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寰一怔之後, 迅速穿戴整齊出迎。
小幺兒一句簡單的通報裡,蘊含了許多信息——
石家位列大胤“八公”之一,祖上封繕國公, 青史留名的開國元勳。
呼呼數十年過去, 爵位傳到石煦的父親這一輩,已經從“國公”降等成了“將軍”。
還是三品的“威”係列將軍, 比賈赦的一等將軍還低一頭!
換而言之, 石家的“階級”跌落得更狠,在皇家心目中的利用價值更低。
昭文館選伴讀時,石煦是唯一挨了打的勳貴子弟, 也是最頭鐵敢言的勳貴子弟。
據說當年的“繕國公”就是這般暴脾氣, 子孫不輸乃祖。
賈寰並不看好石煦和石家——
勇武莽撞之輩,不懂“審時度勢”, 最多十年, 就得涼涼。
石二公子今日登門拜訪他這個“孽庶”,也是不通人情世故。
常理來說, 他該去見賈寶玉。
無論如何,被人“抬舉”總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賈寰欣然出門迎接石煦。
兩人的年紀並不相仿。
賈寰八歲,石煦已經十六歲, 翻了一倍,但石煦並不拿他當頑童, 互相叉手行禮廝見過,坐在小廳裡喝茶。
賈寰還不曉得對方的來意, 隻揀些場麵話說,免得“交淺言深”,大家尷尬。
石煦倒是不見外, 抬眼打量了一遍東小院,咋舌嫌棄——
“你這裡怎麼這般寒素?方才我去榮慶堂拜見史老太君,路過尊兄的絳雲軒……遠勝此地!”
賈寰輕笑——
“石世兄家中沒有庶出兄弟的嗎?似我們賈家這般,已經算公平了,二哥哥屋裡有的,我大抵也有,多出來的那些好物件,都是家中長輩賞賜給二哥哥的,他生在太太肚子裡,長得又可人意,得人疼,我這樣的孽庶沒法比他的。”
石煦不以為然——
“庶子跟庶子可不一樣,你是京中神童,家裡長輩豈不高看你幾眼?”
“恰恰相反,不多踩我幾腳就是福運了。”
石煦啞然。
他也聽說了“鞭炮驚馬”的八卦,並不肯信。
此刻聽賈寰這般言語,竟是真的?
“不滿環兄弟,我家中亦有一位出自金陵王氏的堂嫂,聰慧能乾,人品頗佳……”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
“賈家詩禮簪纓……”
“石府家風肅正……”
“……”
石煦一開口就“我即世界”,惹得賈寰不悅,又不能端茶送客,悻悻轉了話題,問起石老太君的病——
“聽聞石家的老祖宗貴體欠安,可有請到良醫診治?”
“京中有名的大夫請了許多,奈何病勢沒有氣色,老祖宗年過八旬,這些年陸陸續續地添了許多小病,沉屙痼疾難除,太醫院的聖手也無力回天,家父日日愁煩得不行,前些時日馮紫英薦了一位姓張的的神醫入府,開了一副方子,老祖宗用罷效果頗佳,又能支撐一些時日了。”
石煦提及曾祖母的病,一掃浮浪不羈,麵色暗沉下來,唏噓歎息——
“我看史老太君的身子骨甚是硬朗,頗有長壽之相。”
“我家老祖宗才七十,以後如何也不得而知,身為孫輩總是盼著她康健,咱們這幾家公府,太爺們都走得早,留下老太太們是各家的壓艙石,但凡她們還睜著眼,朝廷就要念幾分香火情,一旦都去了……”
賈寰壓低了嗓門,搖頭不再言語。
石煦是拿頭撞過宮門的狠人,秒懂賈寰的弦外之意,臉色也黯了下來。
同為“八公”,石家的處境,比賈家還要艱難許多——
石家一貫“尚武”,到了他這一輩依舊弓馬嫻熟,卻在軍中失了地位,家中一堆叔伯、堂兄、族兄空有武藝,無用武之地。
包括石煦在內的石家子弟,都憤懣不滿,不理解。
賈寰能“理解”。
如今的大胤立國不足百年,還處在“三百年周期”的前半段,盛世繁華,武德充沛,不缺驍勇武將,缺讓皇帝“放心”的武將。
那些得不到皇帝信任的人家,就隻能在家裡摳腳。
如石家這樣的開國元勳,有祖宗的功勞簿撐著,一時半刻富貴無憂,長遠看必然涼涼。
以石家做對照組,賈政“棄武從文”的想法就沒那麼可笑了。
四書難讀,科舉難考,堅持做“將門”又談何容易?
隻說身體條件,賈家嫡支、旁支的兒孫就沒幾個人能過關——
寶玉掄長矛?
賈璉舞大刀?
賈政赤膊拚命?
畫麵太美不敢想!
石家子孫彪悍尚武,幾代人一脈相承,沒染上什麼紈絝習氣。
“武德充沛”是石家引以為傲的本錢,奈何無“龍”賞識,子孫一代比一代蹉跎。
四王八公,各家有各家的算盤,各家有各家的困局,為了“破局”各展手段。
賈家先定下了“棄武從文”的政治路線,卻走得磕磕絆絆,接連折了賈敬、賈珠,彷徨無奈的時候,賈元春承寵了,賈家又多了一條“外戚”的路子。
路越多,前途越敞亮。
沒走到儘頭之前,沒碰壁之前,誰也不能認定那就是一條死胡同,是吧?
