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緒裡……好遠……”他小聲撒著嬌。
少女在他懷裡貼著他刻意沒有恢複的心口,白色的肋骨血肉裡是跳動的心臟,她一靠過去,便靠在他森白的骨上,傳來的是劇痛。
青木倏地落淚。
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詩緒裡沒有朝他裸//露的心臟吹拂呼吸。
一點一點的,死亡的跡象赤//裸//裸的展現在眼前。
他無知無覺地走至中央,那裡早就被另外的青木們鋪就出柔軟的乾淨的一處。
青木將她輕輕放下。
“詩緒裡……”他又哭了,腹部沒有恢複的傷口不斷提醒著他,在這一刻他才像是終於反應過來,心臟像是碎成一塊一塊的紅肉,腦子在湧動著發出哀泣。
任何人都不能奪走她的任何東西。
就算是死亡也應當是她自願去做的。
而他沒有做到完美的保護。
少年著魔一樣隻將錯誤攬在自己身上,當然了,那個垃圾自然會處理,可是他也是一樣啊,他們一樣啊。
應該遭受懲罰。
青木在啜泣,突然,一隻手從後方拽住他的黑發猛然往後扯。
手的主人是相同麵貌的少年,在他周圍赫然是無數個青木麵無表情地立在原地。
“[我]做錯了事情,”揪住他頭發的[青木]冷著臉道,“任何人,都不能讓詩緒裡痛苦。”
青木被迫仰著頭,嗬嗬地喘息。
他這時候才真正意識到她的死亡。
遲來的感情鋪天蓋地地湧來,剛剛空茫的內心驟然被滔天的悔恨與怨念填滿,臉上流露出濃重的恨意與憤怒。
他第一次,將一切的負麵情緒投向自身。
“……我是……你們也是!!廢物!都是廢物!!”青木惡毒地吼到,被硬生生拖向樹林深處,他的脖頸處裂開一處口,逐漸冒出一個新的頭顱。
那些複製品們也同樣在分裂,鮮血,裂口,新生青木的哀泣詛咒,詭異的人型怪物們步伐逐漸踉蹌,身上的分裂體在迅速消耗他們的生命力,與此相反的是新生頭顱們憤怒又鮮活的咒罵,妄想快速掙脫去接受懲罰,施行懲罰,越來越多的恨意在蔓延。
“我…我沒有做好……應該遭受懲罰……”
“詩緒裡死亡,[我]也應該死亡,一個也跑不掉!!”
那些相同的臉上泄露出相同的惡念,對自己,也對那些贗品。
即便詩緒裡能夠複活,但那些痛苦……那些讓她流淚的痛苦……
他們必須為那些痛苦受罰。
每一個。
……
北村雄發現自己城市的富江在急劇減少。
發生了什麼……?他在黑夜裡看到一簇火光,還有,擁有記憶的青木似乎在不斷追殺另一些沒有記憶的青木。
仿佛在執著地執行[青木富江]的懲罰,每一個都逃不掉。
而那些沒有記憶的,一旦恢複記憶,又瞬間深刻地認同了對方的理念,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殺害,或者追殺那些不知曉真相的複製體。
……發生了什麼?
