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隻要三從四德,相夫教子,就是“賢媛”。
男子隻要賺錢養家,飛黃騰達,就是“良人”。
其它什麼睡丫鬟、養優伶、買瘦馬……都是雅好,無關品性。
大家各有各的“枷鎖”。
大觀園裡的閨秀,再怎麼才華橫溢,脂粉巾幗,脖子上都牢牢套著一副名為“封建禮教”的枷鎖。
黛玉氪命解鎖。
惜春出家解鎖。
寶釵戴“鎖”出嫁。
薛大小姐自以為心想事成,然而千算萬算,隻算了後宅那一畝三分地,漏算了時局大勢,漏算了抄家出家!
夢想中的錦繡榮華成空,一輩子孤枕冷寢。
從今日她百般逢迎寶玉看,她做寶一奶奶的心思沒變。
但寶玉對她,始終淡淡的不甚上心,更不上頭。
哪怕沒了黛玉在一旁“含酸”,金玉良緣的進展也忒緩慢。
好在寶釵此時的年紀尚小,還沒及笄呢,有大把的時間擇婿。
……
東小院裡,賈寰正跟奶娘和幾個小丫鬟閒聊。
趙姨娘扭著腰走進來,一指頭戳在兒子腦門上——
“你這小孽障厲害啊,能把那個潑皮破落戶氣得直跳腳,換了旁人再不能的,小心她背地裡下黑手害你!”
賈寰擺正脖子,正色告誡趙姨娘——
以後不許在人前戳他腦門,不許再揪他的耳朵,不許再混罵他……
“太太和一嫂子都不敢對我動手,姨娘半個主子怎麼敢?若太太以此責你,你有什麼話說?”
錢嬤嬤也勸趙姨娘“避嫌”——
“環哥兒今年都八歲了,早就加過冠的小爺,姨娘人前人後都忌諱著些,落在太太屋裡那些惡婆子眼裡,不定胡唚些什麼惱人話。”
趙姨娘訕訕應了。
榮國府人多眼雜,口更雜,一個不謹慎就惹風波。
賈寰今日之所以會與鳳姐起口舌,起因就是趙姨娘私底下說薛家的短話,被鳳姐聽到了。
這麼鬨過一場,這麼多下人圍觀,後續指不定還有什麼禍端。
鳳姐身為榮國府的當家奶奶,她有無數種辦法磋磨人。
賈寰自己是不怕她的,但趙姨娘渾身漏風,要防患於未然。
單就今日“叔嫂隔牆拌嘴”這件事,賈寰篤定鳳姐不敢鬨大,最多鬨到王夫人跟前,賈母處半句都不敢提起,縱然提起也得大事化小,以免把薛家卷進來。
薛姨媽為了蹭住在賈家,一再做小伏低。
這個新年,她本想邀賈母吃一頓“開年宴”,賈母拒了。
今日招待賈寰、賈寶玉用的食材,本是為了宴請賈母準備的。
林黛玉還沒嘗到“寄人籬下”的滋味,薛家母女先嘗到了。
賈寰趁著正月裡無事,去牟尼院探望黛玉。
黛玉的奶娘王嬤嬤,已經跟了那施掌櫃,擺酒請客正經做了他的續弦娘子。
施掌櫃本意是要“落葉歸根”,但他在京中瑣事纏身,一時半刻不能回南,夫妻一人暫時在京中一座彆院安身。
賈家派人日夜盯梢,暫時還沒盯出個頭緒來。
王嬤嬤的三千兩身價銀子,黛玉擔心庵中老尼們弄鬼,當天就交給賈寰送到京中銀號,換成了幾張銀票。
這銀票她也沒有留在自己身邊,讓賈寰帶回東小院悄悄藏著。
賈寰事後反複看那一摞銀票,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施掌櫃真就那麼癡情?
他與王嬤嬤“青梅竹馬”的情分真就那麼“山無陵”?
賈寰承認世上有真愛,如果施掌櫃是“真愛”也就罷了,如果不是呢?
必定是王嬤嬤身上還有其它不為人知的利用價值,值得他一擲千金!
賈寰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度人心。
他必須假定施掌櫃是個市儈奸商,早早把隱患掐滅在萌芽狀態,否則吃虧的必定是林黛玉,是賈家。
他今日急著來牟尼院,就是想跟黛玉確認一下,王嬤嬤是否握著她和林家什麼隱秘?
