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江起初整日發出呃……呃……的聲音,聲帶破損嚴重。
過了幾日,他又能聲音尖銳的哭出來。
富江一旦開始說話,就驅使著藤井。
“帶我……去哪裡……”他用轉動的眼珠子示意方向。
藤井湊依他所言去了,見到的卻是一名少女,長相實在無害又無辜,那雙圓圓的杏眼看著你時,幾乎要融化在她的可愛裡。
可是她的性格卻是相反的警惕,兔子似的,悄悄地遠離。
藤井湊看見繈褓裡的富江變得異常安靜,她回答時便眼睛轉過去,即便看不到她也無聲笑出來,狡黠極了。
等她借口走了,富江又會露出怨毒的眼神看他,似乎在怪藤井的無用,竟然不能滿足他的要求。
“我會滿足你的要求……一定會……”藤井湊喃喃道。
自從富江變成怪異的小孩,藤井湊的感情便偏向大人對小孩子的執念感情,比其他人更固執又癡迷,要豁出一切為他付出。
於是整天站在間織的樓下,富江不會讓自己的麵貌顯露在間織眼前。
有時候藤井湊會對這樣的富江感到一陣怪異。
那樣任性、自我、卑劣的一個人,也能這樣入迷又小心地對待彆人嗎?
他偶爾看著富江出神。
原來富江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的……
皮囊外是高傲的,骨子裡是卑微的。
藤井湊和他待在一間狹窄的出租屋裡,有一天晚上,藤井湊喂他吃完飯,眼神僵直,藤井突然問道:“富江,難道你喜歡她僅僅是因為她不受你的吸引嗎?”
嬰兒的眼珠轉向他,沉默一秒,勾起唇角咯咯咯笑出聲。
“不是哦,我以前也以為是這樣。”
“——但是,並不是呢。”
當那天間織詩緒裡帶著撲通的少女心遞給他情書那一刻,富江以為自己會厭倦。
就像他一直以為的——詩緒裡那家夥,那副不把他放在眼裡的、把他當成普通人的樣子真是令人厭惡。
富江討厭彆人殺他,也同樣討厭無視他魅力的人。
同等的討厭。
時間一長甚至是憎惡。
他喜歡的,僅僅隻是那些服從階段的人,既不是不對他感興趣,也不是恨他想殺了他。
很久很久以前,富江遇見過一個無視他魅力的人,他對此饒有興趣,也非常討厭這個人。
當富江的一個毀容分裂體出現,其他完好的富江就欺負這個分裂體,那個人終於動了惻隱之心。
“哈哈哈哈哈真是無聊啊!”
富江一瞬間失去了興趣,味同嚼蠟,毫不留情地拋棄了那人自己一個人走出死地。
所以,當詩緒裡遞給他情書時,他以為也同樣如此。
她被他的言語嚇走的下一秒,青木低頭看著簡樸的情書信封。
奇妙的。
原以為會失去的興趣並沒有改變。
原以為會就此拋棄的感情並沒有改變。
他甚至愉悅地笑了出來,心臟久違地撲通鮮活地跳動起來。
啊……完全搞不懂怎麼回事。
其實詩緒裡那家夥也沒那麼討厭吧?