人生如戲——
“戲子”想紅要造勢。
“勳貴”想再上層樓,也得造勢。
賈家前二十回“造勢”很成功,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滿京城的勳貴都覺得賈家要“發跡”了。
史家那邊,也老樹發新枝,冒出個“三爺”史鼎,早早抱上了新帝的大腿,立功封侯。
封侯這種事,“打天下”時容易,“守天下”時難。
身為武夫不能開疆拓土,就隻能靠站隊奪嫡了。
史三爺靠的就是“奪嫡”,新帝登基之後賜封他“忠靖侯”。
石家空有驍勇,沒跟上形勢,被邊緣了。
石煦憤懣不平。
賈寰勸他——
“石世兄彆總跟贏家比,想想那些站錯了隊、輸慘了的人家?武將本就刀口舔血,每次出征都是拿命在拚,戰場上的明槍易躲,朝堂上的暗箭難防,勳貴之家想要長盛不衰,不能隻靠驍勇,還要靠頭腦,該蟄伏的時候要有耐心,該出手的時候要有狠心,青史留名的戰神——白起、韓信、嶽飛,哪一個不是戰場無敵,敗於朝堂?”
石煦默然。
賈寰重新給他斟了一盞六安茶,問他上次捱了戴權的打,有沒有留下暗傷?
石煦搖頭:“閹狗陰損,家裡一早就提防著他,請了京中最好的棒瘡大夫醫治,已經無礙了。”
“石世兄當日冒失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何必——”
賈寰話未說完,石煦已氣得拍案大罵——
“不是石某冒失,是閹狗囂張!是在場的人太沒血性!那日除了環兄弟你仗義相助,其它史家、牛家、柳家、侯家的子弟全做壁上觀,陳家、馬家的兒孫又懦弱,不敢出聲,陷我於險境,才吃了那閹狗的眼前虧!”
賈寰訕訕。
事發之時,他其實也是袖手旁觀,隻求自保。
他那時跟石煦又不熟,互相不知根底,怎麼可能為他冒險?
後來煽風點火,也不是為了幫他出氣,純純是看不慣戴權,想除掉戴權,借機生事罷了。
“四王八公”是個利益集團,大家捆綁在一起,同坐一條船,就該“同舟共濟”。
昔年的先祖們,確實做到了“風雨同舟”,但時過境遷,幾輩人傳下來,早就在“分崩離析”的邊緣了。
被石煦點草的史家、牛家、柳家、侯家,是八大國公世家裡依舊風光的那一撥。
看看他們當家人的爵位吧——
牛家襲一等伯。
柳家、侯家襲一等子。
史家一門雙侯。
然後再看看賈家、石家、陳家和馬家,這一輩的當家人清一色襲“將軍”。
同為將軍,除了賈赦是一等將軍,其它包括賈珍在內,都是三等將軍。
公、侯、伯、子、男的爵位體係,等級森嚴,大家早就不是一個“階級”的人了,還能坐到一張桌子上吃飯,全靠祖輩的那點老交情吊著。
石煦頭腦單純,想不明白。
賈寰看得透透的,掰開了揉碎了給他講道理——
“此一時彼一時,一廂情願做不得長久朋友,八大國公的後人,隻剩下你們石家、牛家和柳家依舊尚武,其它都改走了文官的路子,侯家走得最成功,史家祖上本是文官,到了這一輩史家三爺‘棄文從武’,封侯顯達,前程遠大,他們家中的子孫,擺明是不想再搭理咱們這些‘破落戶’,生怕咱們的晦氣殃及他們。”
石煦冷嗤——
“他們眼前風光,未必一世風光!戴權那個閹狗指使龍禁尉放箭的時候,可不分姓牛、姓史,還是姓賈、姓石,箭矢不長眼睛,射中了誰都是個死!依我說皇帝也就是暫時哄著他們,早晚兔死狗烹……”
賈寰豎起食指,示意石煦悄聲——
“聖心難測,咱們這些背時人家還是省事些吧,隻要咱們不出大差錯,皇帝也不敢做得太出格。”
“……”
一對熊孩子聊得投契,話題卻沒有半點風花雪月。
賈寰說了自己考秀才的打算。
石煦也在準備考“武舉”。
賈寰趁機問出心底疑惑——
“不怕石世兄你惱,你的馬上功夫,似是不如馮紫英、仇晟他們厲害?”
石煦不服——
“他們隻是弓馬嫻熟罷了!我跟他們的路子不一樣,我爹從小就想讓我進宮做侍衛,練的都是近身鏖戰的功夫,比不得他們大開大合打得熱鬨,就他們那點本事,但凡讓我近了身……一招完事!”
賈寰驚怔,看著滿臉得意的石煦,一時不知該如何吐槽他。
能“一招完事”地狠人,說好聽點適合做“侍衛”,說直白點更適合做“刺客”!
皇帝得多“心大”,才能放心讓他這麼個愣頭青跟在身邊?
若是從前倒也罷了,現在皇家和“四王八公”之間暗流洶湧,私底下都在做“翻臉”的準備,彼此的信任度成了負數。
石煦身為“八公”嫡係後人,他的功夫越好,越不能用!
他想進宮當龍禁尉,絕無可能。
哪怕他撞了大運,真做成了“龍禁尉”,也未必就一定能混出頭。
那日在昭文館,他一照麵就被幾個龍禁尉高手拿住,吃了老大的悶虧。
“龍禁尉”也內卷,也有“山外山”。
“功夫”這東西,沒有最高,隻有更高。
石煦再怎麼家學淵源,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郎。
賈寰對“功夫”心馳神往,可惜榮國府沒有習武的環境,日常隻能練練騎射。
……
日近晌午,石煦起身告辭。
賈寰也不虛留他,起身送客。
並肩走在青石甬道上,賈寰才留意去看石煦的穿戴——
簇新的雪狐裘氅,內穿秋香色錦袍,袖口和領口都繡著金絲雲紋,腳上一雙鹿皮軟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