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紅曆十一年 同舟共濟,雪地贈衣(1 / 2)

[紅樓]官高爵顯 般柴 17261 字 7個月前

賈寰一怔之後, 迅速穿戴整齊出迎。

小幺兒一句簡單的通報裡,蘊含了許多信息——

石家位列大胤“八公”之一,祖上封繕國公, 青史留名的開國元勳。

呼呼數十年過去, 爵位傳到石煦的父親這一輩,已經從“國公”降等成了“將軍”。

還是三品的“威”係列將軍, 比賈赦的一等將軍還低一頭!

換而言之, 石家的“階級”跌落得更狠,在皇家心目中的利用價值更低。

昭文館選伴讀時,石煦是唯一挨了打的勳貴子弟, 也是最頭鐵敢言的勳貴子弟。

據說當年的“繕國公”就是這般暴脾氣, 子孫不輸乃祖。

賈寰並不看好石煦和石家——

勇武莽撞之輩,不懂“審時度勢”, 最多十年, 就得涼涼。

石二公子今日登門拜訪他這個“孽庶”,也是不通人情世故。

常理來說, 他該去見賈寶玉。

無論如何,被人“抬舉”總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賈寰欣然出門迎接石煦。

兩人的年紀並不相仿。

賈寰八歲,石煦已經十六歲, 翻了一倍,但石煦並不拿他當頑童, 互相叉手行禮廝見過,坐在小廳裡喝茶。

賈寰還不曉得對方的來意, 隻揀些場麵話說,免得“交淺言深”,大家尷尬。

石煦倒是不見外, 抬眼打量了一遍東小院,咋舌嫌棄——

“你這裡怎麼這般寒素?方才我去榮慶堂拜見史老太君,路過尊兄的絳雲軒……遠勝此地!”

賈寰輕笑——

“石世兄家中沒有庶出兄弟的嗎?似我們賈家這般,已經算公平了,二哥哥屋裡有的,我大抵也有,多出來的那些好物件,都是家中長輩賞賜給二哥哥的,他生在太太肚子裡,長得又可人意,得人疼,我這樣的孽庶沒法比他的。”

石煦不以為然——

“庶子跟庶子可不一樣,你是京中神童,家裡長輩豈不高看你幾眼?”

“恰恰相反,不多踩我幾腳就是福運了。”

石煦啞然。

他也聽說了“鞭炮驚馬”的八卦,並不肯信。

此刻聽賈寰這般言語,竟是真的?

“不滿環兄弟,我家中亦有一位出自金陵王氏的堂嫂,聰慧能乾,人品頗佳……”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

“賈家詩禮簪纓……”

“石府家風肅正……”

“……”

石煦一開口就“我即世界”,惹得賈寰不悅,又不能端茶送客,悻悻轉了話題,問起石老太君的病——

“聽聞石家的老祖宗貴體欠安,可有請到良醫診治?”

“京中有名的大夫請了許多,奈何病勢沒有氣色,老祖宗年過八旬,這些年陸陸續續地添了許多小病,沉屙痼疾難除,太醫院的聖手也無力回天,家父日日愁煩得不行,前些時日馮紫英薦了一位姓張的的神醫入府,開了一副方子,老祖宗用罷效果頗佳,又能支撐一些時日了。”

石煦提及曾祖母的病,一掃浮浪不羈,麵色暗沉下來,唏噓歎息——

“我看史老太君的身子骨甚是硬朗,頗有長壽之相。”

“我家老祖宗才七十,以後如何也不得而知,身為孫輩總是盼著她康健,咱們這幾家公府,太爺們都走得早,留下老太太們是各家的壓艙石,但凡她們還睜著眼,朝廷就要念幾分香火情,一旦都去了……”