新生的嫩芽冒出頭,纏繞住他全身的筋脈血肉,像頭一次浸泡在溫水裡,輕飄飄的宜人。
搞不清楚的事就拋之腦後,從心做就好,青木一向如此。
喜歡之後能頭頭是道的說出一個又一個理由。
但喜歡的那刻,其實毫無原因,不知起處。
藤井湊明顯懂得這個道理,富江不懂,於是開始時錯以為是因為她的態度讓他不爽從而注意。
但藤井湊懂,頓時挫敗地歎了口氣。
“我知道了……僅僅隻是因為她是她,而你們相遇了…就算是一個人重複她的軌跡與你相遇,不是她做出那些事就不會喜歡的………如果間織小姐是癡迷富江你的其中一員,與其他人無異,那對你來說也是最特殊的一員……”
“被她殺死,一定是心甘情願的,因為那代表她愛你啊!……從土裡爬出來,再次被殺死也要繼續追逐。”
怪物的愛就是如此,不論道德不論悲歡,隻要是她,糟糕的、美好的,一並照單全收。
所以模仿她對富江的態度無用,因為這份愛到了後期,已經無關那些。
用此態度引起注意可能行得通,但獲得愛?太難了。
有時候愛情就是如此不公,一個人做同樣的事,就能輕易地獲得寵愛,另一個人做同樣的事,卻什麼都不能獲得。
啊……好絕望。
世界上最糟糕最無理取鬨的就是找不出緣由的隻針對那個人的愛了,無根浮萍般,一旦沾染,就再也甩不掉,扔不出了。
男人在樓底下被樓上的另一個富江陰惻惻的眼神逼走之後,他懷裡的嬰兒也咬牙切齒地恨。
藤井湊急忙保證下一次一定不會這樣。
寂靜的路燈下,男人看著氣急敗壞的嬰兒臉,恍惚出神。
……就連避免她害怕自己的心情,都能壓住占有欲,從而在無數分裂體之間形成隱形的規則。
出現在她身邊,隻能有一個。
但是富江的生存方式沒那麼容易改變,他依舊愛慕虛榮,需要許多許多人的服侍,目前更是不了解怎樣對待她,所以還是有很多可乘之機的。
藤井在黑暗中露出一抹微笑。
***
學校旅行那天,我輕裝上陣,和班級裡的人一起坐上大巴車前往目的地。
期間老師幾次組織秩序,皆因前排的青木周圍特彆吵鬨,甚至還有人跑出座位。
我坐在後排,鄰座是叫桃子的女生,也是一個社團的。
她因為早就喜歡另一個男生,所以並沒有太癡迷於青木。
桃子朝我訴說自己的少女心事,說到動情處還會碰著臉害羞。
我不禁笑出來。
“仔細想想,如果不是拓真君就不行!其他人幫我撿水,我就不會心動。”
“可能他長得好看?”
拓真君是其他班的,我並不認識。
“不哦,”桃子搖搖頭,笑道,“是很普通的類型啦。”
那戀愛真是夠無理取鬨的。我吐槽。
很快,車搖搖晃晃的到達,外麵白茫茫一片。
“哇!好厚的雪!”
“我帶了滑雪板!……那個,富江同學需不需要……”
“我能幫富江你燒烤……”
我們班級呈現很明顯的區分,一大坨人的一般是富江專屬,其餘人都零零散散的。
等解散時,我們社團留在了這裡,社長專門詢問了一個專業的旅店,獲得了裝備,還有看我們是學生就隨行的兩名成年專業人士。
“最近正好是晴朗天氣,去那邊的小屋燒烤特彆棒!”其中一個男人說道,露出八顆牙齒,笑容燦爛。
“我們的路程就是一直到那邊的小屋,放心,不會太遠。”
不過,所有人的殷勤全跑一個人身上去了……我死魚眼看向冒出來的青木。
這是我們社團的人嗎?
你乾嘛你。
“好了!裝備好就出發!”社長漲紅了臉吼道。
青木笑盈盈:“真是有趣呢,我喜歡雪山。”
“是吧,雪山很好看!特彆是在小屋裡邊賞景邊燒烤。”男人搶先搭話。
我:“。”
我們出發了。
路上桃子有些體力不支,我拉住她繼續前行。
“謝謝!”她感激地笑笑,“間織你人真好,一開始還以為你很難接近呢。”
“也不是……我就一個普通女生而已……”
說起這個我就想吐槽。
在原來的班級裡也是,起初我是因為天天兼職,正好是繁忙的時期,所以錯過了交朋友的好時期,等回過神來……謝謝,周圍人已經都找好伴了,形成團體了,我再融進去就會費些力氣。
後來乾脆不融了,和周圍近的人做普通同學就行。
現在這個班更彆說了,我是中途插進來的……
最主要的還是我社交能力不太行……
可惡,其實我也是一個正正經經的高中女生,是jk啊!