林家已經“精窮”,林如海也死了,縱然有些把柄攥在王嬤嬤手裡,也無用了。
除非是與林黛玉有關的秘密。
……
賈寰心裡藏著事,見了黛玉時卻佯裝得若無其事,一如從前那般賣萌逗趣。
林黛玉不卻一言不發,穿一身半舊的淄衣閉目跪經,手裡還拈著一串佛珠,一粒接著一粒撚個沒夠。
無論賈寰怎麼舌綻蓮花,她聾了一樣不吱聲。
“拐黛”、“南歸”、“父喪”……
短短時日禍事接踵而至,她身心重創,情緒一時難以平複,略有了些自閉。
賈寰無奈,喊過雪雁問話,雪雁未開口先流淚,說黛玉如今也不肯跟她說話了——
“小姐恨上我了……”
“紫鵑呢,她能說上話嘛?”
“日常瑣事能說上幾句,也就三言兩語,庵裡的妙玉小師太擅談禪,一再來找小姐論佛理,小姐倒是肯跟她說些話,可惜她們說的‘佛理’、‘禪機’雲山霧罩,我和紫鵑都聽不明白。”
賈寰略微鬆了口氣。
又細問了一遍黛玉的飲食起居,確定老尼們沒有苛虐她,該吃飯時就有飯吃,該喝藥時就有藥喝,夜裡睡得也算安穩,隻是時常流淚,一流就是大半天,怎麼都勸不住。
賈寰對此也沒轍。
他把從榮國府中帶出來的一包“人參養榮丸”、一包上好的燕窩連同各色精致吃食,一一交給雪雁收起,再瞥一眼虔誠跪經的黛玉,出門去找妙玉打探消息了。
偏生不巧,妙玉今日跟隨她師父去檾山庵“訪友”,兩三日後才能回來。
賈寰百無聊賴,繞著偌大一座牟尼院四下閒逛。
時值隆冬,滴水成冰,前日還下了一場大雪,四下裡白茫茫一片,屋簷下的冰溜子有小兒手臂那麼粗。
香客們出行受阻,庵中往來的人群明顯稀疏,大部分還是來“賞梅”的。
整座牟尼院依山而建,數百畝梅林逶迤延綿,占了偌大一片山坡,花瓣緋紅鵝黃間雜,枝杈姿態各異,被老尼們精心打理,遠看近看都美輪美奐。
賈寰沒有“踏雪尋梅”的雅興,挑了個凸起的簷廊爬了上去,居高臨下遠觀花海,剛好看到靜慈師太在一片隔開的梅林裡招待貴客。
距離太遠了,他看不清貴客的模樣,猜測是京中哪家的貴女。
能讓靜慈這個住持殷勤備至的,身份必然不低,說不定還是宮中出來的。
天氣本就嚴寒,賈寰還爬到高處,寒風刺骨,沒一會兒就撐不住了,從簷廊跳下來,趁著天色尚早打道回府。
路上遇到上回那個嗓門嘎嘣脆的八卦小尼姑。
小尼姑也認出了賈寰,狡黠地衝他眨了眨眼,還晃了晃手中托著的畫軸。
這畫軸賈寰看著眼熟,似乎就是前些時日,靜慈師太白嫖他畫的《千手觀音圖》?
一直掛在靜慈老尼的禪房裡的,今日怎麼摘下來了?
賈寰不懂就問。
小尼姑也不瞞他,“今日庵裡來了貴客,見了師太房間裡的這副觀音圖,十分喜歡,要借去臨摹一段時日。”
“是什麼樣的貴客呀,讓靜慈師太這麼恭敬?”
“一個是文靖長公主,常來我們庵裡的,另一個臉生,穿戴得很素淨,我從前沒見過的,聽話音兒剛沒了丈夫守寡呢,長公主對她很親善,我也拿不準她的身份。”
八卦小尼姑狡黠活潑,一邊朝梅林方向走,一邊問賈寰認不認得智能兒?
