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杜雲彤看完宮七身體力行地完美詮釋了什麼叫做狐假虎威, 忍不住笑出了聲。
秦鈞微微偏過頭, 看著麵前嬌俏的少女。
或許是到了年齡,她比以前高了許多, 並肩而立時,她已經到他胸口的位置了,再不是以前他看一眼便嫌棄一眼的小矮子了。
臉上的嬰兒肥也褪去了些, 精致小巧的下巴配上一雙靈動狡黠的眼睛,看著彆提多順眼了。
比行動之間都要講究規矩的高門貴女好看多了。
秦鈞眉頭舒展開來, 陽光下, 如深潭般幽深的眸色微閃, 未知的寒意散去,浮上一層極淡極淡的笑意。
隻是那笑來得快, 也去的快,在眾人尚未察覺的時候,他眼底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無波, 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
秦鈞牽著杜雲彤的手,一直來到昭武院的宴席上。
宴席是男女分開的, 秦鈞握了一下杜雲彤柔軟的手指,道:“莫飲酒。”
回答她的是杜雲彤極燦爛的笑臉:“知道了,囉嗦。”
秦鈞身後的宮七瞬間便束起了耳朵。
他沒有聽錯吧?有生之年, 他家侯爺居然能被人說囉嗦?
天啦嚕,他家侯爺一月說的話都難超一百字的好嗎。
戀人之間的小情趣, 他不是很懂。
秦鈞重新回到席上。
李易是一早就被杜雲彤請過來了, 居副主位, 李晃到了之後,挨著李易坐在主位上,一雙愛笑的桃花眼如故,一點也沒有被剛才的事情所影響的模樣。
秦鈞抿了一口茶。
他不喜歡這種應酬,更不喜歡朝堂之上的勾心鬥角,隻準備略坐一會兒,便起身離開。
杜雲彤說的很對,李易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隻需稍加引導,便能成為獨當一麵的人物。
以前他對杜雲彤的這些話並不放在心上,覺得她想得太多,他已經有李昱了,李易性格如何,為人如何,與他有什麼乾係?
但事情終究如她所說的那般,李昱無心帝位之爭,縱然強行把李昱捧到那個位置,李昱也未必能成為他所期待的帝王。
倒不如把目光放在李易身上。
如今想來,若那時候的他按她所說的去做,或許李昱就不會早早離世了。
秦鈞又抿了一口茶水。
多想無益,李昱已經死了,如今之計,是想辦法輔佐李易。
她的眼光不會差,她所說的,錯不了。
席上的李易也真的如她說的那般,應對得當,進退有度,再不是當初立在廣寧公主身後畏畏縮縮的懦弱少年了。
秦鈞放下了茶杯,道了句失陪。
有李易在這周旋,他在不在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倒不如出去透透氣,看看這世宗皇帝督建的昭武院究竟是什麼樣。
台上的戲子婉轉地唱著世宗皇帝與皇後恩愛場景,郎騎竹馬來,妾拎鞋和羞走,倚門口,羞羞答答地回眸相望。
“哎呀呀,這是誰家姑娘。”
“太孫呐,那是顧相的孫女,您的表妹呀。”
“表妹?”
扮作少年世宗的戲子癡癡地望著,屏風後隱約映著惹人相思的人影,一回眸,便定了一生。
秦鈞看了一會兒,忍不住想,同樣是相府後人,杜雲彤卻是沒有世宗皇後那般的嬌羞惹人憐的,她若是被人這般看了,多半是叉腰而立,秋水似的眼睛俏生生地瞪著人,道:“看,看什麼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摳出來。”
想到這,秦鈞搖了搖頭。
幸虧世宗皇後不是杜雲彤這般的性格,若不然,就沒這被千古傳誦的回眸定情了。
院子的另一端,傳來女子的嬌笑聲。
秦鈞微抬眉,目光看了過去。
他心上的小姑娘就坐在那裡,水汪汪的眼睛帶著笑意,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
旁邊伸過來一個團扇,輕輕地拍在她額上,楊氏淺淺笑著,似乎在說著她的放肆與大膽。
杜雲彤便扭過去了臉,低頭與楊氏咬著耳朵,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秦鈞忽然便覺得喉嚨有些乾,給宮七遞了個眼色。
宮七了然一笑,領命而去。
秦鈞又抬頭看著杜雲彤。
他的小姑娘,是天下獨一份的,不在乎世俗的眼光,更不將迂腐的製度放在眼裡,她就是她,獨一無二,獨立特性。
微風拂麵而過,秦鈞額前的碎發輕輕掃著他的側臉。
周圍的喧鬨聲似乎都安靜了下來,世間隻剩下那個嬌俏的少女與人嬉鬨的模樣。
夜風送來陣陣花香,台上的劇目已經演到了下一場。
異族犯上作亂,殺入了京都,偌大皇城血霧彌漫,世宗皇帝在屍山血海裡緩緩站起身。
麵對突如其來的巨變,少年瘦弱的肩膀微微發抖,然而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一個柔柔弱弱的少女聲音:“霄哥哥。”
短短的三個字,似乎讓瀕臨崩潰的少年重新燃起了希望。
以前秦鈞總覺得這種劇目太扯,不過一個簡單的稱謂,怎就能改世宗皇帝這麼多?
