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報仇(1 / 2)

野僧 水懷珠 19918 字 7個月前

山風卷過,枯敗的落葉彌漫虛空,一大批神策軍從樹後走來,把眾人堵截在河岸前,策馬行在神策軍最前方的,正是趙霽。

皇帝一震以後,切齒:“果然是你!”

趙霽臉色繃著,仔細看的話,他形容並不算齊整,然而眼睛裡放出來的目光森冷鋒利,寸寸如刀,令人背脊陣陣生寒。

眾人不由屏息,沉默間,隻見他下頜微揚,延平很快策馬上前,朝眾人扔來一物。

那物血淋淋的,砸在地上後,骨碌碌一滾,恰巧滾到王琰身前才停下,王琰定睛一看,嚇到失聲。

眾人緊跟著瞠大雙目。

“太……太子殿下?!”

滾來的這一“物”,不是彆的,正是居桁的項上人頭。

風越來越峻急,日頭一點點墜下,樹林深處的一間營帳裡,居雲岫臨案坐著,旁邊是侍女裝束的心月、璨月。

從入山算起,她們已在這裡等候半日了。

帳外終於傳來一些動靜。

“這是太子殿下的營帳,你們神策軍來做什麼?”

“趙大人聽聞太子殿下把郡主送來了,特命我等前來迎接,還請放行。”

“什麼郡主?不知道,這是我們太子殿下的私人住所,沒有什麼郡主,還請你們速速離去!”

“這位兄弟是真不放行了?”

“說了,這裡沒有什麼郡主,你是聽不懂人話……”

煩躁的詰問聲戛然而止,打鬥聲在一瞬間響起,又仿佛在一瞬間結束,伴隨幾下人倒地的沉悶聲響,氈帳被人掀開。

“郡主!”

喬簌簌一身神策軍軍裝打扮,率先進來,杏眸澄亮。

居雲岫顯然沒想到她竟然也混在太歲閣的那三百人裡,眉頭微蹙,喬簌簌忙立正,解釋道:“此次任務已有大哥首肯,卑職一切行動聽從大哥安排,絕不自作主張,郡主放心!”

正說著,喬瀛便進來了,後麵緊跟著的是扶風。

居雲岫抿唇,不再多說什麼,隻問喬瀛外麵的情況。

喬瀛道:“居桁在翠雲峰下射殺居昊,後派禦林軍捕殺趙霽,反被趙霽砍下人頭。現在,趙霽把晉王一行圍在翠雲峰下,兩方人馬正在對峙。”

居昊、居桁先後殞命,再加昔日扶自己上位的功臣反戈相擊,晉王現在的表情一定極其精彩。

這一盤棋,也下得差不多了。

居雲岫收斂神思,道:“走吧。”

翠雲峰下,暮風奔騰在茂林裡,對峙著的兩方人馬被一條河流攔截在林前,氣氛劍拔弩張。

王琰呆呆地瞪著身前的人頭,想躲又不敢躲,想抱也不敢抱,嘴唇哆嗦地喚著“殿下”,老淚縱橫一臉。

皇帝艱難地把目光從居桁人頭上收回,迎著餘暉向前看時,眼前突然發黑。

“陛下!”

玄影衛忙來扶住他。

居昊被殺的悲痛還堵在胸口,居桁的人頭像一支猝不及防的冷箭,射掉了皇帝的魂魄,他大腦裡一片空白,一刹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是悲,是恨?

是快,是痛?

昊兒是居桁所殺,如此孽障,他必要親手刃之,以解大...恨。

可是為何當趙霽替他把人頭扔來的時候,他心裡半點快意也沒有?

對了,居桁,是他眼下唯一一個皇兒了。

他已經失去了居胤,失去了居昊,現在,僅有的一個居桁也沒有了。

他,沒有兒子了。

皇帝心底升起巨大的悲慟,那悲慟似從冰窖裡燃起來的火,那火極快焚化他的茫然、悲恨、痛楚,在他眼睛裡凝結成陰翳的怨恨。

“趙霽,你這是自尋死路。”

趙霽身上濺著血汙,那是剛才廝殺後留下的痕跡,同居昊分彆不久,他們這一行便遭到了伏殺,先是玄影衛,後是禦林軍,一場比一場陰險、凶惡,如果不是他事先有所防備,及時在樹林裡部署了兵力,眼下隻怕已魂魄歸西。

“這條路,難道不是陛下給臣尋的麼?”