“她前一陣子來我們庵中借宿,罵了你一晚上……”
賈寰喊冤——
“是她自己不檢點,有違佛門清規,才被攆出了水月庵,與我何乾?我們賈家的家庵可不是藏汙納垢之地,隻是把她攆出去,沒綁了她送官懲戒,已是大度了。”
八卦小尼姑似有不服,又說不過賈寰,揚起下巴狠瞪了他一眼,昂然入了梅林。
賈寰不便再跟,轉身離開。
回府的道路積雪泥濘,濕滑難行,時不時還刮一陣颼颼寒風,凍得人舒展不開手腳。
賈寰騎在赤雲駒上還算舒適,跟隨的長隨、小廝、小幺兒就苦了,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跋步。
賈寰看得不忍心,招手喊來一輛牛車,讓他們全都坐上去。
趙國基哭笑不得——
“三爺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這牛車卻坐不得。”
一旁的小幺兒也笑:“這會子坐車舒坦,回府被管事們打板子可疼。”
“三爺且坐穩了,抓牢韁繩,順順當當地回到府中,就是體貼小的們了。”
“……”
主仆尊卑有彆,再豪的奴也是奴,不能僭越。
跟著賈寰的人不敢坐車,專心伴隨在他身邊。
他騎著的赤雲駒雖然是駿馬,走在這種泥水淋漓的雪地裡,也有“失蹄”的風險。
萬一摔了他,跟著出來的人全都要倒黴,穩妥起見,得有人時刻在馬匹兩側護持,小心翼翼地趕路。
就他們剛剛說話的功夫,就有好幾起路人滑倒,衣衫、手掌甚至臉上都沾染了汙泥,狼狽又冷。
賈寰不敢掉以輕心,下了馬,挑路口一處乾淨的小酒樓坐定,分成兩撥圍坐,吃了一頓羊肉湯鍋暖身,感覺沒那麼冷了,方才頂風踏雪朝榮國府方向趕路。
這樣惡劣的天氣,本該乘坐馬車出行,但府上照看車輛的管事說賈寰的馬車“板軸壞了”,一時修不好。
正月裡是富貴人家用車的高峰期,走親訪友都要坐車,很難安排調度。
以“環三爺”在府中的尷尬地位,也沒甚麼主子肯紆尊降貴借車給他。
賈寰急著去牟尼院,便騎馬出行。
趙國基嘀嘀咕咕罵府裡掌管車輛的人“看人下菜碟”——
“一群勢利小人!上趕著奉承那個潑辣貨,變著法子給咱們使絆子……等三爺以後發達了,把他們全都攆到莊子上去挑糞!”
賈寰騎坐在馬背上,左盼右顧,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忽然他勒住韁繩,低聲讓趙國基去路邊喊一頂小轎——
“爺累了,騎不住馬了,坐轎回去吧。”
趙國基立刻去喊轎子。
民轎粗陋,空間狹小,但賈寰隻是個八歲大的孩童,個頭小,重量輕,坐轎和抬轎的人都輕鬆。
賈寰的注意力,不在轎子是否華麗舒適上,在跟他出來的小廝隨從身上。
他要“棄馬換轎”之後,有兩人的麵色明顯古怪。
其中一人還勸他不要“自降身份”,非要坐轎,也要做寬敞華麗的“官轎”。
賈寰輕笑,讓這人轉身背對自己,然後一腳狠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踹進臟唧唧地雪地裡,沾了一臉一身的汙水,還不許他擦掉,就那麼掛在身上挨凍。
其它隨從見狀,再不敢吱聲了。
賈寰前世今生都與人為善,罕做惡少姿態,對付敵人和蓄意挑釁的人除外。
孩童,雪地,騎馬,街市……
出意外的概率極高,即便賈寰自負騎術出眾,又是成年人的瓤子,也架不住有人故意使壞。
而出事之後,很難分辨是“意外”還是“人為”。
萬一賈寰點背,摔跛了腳、磕毀了容,科舉出仕的路子就斷了,將來最好的前程也隻能做個富家翁。
事實證明,他不是多疑。
轎子才轉過兩個路口,就出事了。
因賈寰改坐了轎子,抬轎的兩個腳夫是常年吃杠頭飯的,雪地也不妨礙他們的速度,抬著賈寰一個小布點蹭蹭趕路,沒一會就把幾個小廝甩出一截地。
賈家的豪奴,都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吃不得苦頭,包括趙國基也是。
仗著賈寰縱容他,他又確實累了,在小幺兒的慫恿下騎上了赤雲駒。
