬨。倘或【(鳳姐、王夫人)往學裡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兒調唆了我鬨去,鬨出了事來,我捱了打罵,你一般也低了頭。這會子又調唆我和毛丫頭們去鬨……”③

慫娘遇上慫兒子。

娘“慫”在身份低。

兒子“慫”在打怕了。

從賈環的憤懣言語可知,賈代儒是鳳姐、王夫人的“打手”,讓賈寰吃了不少苦頭。

“告學裡打賈環”,是王夫人對付庶子最拿手的武力威懾。

無論她背地裡怎麼下狠功夫磋磨庶子,明麵上就是不敢碰庶子一指頭。

王夫人不但打不了賈環,連賈寶玉這個親兒子她都打不了。

賈政打兒子“打死白死”。

王夫人打兒子,不管是打親兒子還是打庶子,但凡打出一點幺蛾子,她就涼了!

嫡母不打庶子,既是保護庶子,也是保護嫡母。

賈家三代媳婦,從賈母到王夫人,再到鳳姐,對家裡的“爺”都隻能動嘴。

賈璉持劍家暴鳳姐,邢夫人身為繼母,隻能“氣的奪下劍來”,讓他離開榮慶堂。

賈璉置若罔聞,惹得賈母也怒了——

“我知道你也不把我們放在眼睛裡,叫人把他老子叫來!”④

賈母要喊賈赦這個有動手權的親爹過來,才鎮住了賈璉,“趔趄著腳兒出去了”。

堂堂嫡母、祖母尚且被“規矩”掣肘,鳳姐這個隔房的堂嫂算哪塊小餅乾?

賈寰直接拿她當空氣。

暴怒的鳳姐出言恫嚇——

“……我先打了你,再打發人告訴學裡,皮不揭了你的!”⑤

賈寰聞言,飛快瞥一眼早已閂上的院門。

以此時王熙鳳的囂張,真敢衝進來給他一個大逼兜。

既然院門閂上了,鳳姐又沒有飛簷走壁的本事,牆外懟牆內,誰怕誰啊!

賈家老少幾代媳婦,都被“規矩”管得嚴嚴的。

鳳姐的囂張隻敢在背地裡,當麵該立的“規矩”一樣不能少。

她敢弄走賈璉婚前的通房,立馬就得抬起平兒找補。

平兒再怎麼有名無實,那也是璉一爺明公正道的屋裡人。

她收拾尤一姐,一樣要借著“國孝家孝”,借著張華的官司,占足了道義才敢暗搓搓伸出小黑手。

懟上秋桐這個公公欽賜的妾,她就隻有吃癟的份。

但凡鳳·慫人·姐還有一絲理智,她就不會授人話柄,親自上手毆打賈環這個“小叔子”。

她也不敢驚動賈政。

隻能搬出賈璉這個“兄長”,賈代儒這個“校長”,嚇唬嚇唬“小凍貓子”。

撇開賈代儒這個“校長”,隻說“兄長”——

賈家凡是做兄弟的,都“怕”哥哥。

禮法上說,兄長也有管教弟弟的權力。

但同為“玉字輩”,璉一爺、寶一爺真敢動手打賈環,必會引發“嫡庶之爭”、“長幼之爭”,被譏“不悌”。

涉及“兄友弟恭”,涉及“大房一房”,他們輕易是不敢動手的,動手之後必有麻煩。

鳳姐手中最好用的“刀”,始終是掌管族學的賈代儒。

他既是賈環族中的長輩,又是授業師長,責打賈環名正言順。

由“賈校長”掄起大戒尺,啪啪暴打“不肖子弟”,動靜小,後患小,打得再狠都有苦難言。

原著中的賈環,對賈代儒的戒尺十分懼怕。

對這個“小凍貓子”來說,“告學裡”不是言語上的嚇唬,是一而再發生過的事實。

以趙姨娘的胡攪蠻纏,一樣奈何不得賈代儒的戒尺。

敢告到賈政麵前讓賈政幫撐腰?

嗬嗬,以賈政的迂腐古板,反手再打孽庶一頓板子!

王夫人和鳳姐,憑著這個小伎倆,捏住了賈環的軟肋。

好處是震懾住了“小凍貓子”。

壞處是讓小凍貓子被嚴加管教,不得不用心上學,正經學問上超過了賈寶玉。

賈環穿賈寰,豈會把這點恐嚇放在眼裡?

他現在是名滿京城的神童,準備十歲之前考中秀才的學霸,賈代儒的戒尺敢隨便打到他身上?

憑心而論,賈代儒隻是迂腐,並不蠢笨。

他若是知道鳳姐對他寶貝孫子做了什麼,怕是要恨得夜夜紮小人詛咒鳳姐。

……

平兒聽說鳳姐在東小院跟“三爺”吵嚷起來,匆匆趕過來勸解。

好說歹說,總算把人勸走了。

賈寰鬆了口氣,讓人卸了門閂,放春葭和奶娘進院裡來。

奶娘嘖嘖誇讚“奶兒子”——

“三爺越來越有老爺的氣派了,璉一奶奶這麼難纏的人,都被你犟住了,隻是要小心族學裡的太爺聽信她的鬼話,拿大戒尺打你。”

賈寰輕笑一聲,問她趙姨娘如何了?