多半是世宗皇帝生來便是意誌堅韌,百折不撓的,所以才會有後來的光複大夏,萬國來朝。
但自從與杜雲彤在一起後,秦鈞有時候會想,如果十二歲那年,杜雲彤在他身邊,他的人生,會不會完全不同了。
世人都道他生性嗜殺,手段殘忍,卻忘了他所有的親眷,慘死在他十二歲生日那天。
世人還道他冷酷無情,聲音難聽,像是毒蛇在吐著信子,陰鷙得讓人心生寒意,卻不知他的聲音原不是如此。
他原來與大夏朝所有的少年一樣,有著疼愛自己的家人,有著顯赫的身世,然蠻夷大軍壓境,秦家滿門奉命出征,因情報有誤,於他十二歲生日那天,滿門戰死在邊疆。
他抱著父親給他留下的陌刀,喊啞了聲音,卻無人回應他,隻有滿地的鮮血,紅得讓他看不清東西。
蠻夷把他父親的屍首掛在營帳大旗上,嘲笑秦家滿門都是廢物,老廢物,小廢物,沒有一個是中用的。
那時候他的世界隻有他自己,他一人與世界為敵,沒有人想過他才十二歲。
那時候的他恨透了蠻夷,恨透了落井下石的朝臣。
時光悠悠一去不回頭,當初嘲諷他的,傷害他的,都死在了他的陌刀下,無一幸免。
陌刀割開他恨著的人的皮膚,挑開血管,看那人尖叫著,恐懼著,由鮮活變得灰敗,蜿蜒流淌著猩紅,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好看的東西。
有人說他太狠也太毒,不是能守護一方的將領,他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
他但凡懦弱一點,便會被人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蜀地的薑度,琅琊顏氏一族,鎮守各地的諸侯少府們,哪個不是世家大族,有一族之力相互幫襯。
但他沒有,他隻有他自己。
以前是,現在
台上戲子唱著悲歡離合,世宗皇帝向青梅許諾,孤此生必不負你,若為帝,弱水三千,孤隻取一瓢飲。
秦鈞微抬眉,看向遠處靈動的少女,少女像是有了感應般,偏過臉,看向他。
六角的琉璃宮燈明明暗暗,少女的笑容像是天邊最耀眼的一顆星辰,照進他心底每一處陰暗的角落。
他有她了,再不是一個人了。
錯落有致的樓台亭閣,叮咚作響的小橋流水,咿咿呀呀慷鏘或嬌柔的唱腔,像是一個巨大的,讓人忍不住沉浸其中的愜意夢境一般。
秦鈞眉頭微微舒展開來。
席上的官員們已經開始互相敬酒,推杯換盞的恭維賀詞傳入耳內,秦鈞繼續往前走,想遠離這裡的喧鬨。
繞過假山,景致越發蔥鬱。
枝繁葉茂的樹乾遮天蔽日,造型奇特的假山伴著名貴稀有的花草點綴,秦鈞尋了個僻靜角落,抖開袖子裡的錦帕,平鋪在草上,盤膝而坐。
這的確是一個好地方,也難怪世宗皇帝喜歡來這裡避暑享樂。
偶有靡靡絲竹之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但更多的是鳥叫蟲鳴,花香撲鼻,一派自然幽靜風光。
秦鈞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