思及被伏殺——尤其是被玄影衛暗下殺手的情形,趙霽對眼前的君王不再報有任何幻想。

“臣今日本來不想反的,是陛下逼著臣走到了這一步。陛下的皇位是由臣奪下的,如今再由臣奪回來,也沒有什麼不合情理的。”

皇帝眼底怒焰滔天,切齒道:“來人,給朕殺了這個叛臣賊子!”

一聲令下,周圍玄影衛應聲出動,神策軍蜂擁而出,兩軍交鋒,殺聲頓時震動林間。

王琰從地上爬回皇帝身邊,一邊躲著,一邊觀察戰況。玄影衛雖然英勇無雙,然因他們此行匆匆,並沒有帶足人馬,所以目前隻有一百多來兵力,而趙霽那邊所率的神策軍少說也在五百以上。

王琰不由惶恐:“陛下,敵眾我寡,恐怕要速速調兵前來營救才行!”

一名指揮使拔劍護衛在他二人身前,眉頭也皺著,但語氣尚且鎮定:“太子殿下先前下令禦林軍捕殺趙霽,如今趙霽還在,禦林軍應該會儘快趕過來。”

王琰懸心:“可邙山這樣大,這樹林又如此之深,他們如何知道趙霽這奸臣藏在這兒?”

指揮使眉頭皺得更深:“獵場裡各處都有禁軍巡防,這裡殺聲震天的,外麵不可能不知道,王大人不必恐慌。”

可話雖如此,他們卻在一步步往後退,王琰那一顆心簡直要徹底從喉嚨裡躥出來。

便在這時,又一批血戰的玄影衛倒下,指揮使護著皇帝、王琰再退一步,王琰扭頭,驚恐道:“慢著!不能再退!再退就到河裡了!”

另外二人也跟著一驚,指揮使察看身後情況後,再環顧四周,心知最後一批玄影衛已不能再支撐多久,正困惑援軍為何還不到時,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趙霽目前隻帶了五百多名神策軍前來圍攻,難不成剩下的那些人,已被他派去對抗各個據點的禦林軍了?!

指揮使一凜。

王琰看到他的臉色也開始發白了,哪裡還忍受得住,喝道:“李指揮使,都這個時候了,援兵為何還不到?!再這樣拖下去,陛下有個三長兩短,你可擔待得起?!”

指揮使一頭冷汗,心想如果陛下真有三長兩短,他這條命又哪裡還保得住?

心念急轉後,指揮使不再寄希望於所謂援兵,叫來副將,部署完後,令皇帝上馬,跨過河流向翠雲峰另一側逃離。

王琰跟著爬到一匹馬上。

指揮使對皇帝道:“陛下,玄影衛寡難敵眾,為今之計,隻能先走為上了!”

皇帝騎在馬背上,盯著對麵...的趙霽,滿眼是怨怒和不甘心,然而受情勢所迫,他隻能聽從指揮使的安排,掉頭向河流對岸逃去。

孰料這一掉頭,原本綠影蓊蓊、更無一人的河對岸突然閃現寒芒,一支支利箭密如數罟,朝著這邊飛速網來。

指揮使大驚:“護駕!”

最後一批玄影衛奔至皇帝前方,或以利劍,或以身軀擋下這一大張遮天蔽日的箭網,指揮使因率先衝至前方,身先士卒,在箭網收歇前被射落下馬,栽倒進血跡汙濁的河水裡。

王琰大叫。

及至此刻,皇帝眼底終於湧出驚慌。

天地驟靜,皇帝回頭,滿林橫屍遍野,原本的一百來號玄影衛已隻剩寥寥數人,而趙霽的神策軍還有百人之多。

再一想河對岸埋伏著的□□手,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恐懼突然襲至皇帝心口。

“陛下不是要殺臣嗎?這是要到哪裡去?”

