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家的為著女婿冷子興被“遞解還鄉”, 恨透了賈寰。
此刻逮住機會,一味挑唆王夫人“除了”他——
“這小孽障不知是撞了什麼邪,忽然就成了‘神童’, 從前可沒見他有什麼過人之處,那時趙姨娘隻要略說他幾句,或是敗了他玩鬨的興致, 他立刻就扭頭暴筋瞪眼睛,蹾摔趙姨娘, 小□□崽子一個, 老太太都懶得正眼看他, 忽然就懂事了, 聰明了,要我說, 就該請個厲害的道士來咱府上, 看看他身上有沒有附了什麼臟東西……”
彩霞剛好推門進來,聽到這番惡毒言語,驚得差點沒端穩手中的茶盅。
王夫人看見她進來,和顏悅色地擺擺手——
“你這丫頭常去東邊院裡玩, 察覺到什麼反常沒有?”
彩霞搖頭:“趙姨娘每每找我,都是想要占太太房裡的便宜, 真心話一句都沒有的,三爺更是鼻孔朝天, 話都不肯跟丫鬟們多說幾句,生怕低了他的身份似的, 一副小大人的樣,整天繃著小臉,冷言冷語的刺撓人……偏老爺就喜歡他這樣的!”
彩霞半真半假編排了賈寰一頓, 勉強脫身走人,僻靜無人處唬得心口砰砰直跳。
她雖是太太跟前得用的大丫鬟,說到底還是個“丫鬟”,真要妨礙了什麼,小命難保!
……
王夫人這邊,一時拿不穩主意。
她娘家那邊,“雪氅”已經置辦妥了——
王子騰夫人手眼通天,很快就踅摸到一件石青色繡燈籠紋白底灰尖毛的狐裘,鑲滾疊褶精心,穿在賈寰身上矜貴又大氣。
趙姨娘喜得心花怒放。
賈寰卻淡淡的,試穿過後就讓奶娘幫著掛起來,還問奶娘——
“錢嬤嬤,做一件這樣的雪氅,需要幾日功夫?”
“用兩三個針線上的人,趕工,至少十天,一般都得半月才能得了。”
賈寰默默算了算時間,王夫人五日之前才賞他皮料,在此之前從未想過給他置辦避雪的大衣裳。
那王子騰夫人是怎麼知道他缺狐裘的呢?
什麼時候開始給他做狐裘的呢?
他這個名分上的“舅母”從未搭理過他,他前兩次過生日的時候毫無表示,忽然給他送這麼一件華麗麗的衣裳,還隻他這個孽庶有,寶玉沒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
賈寰不想穿這件來意不明的狐裘。
勉強穿了一兩回,就擱在一邊不理會了。
他以為這是自己的私事,但很快就有人來乾涉他的“穿衣自由”——
周瑞家的親自來東小院催促他,讓他每日出院子就穿上狐裘——
“環哥兒你最知道好歹的,彆屈了舅太太的一片心意。”
賈寰笑眯眯地反問她——
“舅太太的心意自是好的,不知她給二哥哥送了什麼奇巧好物,我趁著給老祖宗問安的時候,順道也去絳雲軒長長見識?”