為了保存體力,我們沒有聊天,一步一個腳印。
倏地,領頭的人停下:“等等,你們聽見什麼聲音沒有?”
我嚇一跳:“彆嚇人啊。”
那男人失笑:“沒有,我是認真的。像是有人在呼救。”
青木捂著嘴對我噗嗤笑了幾聲。
“………”忍。
我平靜地移開目光。
男人走到一個坑的附近,向下看,驚到:“有一個人!”
“什麼?!”
其他人趕過去,我正要跟著過去,才看見坑下一個朝地趴著隻露出一截脖頸的“屍體”,就被青木拽住手腕。
我疑惑回頭。
咕嚕嚕。
全部人循聲望去,隻見上方有個模糊人影,將一塊巨石朝下推,正是我們的方位,似乎要將坑填平,將那“屍體”徹底壓下。
“快跑!!”
這裡的道路很窄,巨石竟然占據了全道,其他人倉皇逃竄中有的就地一滾,滾下後方的山坡,有的硬是要下去救那個人,一時間四分五散。
我被青木一拽,跟著他滾入另一邊山坡。
眼前在翻滾,眩暈,眼花繚亂。
隻知道一直被按在一個人的懷裡,像是永遠要這樣滾下去。
……
片刻之後,山坡中段,一個少年猛然撞上樹乾,樹上的雪落下,他懷裡的人沒事,但是少年的後腦硬生生砸出凹陷,恐怖的扁下去,當場死亡。
汩汩的鮮紅血液順著樹的脈絡流下,染紅他與昏迷的少女身下一片的積雪。
過了一會兒,他後腦的凹陷開始複原,睜著眼死不瞑目的狀態破除,胸膛漸漸有了呼吸起伏。
無神的眼睛重新恢複光彩,低斂,無力垂下深埋進雪中的手抬起,隨著雪花簌簌落下,他拍走少女頭上臉上的冰涼。
“啊……沒想到這裡也有贗品。”青木想到剛剛見到的“屍體”。
他背起詩緒裡。
雪地裡有幾處補給點,他們周圍剛好就有一個,是一處矮矮的石頭堆砌的空間,狹窄無比。
可惜的是這裡的補給點,沒有聯係工具。
青木將詩緒裡放到洞裡的地麵,他甚至不能在洞裡站起來,隻能彎著腰行走,也走不了幾步,頂多兩米。
這裡堆積的有木柴和打火機,還有一些剩餘的壓縮餅乾和基礎性藥物繃帶。
他們在雪地裡待的太久了。
青木看一眼昏迷的人,她的臉上的酡紅是凍出來的,進入到相對不那麼冷的空間裡,她開始不自覺發抖,可能雪進了衣物融化在裡麵掠奪了溫度。
青木在中間生了火,柴木燃燒出火焰,帶來一絲的溫暖。
過了片刻,她還是冷,冷得發抖,頭發濕漉漉貼在逐漸蒼白的臉頰上。
青木安靜地看了片刻,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詩緒裡很容易就會死掉的。
以前那些危機他能夠解決抵擋,反正不會殺她,所以他從未真正見過她生命力的消逝。
是如此脆弱,隻有那麼一次。
他脫掉了最外麵的衝鋒衣,包裹住她,青木沒幫過人,動作間有些笨拙。
他坐在她身邊,睜著一雙眼睛等待,像是等主人醒來忠誠的犬。
還是冷,還是抖。
於是他又脫了一件包裹她。
從沒有妄圖留過一條性命,青木做一步看一步,無聲間漸漸宛如一個學步兒童,眼裡什麼負麵情緒都不帶,頭一次這麼純粹認真。
他並不知道應該脫去她貼身的濕潤的衣物,隻知道加衣服。
他把她推到離火焰更近的地方。
此刻他身上隻剩下一件上衣和褲子,青木是怪物,卻並沒有怪物的強悍身體素質,他也開始發抖了。