趙霽眼神很冷靜,也很殘酷,囂張。皇帝壓抑著心頭的震怒、驚恐,握著韁繩的手開始不自覺地顫抖。

趙霽道:“昔日襄助,是我有眼無珠,誤認真龍。晉王,魚目終難混珠,你注定坐不穩這一張龍椅,認命吧。”

話聲甫畢,趙霽抬手,然而河對岸的□□手們再無反應。

眾人一怔。

趙霽眉峰攏緊,眼底倏地閃過一道冷光。

嘩然腳步聲從四麵八方包圍過來,或在後背,或在兩側,或是從對麵河岸的灌木叢裡鑽出,頃刻間,眾人被一大批身著甲胄、手持利刃的“神策軍”團團圍住。

趙霽腦中“轟”一聲響。

“昔日推心置腹的聖主賢臣,今日竟在這邙山裡大動乾戈,自相魚肉,看來這世上是真的尋不到第二對商湯伊尹了。”

枯葉聲響,居雲岫從右側樹林裡走出來,秋風吹著她披在肩上的折枝花纈紋素紗帔子,髻上流蘇曳曳,漾開的華光在殘陽裡一閃,似刀劍擦開的火光。

眾人萬萬沒想到會在此處看到此人,一時目瞪舌撟。

皇帝愕然:“長樂?!”

居雲岫坦然行至河岸前,身後跟著貼身護衛的扶風、璨月,以及一位身著寶花纈紋深絳色交領襦裙、頭戴帷帽的女郎。

帷帽白紗極薄,趙霽隻一眼,便看到了心月那雙哀戚的眼睛。

胸口猛然一震,趙霽臉色驟變,神思一動後,心知再次落入了居雲岫的圈套,手背繃出青筋。

仔細一想,從居昊循著那支穿雲箭發射的方向趕來,卻反被居桁射殺開始,居雲岫的這一場計中計便已經上演了!

虧他還以為在背後作祟的是居桁或皇帝!

趙霽悔恨,咬牙道:“長樂,你這是做什麼?我不是叫你等我號令,拿著虎符去宮城調兵麼?”

居雲岫駐足皇帝身前,道:“趙大人這是什麼話?我是宗室郡主,是居氏後人,怎可能會替你這叛賊調兵謀反?”

王琰聽到這句,狂跳的心終於有了一刻喘息的機會,激動道:“陛下,太好了,我們有救了!”

皇帝怔然不語,趙霽在對麵發出一聲冷笑。

這一聲冷笑令王琰既不痛快,又懸起心來,再次觀察四周禁軍後,疑惑道:“郡主,你帶來的這些兵,怎麼...都是神策軍啊?”

居雲岫淡淡道:“王大人誤會了,這些不是神策軍。”

“不是神策軍?那,那他們……”

“他們是我肅王府的蒼龍軍。”

皇帝瞳孔一縮。

“蒼龍……蒼龍軍?!”王琰一震,目光裡又一次充滿驚恐,“蒼龍軍二十萬人不是已經……”

“蒼龍戰無不勝,名震四海,整整二十萬人出征討賊,怎會一夜間覆亡雪嶺?”居雲岫仍然是那一副極淡的口吻,“陛下,您說是吧?”

皇帝攥在韁繩上的手重新開始發抖,瞪向居雲岫,眼神既震驚,又恐懼,又還有一種道不明的緊張、惶惑。

“你……來得正好,蒼龍軍是大齊最忠心耿耿的軍隊,你快叫他們殺了趙霽,救朕離開此地。”半晌後,皇帝艱難開口,先顧性命,暫把蒼龍軍緣何“死而複生”的疑惑按在一邊。

居雲岫望著漫空殘陽,沒有做聲。

王琰等不住,催促道:“對啊,蒼龍軍最是忠心不二,既然他們還活著,那郡主趕快下令救駕吧!”