黑色幕布下火光四起,如果不是詩緒裡還要用這個世界,恐怕他們也不會這麼收斂,僅僅是內部懲罰著。
但即便如此,也仿佛是煉獄的景象——雖然表演死者隻有[青木富江]還有那些本就瘋魔的人罷了。
一個青木從分裂中複活,怔怔地摸向傷口。
“……還不夠,詩緒裡一定更痛的……對不起,詩緒裡……嗚嗚嗚嗚嗚我好痛苦……”
火光在黑色的眸中閃耀著,那是[青木富江]公認的,最為痛苦的死法。
……雖然,比不上詩緒裡的哪怕一絲絲的傷害。
等北村雄躲在家中再出門,這座城市已經失去了富江的蹤跡,隻留下灰燼與拖曳的血痕。
瘋狂自罰、執著地尋找戀人之苦,妄想感同身受卻一直認為不夠——怎麼夠呢?詩緒裡和他可不一樣,她太脆弱,太害怕傷痛……根本比不上的,他再怎麼做都覺得空茫。
因此導致了多數富江的徹底死亡。
那些自願的,獻祭一般的舉動,無法用常人思維揣度的怪物,它在不斷嘗試消弭內心的苦悶與撕裂之感,不斷地踐行自罰的殘酷行為,宣泄遲鈍到來的看見她死亡的痛苦。
沒事的,沒事的,詩緒裡還會複活的。
這是唯一一條吊著它不完全發瘋的繩索。
……
***
我睜開了眼。
是樹林,清脆的鳥叫聲響起,我起身,才發覺周圍是人為鋪就的柔軟草墊,還有一簇簇花朵,美不勝收。
傷口沒有了……真的複活了。
我站起來,嘗試向前走一步。
一開始挺無力,隨後掌握度越來越高,恢複成活著時候的樣子。
視線清明,身體輕鬆。
和普通人差不多,應該隻是不死而已。
突然,一縷白光從地平線升起,我不自覺伸手抵擋,眯眼從指縫中可以看見晨曦灑下,萬物蘇醒,白色的晨間光照亮每一個角落。
與此同時,似乎有無數隱秘的目光墜在我身上,但周圍乾乾淨淨,沒有彆人。
我安靜等了片刻。
須臾,才有一個少年跌跌撞撞地走過來,他出現在我眼前的那一瞬間,那些目光才不甘心地儘數褪去。
少年越走,空蕩蕩的內裡便越來越充實,下陷的腹部衣物被重新長出的內臟血肉撐起,他空洞的左邊眼眶也長出新的黑眸。
他隻是呆滯地望著我,立在我一米遠的位置不動了。
我說道:“過來啊。”
青木驀地落下淚來:“對不起詩緒裡……我錯了,能不能彆丟下我?我懲罰自己了,你也可以懲罰我的……詩緒裡,我討厭你死,不想你死……”
“……不,穀本的事也不是你的錯吧?”我說道,自己走過去,看著他被丟棄的小狗一樣的哭喪表情,頓了頓,認真道,“謝謝你讓我複活。”
青木沒說話,好像依然默認是自己的錯,非常的固執,他哭得更厲害了,垂首埋頭在我頸間,毫無安全感地緊緊抱住。
我安慰他:“沒關係,還沒死呢。除非火燒……對吧?”
他的弱點,應該也會成為我的弱點。
“嗯……”青木悶悶道。
我試圖活躍氣氛:“那以後活膩了也可以死亡的,挺好的。”
青木露出愈發悲傷的表情:“……………”
我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總之,沒什麼事了。不會丟下你的。”
“真的?”
“當然了。我才不會撒謊。”
青木忘性極快,他幾乎是快速丟棄昨晚上瘋狂的舉動記憶——當然,對於他來說,昨晚也算不上瘋狂,隻是應該做的事罷了。
他朝我露出欣喜的笑:“那詩緒裡詩緒裡,我們就開始永遠在一起的第一步吧!”
我思考:“第一步,先把大學讀完。”
青木:“…………”
他哼哼幾聲:“……好吧。”
“對了穀本呢?”
青木含笑道:“他活著回去了!不必擔心,詩緒裡不要再見他們了!學費什麼的我來給你。”
“唔……謝謝,工作了還你。”
不過,他竟然沒死嗎?我想到。後怕地摸了摸腹部。
“那……那我複活是因為我吃了嗎?”我忐忑道。
“不是啊,是直接塞進詩緒裡的腹部傷口。”
“……好吧。”這居然也可以。
以前沒有多問是因為覺得吃肉還早,現在我好奇地補充問問題:“那我會跟你一樣分裂嗎?”