周瑞家的尬笑:“舅太太給寶玉的都是些吃食,怕是已經被他屋裡的小丫鬟們偷嘴糟蹋了,三爺去了也瞧不見。”
“……”
賈寰送走這個老刁婆,讓錢嬤嬤幫他仔細檢查狐裘。
錢嬤嬤親自動手摸索了一個時辰,沒發現什麼蹊蹺之處,卻沒徹底放心——
“如果浸了害人的藥汁,得找懂行的郎中驗看……”
錢嬤嬤就認得一個這樣的老大夫,說傍晚時把衣裳偷偷帶出府去,請那老大夫當麵看過。
事情這麼商議定了,但晌午還沒到呢,趙國基忽然讓小幺兒從二門上傳話進來,要賈寰立刻從西角門出府,有人急等著見他。
賈寰猜到有事,悄悄溜到西角門外,迎麵看見趙國基領著一個麵生的小廝,說是石煦派他過來傳話的——
“我們爺讓小的轉告三爺,王家給三爺的那件狐裘,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晦氣得很,讓三爺趕緊扔了……”
賈寰懵逼。
趙國基大罵。
石家的小廝也匪夷所思,娓娓說起王子騰夫人的惡行——
“這位統製夫人不知道發什麼瘋,滿城裡踅摸裘衣,把當鋪、沽衣鋪、裁縫鋪都找了個遍,隻要小孩穿的,還要簇新的、頂好的,那樣的東西都在貴人手裡,怎麼會流到外頭?剛巧京裡有個做皮貨生意的大掌櫃,他的囤貨裡有幾塊頂好的狐皮,偏有幾點瑕疵,損了品相,賣不上太好的價錢了,他不肯折價,就給他兒子做了衣裳……”
賈寰了然。
皮貨大掌櫃能摸到最好的貨源,但地位卑微。
一介商賈懟上一品夫人,隻有被踩的份。
他敢不拱手讓出狐裘,這京中的生意就難做了。
從常理揣度,皮貨掌櫃肯定會認慫。
但這件事,不是“認慫”就能善了的——
皮貨掌櫃把狐皮給他的兒子做了過年衣裳,但兒子一入臘月就染上風寒,求醫問藥不見好,拖到年初十歿了。
掌櫃夫妻中年喪子,悲痛欲絕,把這件狐裘當“殮裝”穿在了兒子身上。
“……人都入棺了,王家的豪奴還衝進去硬扒衣裳,掌櫃娘子阻攔,被推倒在地上摔破了頭,那掌櫃的為了自家生意,敢怒不敢言,這大正月裡的喪子有傷妻,自己也挨了一頓打,彆提多慘了!”
石家的小廝仆隨主性,也是“嫉惡如仇”的性子,對王家的跋扈行徑十分不滿。
賈寰也大無語。
人家的兒子都已經死了,狐裘裹屍了,還要撬棺扒衣裳強奪?
這樣一件聳人聽聞的惡事,“禍頭子”是王家,但狐裘最終穿在了賈寰身上。
他也卷進了風暴眼。
來日有人彈劾王家“縱奴行凶”,他的名字必然會出現在一本本彈劾奏折上。
這樣的“品牌露出”,對賈寰半點好處都沒有。
他現在是明滿京城的“神童”,未來的二甲進士,前途遠大,名字豈能跟一堆惡事、禍事、醜聞連在一起?
一旦被“吃瓜群眾”形成刻板印象,想要扭轉風評何其難?
必須從源頭上撇清!
賈寰立刻帶著狐裘去找賈政,細細說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還主動替王子騰夫人洗白——
“舅太太想必是被家中的刁奴欺蒙了,並不知內情……”
賈政慌得一批,捋須捋得飛快,問賈寰能不能“大事化小”?
“……你舅母一片慈心,並無害你之意,你勿要聽你姨娘挑唆,此事萬萬不可鬨大!”
賈寰歎氣:“老爺莫非以為,是孩兒想鬨大此事?孩兒已經被卷進這樁醜聞,巴不得小事化無!事情雖然是舅太太鬨起來的,卻牽連到了賈家,且已傳揚開,老爺要提防京中言官、禦史彈劾,一旦鬨到禦前,賈家內宅也會卷進來,咱們太太不但是官夫人,還是大姐姐的生母,大姐姐在宮中正當紅,不知道多少眼睛盯著她,她不能出任何差錯……”
道理賈政全都懂,但他拿不出應對之策,急得團團亂轉。
賈寰給他出主意——
“老爺稍安勿躁,此事尚有轉圜餘地,咱們先派賴大去一趟皮貨掌櫃家,問清楚當日細情,果真跟石家打聽得一致,就賠禮、賠銀子,把狐裘也還給他們,再讓鐵檻寺派僧人去做一場超度法事,讓亡者安息,還有掌櫃娘子的傷,據說是摔破了頭,這傷可大可小,得請咱們府上相熟的大夫去診治,萬一有人想陷害王家、賈家,或者那個大掌櫃有什麼壞心思,讓她來個‘傷重不治’……鬨出了人命,事情更麻煩。”
賈政唬得麵色枯白。
一件狐裘而已,居然能惹出這麼大的亂子!