這馬閒著也是閒著嘛。
才舒坦了一條街,途徑前方路口,忽然有頑童燃放鞭炮,劈裡啪啦震耳欲聾,驚得赤雲駒前蹄揚起,原地尥蹶子亂轉。
趙國基樂極生悲,被摔下了馬背。
好在他騎術尚可,身形也靈活,落地的時候用雙臂支撐著,免了斷腿栽牙之苦,手臂卻疼得鑽心。
賈寰一聽鞭炮響,心中影影綽綽的猜疑立刻坐實,撩起轎簾看向後方,發現是趙國基中招之後,又氣又無奈。
好在趙國基傷勢不重,被小幺兒攙扶著走到他轎邊。
賈寰下轎子看了一遍他的傷勢,確定隻是手臂脫臼,兩個轎夫就會治,用力一伸一拉,脫臼的手臂就在趙國基的痛叫聲中複位了。
賈寰給了轎夫賞錢,又允諾給他們三倍的腳費,讓趙國基也擠上了小轎,飛一樣往榮國府方向趕路。
有驚無險地回到一門上,賈寰叮囑趙國基不要大意,立刻讓趙家姥娘去請郎中診治,不要留下後遺症。
趙國基嗯嗯答應,人卻磨蹭著不走,要等查看鞭炮的小幺兒回來,問明白是誰在搗鬼。
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小幺兒才一身泥水返回,說燃放鞭炮的孩童是巷子裡某個屠戶家裡的,本來已經躥遠了,但他用火折子點燃引線的時候,被旁邊鄰居家的小孩看見了。
兩家人有仇,站出來揭發了他。
官差審那放鞭炮的小孩,說是有人給了他糖吃,哄他放的。
小幺兒一邊說,一邊把官差給的“案書”遞給賈寰。
賈寰拿在手裡,細細看過一遍,轉身去了賈政的夢坡齋。
趙國基則趁著請郎中治傷的機會,到處宣揚“府上有人要害三爺”。
趙姨娘很快得了信,又哭又罵,吵得闔家皆知。
賈政也沒料到大正月裡會鬨出這種糟心事,而溯源這樁禍事的起因,是賈環的馬車“板軸壞了”——
這輛馬車是去年正月裡新做的,堪堪一年的時間,不該這麼快就“壞了”。
現在又引出“鞭炮驚馬”的變故,管馬車的人說不清了,直接拖出去打板子,打得呼天搶地。
榮國府中,有動機害賈環的人,就那麼兩三個——
王夫人,鳳姐,薛姨媽,再沒彆人了。
王夫人有佛皮護體,薛姨媽也不像是麵目猙獰的狠人,唯有鳳姐,出了名的潑辣尖酸,睚眥必報,又剛跟環三爺這個小叔子鬨過一場,氣頭上下黑手的可能性很大。
也隻有鳳姐這個掌家奶奶,能指揮得動榮國府管車馬的人。
因著“驚馬”的事,把之前一連串的糟心事都翻了出來——
甚麼灌鉛骰子、丫頭出千、賴著不走、叔嫂互罹……
正月裡各家走親訪友,各種八卦流傳速度遠超平時,賈家後宅這點事,很快就在勳貴圈裡人儘皆知。
“驚馬”究竟是怎麼回事,賈寰暫時不知。
看起來像是鳳姐乾的,卻未必真是她乾的。
“文靖長公主”的嫌疑也不小。
賈寰此刻能確定的,是他那輛馬車“板軸壞了”,確實是王夫人、鳳姐搞鬼,目的就是阻攔他出門交際,要把他困在府中。
換了一般的小紈絝,看著滿地積雪,漫天寒風,刮到身上刀割一般地疼,也就乖乖蜷縮在屋子裡玩了,哪會像穿書·寰一樣,頂風冒雪也敢去牟尼院?
賈寰覺得,王夫人真真太高看他了。
DUCK不必!
他雖然頂著個“神童”的光環,在京城勳貴圈裡卻沒甚麼朋友。
那些高台盤上的人,始終不屑搭理他這個“孽庶”。
榮國府的高端人脈圈,在“玉”字輩這一代,已經被賈寶玉一人壟斷了。
賈璉這個“世子爺”都得靠後。
賈寰這種小凍貓子,連“湯”都喝不著一口。
趙姨娘憂心兒子,眼巴巴盼著賈政給兒子出頭討說法。
賈寰勸她“省事些”——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老爺不可能為了咱們娘倆,去削太太的顏麵,最多私底下告誡她幾句,下不為例罷了,姨娘若一味吵鬨,反要惡了老爺,不如趁這個機會,多跟老爺討要些好處吧。”
母子倆坐在東小院裡,守著個大熏籠,嘀嘀咕咕商議討要什麼好處。
還沒議定呢,有小幺兒來報,說威遠將軍之子、石煦石公子來訪。,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