賈寰壓低了嗓門,搖頭不再言語。

石煦是拿頭撞過宮門的狠人,秒懂賈寰的弦外之意,臉色也黯了下來。

同為“八公”,石家的處境,比賈家還要艱難許多——

石家一貫“尚武”,到了他這一輩依舊弓馬嫻熟,卻在軍中失了地位,家中一堆叔伯、堂兄、族兄空有武藝,無用武之地。

包括石煦在內的石家子弟,都憤懣不滿,不理解。

賈寰能“理解”。

如今的大胤立國不足百年,還處在“三百年周期”的前半段,盛世繁華,武德充沛,不缺驍勇武將,缺讓皇帝“放心”的武將。

那些得不到皇帝信任的人家,就隻能在家裡摳腳。

如石家這樣的開國元勳,有祖宗的功勞簿撐著,一時半刻富貴無憂,長遠看必然涼涼。

以石家做對照組,賈政“棄武從文”的想法就沒那麼可笑了。

四書難讀,科舉難考,堅持做“將門”又談何容易?

隻說身體條件,賈家嫡支、旁支的兒孫就沒幾個人能過關——

寶玉掄長矛?

賈璉舞大刀?

賈政赤膊拚命?

畫麵太美不敢想!

石家子孫彪悍尚武,幾代人一脈相承,沒染上什麼紈絝習氣。

“武德充沛”是石家引以為傲的本錢,奈何無“龍”賞識,子孫一代比一代蹉跎。

四王八公,各家有各家的算盤,各家有各家的困局,為了“破局”各展手段。

賈家先定下了“棄武從文”的政治路線,卻走得磕磕絆絆,接連折了賈敬、賈珠,彷徨無奈的時候,賈元春承寵了,賈家又多了一條“外戚”的路子。

路越多,前途越敞亮。

沒走到儘頭之前,沒碰壁之前,誰也不能認定那就是一條死胡同,是吧?

人生如戲——

“戲子”想紅要造勢。

“勳貴”想再上層樓,也得造勢。

賈家前二十回“造勢”很成功,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滿京城的勳貴都覺得賈家要“發跡”了。

史家那邊,也老樹發新枝,冒出個“三爺”史鼎,早早抱上了新帝的大腿,立功封侯。

封侯這種事,“打天下”時容易,“守天下”時難。

身為武夫不能開疆拓土,就隻能靠站隊奪嫡了。

史三爺靠的就是“奪嫡”,新帝登基之後賜封他“忠靖侯”。

石家空有驍勇,沒跟上形勢,被邊緣了。

石煦憤懣不平。

賈寰勸他——

“石世兄彆總跟贏家比,想想那些站錯了隊、輸慘了的人家?武將本就刀口舔血,每次出征都是拿命在拚,戰場上的明槍易躲,朝堂上的暗箭難防,勳貴之家想要長盛不衰,不能隻靠驍勇,還要靠頭腦,該蟄伏的時候要有耐心,該出手的時候要有狠心,青史留名的戰神——白起、韓信、嶽飛,哪一個不是戰場無敵,敗於朝堂?”

石煦默然。

賈寰重新給他斟了一盞六安茶,問他上次捱了戴權的打,有沒有留下暗傷?

石煦搖頭:“閹狗陰損,家裡一早就提防著他,請了京中最好的棒瘡大夫醫治,已經無礙了。”

“石世兄當日冒失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何必——”

賈寰話未說完,石煦已氣得拍案大罵——

“不是石某冒失,是閹狗囂張!是在場的人太沒血性!那日除了環兄弟你仗義相助,其它史家、牛家、柳家、侯家的子弟全做壁上觀,陳家、馬家的兒孫又懦弱,不敢出聲,陷我於險境,才吃了那閹狗的眼前虧!”

賈寰訕訕。

事發之時,他其實也是袖手旁觀,隻求自保。

他那時跟石煦又不熟,互相不知根底,怎麼可能為他冒險?