事情已經發生了,懊惱無益,隻能儘量Hold住局麵。
他按賈寰給出的步驟一一執行。
傍晚的時候,終於搞定了——
皮貨掌櫃千恩萬謝,收回了那件狐裘。
他娘子腦後的傷雖重,並不致命,他也沒有趁機“殺妻訛詐”的意圖。
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了當日闖門撬棺的王家豪奴身上。
……
無論事後如何找補,都是亡羊補牢,抹不掉已經發生過的事實。
王家依舊有可能被對家揪住這個錯處彈劾,但賈家已經把自己摘出來了,可以站在乾岸上看戲了。
賈政長籲一口氣。
看看天色不早,他帶著賈寰一起去賈母院中。
外頭的事解決了,家裡的事還沒完。
狐裘的原主人,是個夭殤的半大孩子。
傳聞中這種小鬼的怨氣最大,平白搶了他的衣裳,傷了他的爹娘,他能善罷甘休?
賈寰這兩日穿著狐裘滿府裡走,把“怨氣”和“晦氣”四下散播,不知道的時候無所謂,知道了誰不膈應?
萬一府裡有刁奴造謠,亂說撞見了小鬼臟東西,闔府都不得安寧。
防患於未然,得請僧道來府裡做一場法事,“驅邪禳災”。
大正月裡做祈福法事的人家不少,賈家安排一場,並不顯眼。
賈母對此沒有異議,隻是不滿王子騰夫人的行為——
“都說舅太太治家嚴厲,如今看來也有限得很,給環哥兒辦一件雪褂子就鬨出這麼多事!”
賈母邊說邊看了一眼王夫人,叮囑她——
“似這樣的小事,日後都在咱們府上安排吧,不必麻煩舅太太那邊了。”
王夫人忍氣應了。
娘家嫂子“置辦”狐裘的方式,她乍然聽到也是驚呆了。
派周瑞家的回娘家去問,給的說法跟賈寰編的一樣,都咬定是被“刁奴”欺蒙了。
究竟是不是,隻有娘家嫂子自己心裡清楚。
那幾個闖禍(背鍋)的豪奴,都已經被打了板子攆到莊子上。
白折騰了一場,賈寰依舊是沒有雪氅穿的“小凍貓子”。
闔府都覺得不妥當,都幫不上忙。
如果賈寰不是八歲,是十八歲,賈母可以賞他“雀金裘”、“鳧靨裘”。
“老封君”的庫房裡琳琅滿目,好東西多得很,就缺八歲孩童的衣裳。
王夫人那裡,縱然有,也都是寶玉的舊物,她不能也不敢拿出來給庶子穿。
放眼榮國府,隻有賈琮的年紀與賈寰相當,身量也相當。
但賈琮也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孽庶,他也沒有大毛衣裳穿,這次沾了賈寰的光,邢夫人才想起這一茬。
然後迎春、探春,都是十歲上下的庶出小姐,日常不出門,各有一件羔裘,禦寒尚可,穿出去就寒酸了。
賈家的內囊儘了!
這一輩的小姐,已經無法像賈敏在閨中時那麼“金尊玉貴”,內宅開支要儘可能節省。
像狐裘、貂裘、雪氅這樣的奢侈品,要等迎春、探春再長大幾歲,身量大體確定了,要議親了,要走親訪友了,充門麵時才給她們置辦。
賈寰剛穿書的時候,針線上的人也給他做了一件拚色“羔裘”,品相尚可。
兩冬穿下來,已經短了一大截,穿不上身了。
王夫人疏忽大意,沒有及時讓人給庶子裁新衣。
賈寰自己也忘了這一茬,總覺得自己“不冷”,“不缺”衣裳穿。
他日常出行有馬車,屋裡有炭籠,案前讀書還有手爐、腳爐,暖烘烘凍不著他。
“狐裘”、“雪氅”都是奢侈品。
奢侈品天然有社交屬性。
一隻“小凍貓子”窩在自己的院子裡,並不需要那些高大上的衣裳。
一旦他走出院子“社交”,他就要有豪門貴公子的體麵,狐裘立成剛需。
看看賈寶玉,隔三差五要出門,狐裘早就穿上身了。
賈寰的“狐裘”困境,是多方麵綜合因素導致的——
“庶出”是原罪。
“躥得太高太快”是誘因。
“內囊儘了”是根本原因。
“環三爺”的忽然崛起,牽一發動全局,讓利益相關人猝不及防,百般提防。
雙方都用力過猛了。
在賈寰看來,“舅太太”大概率是被家中的豪奴欺蒙了,她囂張但不愚蠢,不會做出這種明顯授人以柄的蠢事。
王家被罰的“刁奴”,冤在主子出的題目“太難了”。
他們想要順利解題,隻能用非常規手段,王子騰夫人又隻看結果,忽略了經辦人員的能力和現實條件。
金陵王家從“主子”到“奴才”,都沒把賈寰這個“孽庶”放在眼裡。
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衣裳,也敢送來給他穿!