但是依舊認真盯著地麵上閉著眼的詩緒裡。
啊……詩緒裡怎麼還在抖。
他摸了摸她的額頭才發現詩緒裡竟然發燒了。
青木將補給點的醫療箱翻了個底朝天,無數藥物雜亂地丟在地上,他尋找到發燒的藥,給她就著一點點水喂了下去。
發燒的人即便在溫暖的被窩裡也會冷得發抖。
她需要更熱。
直到青木把上身脫完了,他再沒有辦法。
因為他是冷的,不能靠近她的冷。
詩緒裡的臉越來越紅,呼吸越來越重,緊閉的眼尾已經溢出委屈的眼淚。
青木冰涼的手指按住那滴淚。
不是常人的著急,此時,他的內心一片空茫。
一片的迷茫,仿佛一個從未遇見過這種情況,徹底不知道怎麼辦的人。
半晌,詩緒裡的呼吸開始減弱,青木一直凝視著她,立刻便發現了。
那雙美麗的、漆黑的眼睛轉向了火焰。
他不能死,複活期間不知曉會不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所以他現在不能死。
所以青木謹慎地,又認真地僅僅將自己的雙臂在火焰外圍走了一遍。
就像小孩子誤碰到蠟燭,起了泡。
他的雙臂發紅發痛,滾燙一片,又在雪地裡浸了一下,於是溫度降下來,達到人可以接觸許久的溫度。
一個又一個水泡與焦痂出現在可怖的紅腫雙臂上。
青木將詩緒裡抱在懷裡,讓她的背靠著他的上身,隨即蹙著眉試探性地將手臂伸進她的衣物裡,隔著最裡麵一層衣服,卻剛好弄乾了那些濕潤。
他的懷裡很冷,但幸好有過於厚重的衣服阻隔。他的手臂醜陋不堪,逐漸冒出更多的水泡,有一小塊凹陷下去,上麵的溫度一直在發散。
等她的呼吸平穩,青木低頭看著她的頭頂,才慢慢道:“……好疼啊詩緒裡。”
火焰燃燒著柴,映出溫暖的橙光,搖曳生姿。
……
與此同時,被救下的“屍體”與其他人分散,行走在雪地裡,單薄的衣物讓他凍得發顫。
他的口袋裡有一支電話,僅有一絲的電量。
“可惡……可惡可惡……”「青木」的眼底充滿了嫉妒憤恨,撥打旅店急救的電話。
要不是有詩緒裡……憑什麼是那個冒牌貨!明明他也可以啊!
電話接通,「青木」說道:“快來救我!救我啊!地點…地點……”
遠處,抱著詩緒裡的青木抬眼,無言地看向石頭內壁寫出的序號。
雪地裡行走的「青木」疲憊地喘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立時消失在唇畔。
那一瞬間,共享的記憶讓「他們」的視野共通。
“……E……198-2。”雪地裡的「青木」斷斷續續地說完後,猛然倒在雪白軟地裡,才複活的生命力極速流失。
雪開始下,逐漸變大,將他裝滿妒忌的“屍體”掩蓋。
這個自私到底的人,卻在最後將機會讓給了一個少女,他失去了本應該得到的,被深深埋進雪裡,在死亡中靜靜等待下一個不知是何時的偶遇。
遠處的石洞內,紅色火焰照耀出石壁上的序號E198-2,字跡凝固成暗沉的黑色。
青木抱著詩緒裡,將頭從她身後埋進她的肩,細碎的黑發與她的發交纏在一起,融化在火焰的澄澈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