滿林寂靜,居雲岫的目光凝在血一樣的夕陽裡,心裡感到莫大的諷刺和悲哀。

“喬瀛。”

居雲岫呼喚喬瀛姓名,樹林一側,一名身高八尺,臉有刀疤的男子上前一步,跟在他身後的,還有無數名體無完膚、受儘創傷的將士。

“陛下要你們相救,你們救嗎?”

四周沒有一聲回應,喬瀛不語,他身後的人不語,所有的蒼龍軍義憤填膺地盯著馬上那身著黃袍的聖人,沒有言語。

王琰突然感到一種被萬箭瞄準的恐懼,聲音發抖:“陛下,這……”

皇帝終於不再抱有僥幸。

“你也是來殺朕的,是嗎?”

陰雲蔽日,最後一抹殘陽消逝,血流成河的樹林遁入暗影,皇帝從恐懼、惶惑中掙紮出來,發紅的眼神裡慢慢滲開憤怒。

“你以為當年雪嶺一役,是朕做的?”

皇帝回顧往昔,再回顧今日這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怒極反笑,笑聲悲諷猖狂,回蕩峰下。

“朕告訴你,你錯了。”皇帝收住笑聲,用一種既陰鷙又和藹的目光盯著居雲岫,“二十萬蒼龍軍葬身雪嶺,不怪朕,怪你肅王府管教不嚴,敗類層出;怪你那叫戰青巒的義兄狼心狗肺,賣主求榮;還有……”

皇帝挑眸,森冷目光朝對麵的趙霽掠去:“還有,你這位高權重的新任丈夫。”

暮風狂卷草木,滿地沙石漫空,趙霽坐在馬背上,眼神似刀。

皇帝道:“當年如果不是他,朕都不敢想,原來堅不可摧的肅王府是可以被擊垮的。”

建武二十八年,秋,獲封雲麾將軍的戰長林於七夕那夜求娶長樂郡主居雲岫,求娶場麵盛絕一時,轟動皇都。

次年春,二人在萬眾矚目之下完婚於肅王府。

一日午後,有一名身著白衣的青年造訪晉王府,晉王問仆從此人是誰,仆從答:“趙家大公子,趙霽。”

晉王低低一笑,想起來了,就是在戰長林、居雲岫大婚那日連夜逃回洛陽的可憐人。

一個在情場上被一條惡犬打趴在地的可...憐人,找他做什麼?

晉王念及趙氏情麵,心不在焉地見了,見完以後,一宿難眠。

次日,他親自派人到驛館請來這一位“可憐人”,放下身段,誠心求問:“趙家真能助本王拿下皇位?”

此人回是,斬截誠懇,分明隻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晉王卻從他那雙雪山一樣的眼睛裡看到了光明。

“本王年紀最小,權力最弱,聲望最低,乃是四王當中最不被看好的一個,你為何會選擇我?”

“王爺不過璞玉蒙塵,他日榮登大寶,必將恩澤天下,何必如此自謙?”

“那,本王該怎麼做?”

那一日,水榭外秋葉飄零,白衣青年拈起一顆黑子落於棋盤上,一出又一出的計謀在他棋下落成。

晉王驚心動魄,最後問:“那肅王府呢?”

青年拈子的手不停,可是這一顆黑子落成後,他沒有再言語。

晉王追問:“肅王府堅不可摧,本王在外麵盯它多年,一條裂縫也找不到,這樣硬的一塊堡壘,你我該如何攻克?”

肅王一生南征北戰,清正廉潔,要權勢有權勢,要名聲有名聲,倘若他不滅亡,弄死其他二王也是徒然。

“外麵沒有裂縫,不如到裡麵看看。”

“裡麵?”

“肅王膝下四名養子,長子敏感自卑,次子耿介直率,三女膽大心細,四子自以為是。長子戰青巒,或可一用。”

風聲嘯耳,滿林古樹颯颯震動,枯葉漫天,身後河流在低垂的夜幕裡發出砭人肌骨的悲號,那一場關於叛變的血戰分明遠在天邊,此刻卻像上演於眾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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