換了是賈寶玉,舅太太敢?豪奴敢?
趙姨娘對這種區彆對待十分敏感。
賈寰剛去找賈政的時候,她就得了趙國基的密報,不敢鬨到賈母和王夫人跟前,坐在她自己的院子裡哭天搶地,罵罵咧咧。
看似罵得“顛三倒四”,但圍觀的丫鬟婆子都聽得明明白白——
“喪儘天良”、“仗勢欺人”、“撬棺材板”、“死人身上扒下來”、“打爛苦主的頭”、“咒隔了肚皮的外甥死”、“沒天理了”……
這麼勁爆的八卦,瘋傳兩府。
賈母、王夫人、鳳姐一個比一個厲害,懟上撒潑的趙姨娘無計可施。
理虧啊!
丟臉啊!
被一個瘋批姨娘占領了道德高坡!
最後還是賈政出麵哄住了趙姨娘,讓她收聲彆吵吵,補償大大的有。
不知道他承諾了什麼好處,讓趙姨娘從“潑婦”秒變“嬌妻”,新換了一條桃綾鳳仙裙,梳起牡丹髻,髻插三支金托底鑲藍寶同心如意珠釵——
嬌媚妍麗,豔壓全府,鳳姐過來比美都得輸。
一般而言,趙姨娘春風滿麵了,王夫人的臉色就難看了。
這賈政為了息事寧人,吩咐府中管事給東小院、蓁院、菁院三處重新裝修。
過罷元宵節就動工,重點捯飭賈寰的東小院,各色陳設、家具儘量換新,院裡的花木、廊下的禽鳥也要酌情更換。
具體如何經辦,賈政不管,就要求完工之後,水準要與寶玉的“絳雲軒”水準相當。
王夫人氣得摔了茶盅。
賈家的規矩是“嫡庶平等”。
執行層麵上可以打點小折扣,不能有明顯的差距。
具體到“寶二爺”和“環三爺”兩個小爺身上,兄弟倆的書童、伴當、長隨、小廝、大小丫鬟、日常花費、月例銀子、屋舍車馬、飲食穿戴……都要相當。
然鵝,“規矩”是死的,執行規矩的人是活的,長輩的心是偏的。
賈母因為偏疼寶玉,指了襲人去侍奉他,讓他事實上多了個一等大丫鬟,但襲人的“編製”還掛在榮慶堂。
這般騷操作,就隻是為了捂住趙姨娘母子的嘴。
賈寰這種“小凍貓子”的福利待遇,從紙麵上落實到實際中,是要暴打折扣的。
即便如此,賈家“嫡庶平等”的待遇是個硬性規定,是此時的普世價值觀,是“禮法”支持的治家原則。
如賈母、鳳姐、王夫人這般的後宅婦人,無權也無力打破這個“規矩”。
硬要破壞規矩,是會被“規矩”反噬的。
“規矩”不要麵子的啊?
之所以會有“平等”這個規矩,就是為了捍衛夫權,為了轄製後宅婦人的。
點草“嫡母”。
嫡庶平等,可以最大限度製約主母“偏心”,維護父權製下一妻多妾大家族的“和睦穩定”。
父權製下的男人不肯放棄“多偶”的□□利,導致家庭結構複雜,還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唯一的辦法,就是壓製後宅女人的天性——
用綱常禮法逼迫正妻對庶子“一視同仁”,儘量減少家族內耗,避免父子兄弟反目內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