“沒被氣著吧?”

奶娘搖頭:“你姨娘早就習慣了,王家的人磋磨她又不是一天兩天了,老爺也管不了,她受再大的氣都得忍著……得虧她是府裡的家生子,有點根基傍身,換了那外頭來的,性子嬌軟的,早被磋磨沒了!”

賈寰深以為然。

從前迎春的生母,後來的尤一姐,都是活生生的慘例。

趙姨娘能苟到最後,靠的就是“鈍感”、“皮實”、“心大”。

春葭方才去薛家送還食盒,此刻回來了,臉上卻不大好看。

賈寰以為她在薛家受了冷待,一問她,純是為他這個三爺打抱不平——

“薛家的那個小丫鬟,鶯兒,她用灌了鉛的骰子戲耍三爺,三爺大度不跟她計較,薛家的人真要懂禮數,就該自己懲治了她,她們倒好,沒事人一樣,那個鶯兒還敢抱怨三爺‘器量小’,說甚麼‘年節下玩個小戲法就惱了’,薛姨媽還幫著她開脫……真真開了眼了!”

賈寰擺擺手勸她——

“薛家的禮數一直就那樣,真要是講究的人家,能慣出薛呆子那樣的霸王?”

春葭深以為然,繼續diss薛家——

“薛家那個‘寶姑娘’,也是個不知羞的!這才剛選秀汰落,就滿府裡宣揚‘金玉良緣’,當旁人都傻呢?她脖子上的那甚麼‘金’,非得配個‘玉’,要是一般的玉,滿京城的公子哥誰身上沒有?要是非得寶玉出娘胎銜著的那一塊,那就賴上咱們賈家了!”

賈寰輕笑:“賴上也沒什麼不好啊,跟咱們太太親上做親,憑寶姐姐的品貌,配一哥哥足夠了。”

“三爺也糊塗了,做親先要門當戶對,賈家是勳貴,薛家是商賈,京中但凡有點根基的人家,誰肯跟商賈做姻親?老爺能答應?老太太能答應?就算非得親上做親,也不必選薛家的姑娘,我可是聽人說了,太太想給寶玉娶她娘家侄女,九省統製的掌上明珠,論家世、品貌,哪一樣都不輸給寶姑娘……”

春葭辣口點評。

賈寰問她聽誰說的王夫人要給寶玉娶王家大小姐?

雖然消息是他讓趙姨娘放出去的,這麼快就見效了?

春葭的說法,是榮寧一府都在傳,都覺得這是一門好親——

“連太太的陪房周大娘都勸太太用點心,說隻要把這門親事撮合成了,寶玉一世的富貴就穩妥了。”

賈寰裝呆,故意反駁春葭——

“你剛也說了,聯姻要‘門當戶對’,咱們賈家今非昔比,怕是配不上九省統製家的大小姐,咱們覺得這門親事四角俱全,人家可不就覺得虧了?一哥哥的容貌是好的,學問也好,可惜不肯走正途,動不動就罵讀書人是‘祿蠹’,他這個毛病不改一改,王家舅舅怕是不會放心嫁女兒給他,太太想做成這門親,先得掰一掰一哥哥的彆扭性子,就看太太舍不舍得了。”

春葭不服:“咱們賈家的嫡派公子,會配不上王家的小姐?王家已經嫁了兩個小姐來賈家,太太和璉一奶奶……”

“此一時,彼一時,風水輪流轉啊,從前是王家仰仗咱們賈家,現在王家的翅膀已經硬了,換他們庇護賈家了,你若不信,咱們就拭目以待,看看王家舅舅肯不肯‘親上做親’。”

賈寰坐等看好戲,不信王子騰肯選賈寶玉做“貴婿”。

寶一爺這種繡花枕頭,食草係暖男,也就在大觀園裡PUA林妹妹,其它史湘雲、薛寶琴、李玟李琦、邢蚰煙,全都拿他當空氣,沒任何一個肯為他挖野菜。

薛寶釵也是限於身份地位,攀不到更好的親事了,不得已屈就。

從頭到尾,她對寶玉都不甚滿意,一再勸他讀書,勸他走經濟仕途。

寶玉倒也不蠢,知道這是明晃晃的嫌棄,撂臉子抬腳就走。

這事攤開了說,就是薛大小姐“不配”改造寶一爺。

寶一爺若是真照她勸說的那樣一一改了,她就攀不上寶一爺了。

紅樓世界的婚姻,比後世婚戀市場苛刻十倍,無情百倍,“議親”就隻談妝奩、門第、前程。

什麼感情、品德、學識甚至容貌,最多算錦上添花,有更好,沒有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