後來煽風點火,也不是為了幫他出氣,純純是看不慣戴權,想除掉戴權,借機生事罷了。

“四王八公”是個利益集團,大家捆綁在一起,同坐一條船,就該“同舟共濟”。

昔年的先祖們,確實做到了“風雨同舟”,但時過境遷,幾輩人傳下來,早就在“分崩離析”的邊緣了。

被石煦點草的史家、牛家、柳家、侯家,是八大國公世家裡依舊風光的那一撥。

看看他們當家人的爵位吧——

牛家襲一等伯。

柳家、侯家襲一等子。

史家一門雙侯。

然後再看看賈家、石家、陳家和馬家,這一輩的當家人清一色襲“將軍”。

同為將軍,除了賈赦是一等將軍,其它包括賈珍在內,都是三等將軍。

公、侯、伯、子、男的爵位體係,等級森嚴,大家早就不是一個“階級”的人了,還能坐到一張桌子上吃飯,全靠祖輩的那點老交情吊著。

石煦頭腦單純,想不明白。

賈寰看得透透的,掰開了揉碎了給他講道理——

“此一時彼一時,一廂情願做不得長久朋友,八大國公的後人,隻剩下你們石家、牛家和柳家依舊尚武,其它都改走了文官的路子,侯家走得最成功,史家祖上本是文官,到了這一輩史家三爺‘棄文從武’,封侯顯達,前程遠大,他們家中的子孫,擺明是不想再搭理咱們這些‘破落戶’,生怕咱們的晦氣殃及他們。”

石煦冷嗤——

“他們眼前風光,未必一世風光!戴權那個閹狗指使龍禁尉放箭的時候,可不分姓牛、姓史,還是姓賈、姓石,箭矢不長眼睛,射中了誰都是個死!依我說皇帝也就是暫時哄著他們,早晚兔死狗烹……”

賈寰豎起食指,示意石煦悄聲——

“聖心難測,咱們這些背時人家還是省事些吧,隻要咱們不出大差錯,皇帝也不敢做得太出格。”

“……”

一對熊孩子聊得投契,話題卻沒有半點風花雪月。

賈寰說了自己考秀才的打算。

石煦也在準備考“武舉”。

賈寰趁機問出心底疑惑——

“不怕石世兄你惱,你的馬上功夫,似是不如馮紫英、仇晟他們厲害?”

石煦不服——

“他們隻是弓馬嫻熟罷了!我跟他們的路子不一樣,我爹從小就想讓我進宮做侍衛,練的都是近身鏖戰的功夫,比不得他們大開大合打得熱鬨,就他們那點本事,但凡讓我近了身……一招完事!”

賈寰驚怔,看著滿臉得意的石煦,一時不知該如何吐槽他。

能“一招完事”地狠人,說好聽點適合做“侍衛”,說直白點更適合做“刺客”!

皇帝得多“心大”,才能放心讓他這麼個愣頭青跟在身邊?

若是從前倒也罷了,現在皇家和“四王八公”之間暗流洶湧,私底下都在做“翻臉”的準備,彼此的信任度成了負數。

石煦身為“八公”嫡係後人,他的功夫越好,越不能用!

他想進宮當龍禁尉,絕無可能。

哪怕他撞了大運,真做成了“龍禁尉”,也未必就一定能混出頭。

那日在昭文館,他一照麵就被幾個龍禁尉高手拿住,吃了老大的悶虧。

“龍禁尉”也內卷,也有“山外山”。

“功夫”這東西,沒有最高,隻有更高。

石煦再怎麼家學淵源,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郎。

賈寰對“功夫”心馳神往,可惜榮國府沒有習武的環境,日常隻能練練騎射。

……

日近晌午,石煦起身告辭。

賈寰也不虛留他,起身送客。

並肩走在青石甬道上,賈寰才留意去看石煦的穿戴——

簇新的雪狐裘氅,內穿秋香色錦袍,袖口和領口都繡著金絲雲紋,腳上一雙鹿皮軟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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