青木急切道:“才不會——詩緒裡永遠隻有一個啊!詩緒裡是獨一無二的!詩緒裡隻會複活啦,以心臟為中心的複活,不論心臟是如何狀態——被刺或者被砍——都會重新愈合,以愈合好的心臟為中心再次複活,缺少的會重新長出來。而原來那些失去的部位就不被需要了,會成為單純的殘肢屍體腐爛掉,就像普通人類——詩緒裡僅僅是獲得心臟永不死亡而已啦,其餘的和以前一樣。”
“……而且,我也絕不會允許彆的複製體出現,掠奪侵//占屬於詩緒裡的東西——和[我]不同,詩緒裡可以喜歡無數個[我],但我們永遠隻會愛一個詩緒裡。”
青木說完自己先愣了愣,雖然他不想詩緒裡受傷,但一旦她的手臂斷掉或者掉了一塊肉,她有心臟的軀乾本身會複活重新長出來,恢複如常,而那些掉下的手臂和肉自然就會像普通的手臂和肉一樣腐爛直到消失……
不。青木想到。
應該不會腐爛,很有可能會被暗自窺視的討厭贗品們及時收集起來吃掉,吃掉詩緒裡掉下來的部分。
——但是!她肯定不會受傷的!受傷多疼啊,就算[青木]死亡也不要再讓詩緒裡受傷了。
他的話語剛落,我不由得想起昨晚的場景。
醒來時身體狀態太好了,一時間讓我忘卻了昨夜的傷痛,現在回憶起來一陣後怕,那種劇痛,身體變得冰涼的害怕,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青木,還有,我、我跟你說,嗚嗚嗚嗚那個混蛋真的很可怕啊……”我抱住他,瞬間哭泣,說道,“我決定將昨天定為我膽子最大的一天……嗚嗚嗚嗚我就、我就隻是想打他而已……結果他自己反手把自己刺了嚇死我了嗚嗚嗚嗚”
青木原本在咒罵穀本,說著說著他也跟著我一起哭,抽噎著:“嗚嗚嗚詩緒裡你好可憐嗚嗚,那個垃圾不得好死!我也沒有保護好你嗚嗚嗚嗚嗚嗚,不想你死……”
如果不是“她會複活”這一點吊著他的神經,[青木富江]恐怕就會徹底淪為無法思考的怪物,而不是現在這樣隻是簡單的宣泄情緒。
我們倆相擁痛哭一陣,我訴苦一句他就可憐一句順便罵人,我再哭著說一句他就又哭著讚同一句順便罵人。
我哭到累了,抽泣幾聲:“……今天我是不是要上課啊?”
“……”青木還在哭,眼淚啪嗒啪嗒滑落進我後頸的衣領,他蹭了蹭我的側臉,“……詩緒裡不要去上課,想要詩緒裡陪我……”
可能才死過一次,他害怕吧?我想到。
於是我提議:“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上課,旁聽。”
青木看我幾眼,幽幽地同意了。
我抹了抹眼淚:“……對了這裡走到學校要多久?”
“一個小時。”
“…………能打車嗎?”
“我可以背詩緒裡,我還不會累。”
“……好吧,謝謝。”
我爬到他背上,一路行走,不知為何他的脊背傳遞出強烈的心跳聲。
我聽了一會兒,說道:“明天去約會吧。”
青木的心跳聲更快了,瞬間變得愉悅,道:“好,詩緒裡要陪我一整天,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知道了,不過也不急於一時,反正未來那麼長。”
“一點也不長,”他輕輕說道,“和詩緒裡在一起的永遠都不像是永遠了,一點也不漫長。”
我忍不住笑,晃了晃腿,腿彎在他掌心摩擦一瞬。
貼著他的心跳聲,我感覺以往遇見青木以來所有驚險的回憶都淡去恐懼,隻剩下那些相處的細節,不禁笑道:“青木,我喜歡你。我不會撒謊的。”
對於我來說,接受這麼一個有驚異恐怖體質的青木作為真正相伴的戀人,已經是內心巨大的突破,而接受之後我也在認認真真地接納他的所有,努力以平常心對待,理智地思考未來,不沉溺,不幻想。
這就是我喜歡的方式。
“……”
他沉默著。
我疑惑地再晃了晃腿:“你人呢?”
青木:“詩緒裡……我在努力不分裂。”
我瞬間閉嘴。
過了許久,林間微光,樹葉簌簌輕響,我的眼皮逐漸沉重,闔上眼,睡意侵襲,趴在他背上帶著淚痕入眠。
閉上眼的一瞬間。
那些暗處的無數目光再次展現,貪婪又留戀,比之前更加的黏稠執著。
他們等待著出現,“永遠”中總有自己的一部分。
與詩緒裡相處的全部記憶組成一個虛妄的完整的[青木富江],隱隱約約在所有青木心中佇立,成為他們妄想成為的影子。
——真正的[青木富江],是她的[青木富江]。
一想到這一點,就幸福到泡進溫水似的,愜意溫暖。
詩緒裡,詩緒裡,好喜歡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