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的大雪,鮮紅的利劍;
憤怒的嘶吼;
絕望的呐喊和慟哭……
居雲岫的眼睛一點點被仇恨和痛楚洇濕,趙霽隔著薄暮,凝視著她,堅持道:“我說過,蒼龍軍一案與我無關,你該恨的人是戰青巒。”
皇帝失聲冷笑:“長樂,不必聽他狡辯,他當年求娶你不成,怒而生恨,所以想要借朕之手滅掉蒼龍軍,如此一來,你便隻能委身於他了。”
風聲不停,皇帝的蠱惑也不歇:“他為娶你,可以密謀害你家破人亡,明知自己跟你父兄之死脫不開關係,卻還能故作深情,與你做舉案齊眉的夫妻。長樂,此人就是個至奸至惡的卑鄙小人,無情、無義、無恥!你該殺的人是他,而不是朕!”
居雲岫眼裡悲恨的淚水瀕臨決堤,皇帝大聲道:“快殺了他,長樂!給你父兄報仇雪恨,快啊!”
居雲岫頭一轉,忍淚瞬間,抬手示意,扶風忍無可忍,揮劍砍掉馬蹄,皇帝從馬背上摔下來,被扶風一劍製服在地上。
“陛下!”王琰大叫,緊跟著被拽下馬,扣押在刀下。
皇帝悶頭摔在地上,渾身劇痛,待得回神,眼前映著一把凜凜寒劍,驚恐瞬間襲向他全身。
“都是一丘之貉,不必再分伯仲。”
居雲岫冷聲說罷,皇帝麵前落下一卷黃綾帛書,一方盛著墨汁的石硯,一支羊毫筆。
對麵的王琰看在眼裡,莫名其妙。
璨月放完東西,退回居雲岫身後,居雲岫道:“擬下罪己詔,把當年一事公諸於眾,否則,今日先殺你,再殺他。”
皇帝凜然:“什麼?!”
“罪己詔!晉王眼力不行,如今...耳朵也聾了嗎?!”璨月嗬叱,一鞭抽打在皇帝身上。皇帝大痛,慘叫後,明白過來,居雲岫是要他把自己當年登基成功的齷齪內情公之於世。
這……這怎麼可能?!
要是叫天下人知道他這皇位是怎樣奪來的,日後他還如何德澤四方?!
皇帝瞠目,滿臉忿然之色。
璨月又一鞭抽打他,這一次抽的是臉。
皇帝蜷縮手足,捂住火辣辣、血淋淋的臉龐,扶風一腳把他踹回原位趴好,王琰在對麵看得觸目驚心,慘聲勸道:“陛下,活命要緊!生死關頭,不必在意這些小節啊!”
皇帝那一張臉又是鐵青,又是慘白,又是暴筋發紫,哆嗦著拿起羊毫筆,然而對著麵前這卷攤開的黃綾帛書,仍是難以下筆。
王琰在對麵提醒:“陛下識人不清,為奸人所誤,是以啊!”
喬簌簌一腳把王琰踩趴下去,“咚”一聲悶響,王琰腦門上立刻起了一個大包。
皇帝忍著極大的屈辱,一邊盤算著逃生以後如何懲戒居雲岫這個餘孽,一邊含恨把當年雪嶺一事的始末書寫下來。
扶風用劍押著他,看到帛書上的文字,提醒:“晉王,是罪己。”
皇帝手一抖,皺著眉咽回那些憤慨之詞,忍痛寫下愧怍之語。
日頭徹底沉沒西山,林間黑壓壓一片,扈從提了燈籠過來,璨月送上皇帝所寫的詔書,居雲岫瀏覽一遍後,不滿道:“還有永王、寧王呢?”
“那與你何乾?!”
居雲岫掀眼,璨月手扣九節鞭,皇帝身上疼痛還沒消失,見勢忙改口:“寫……朕寫便是!”
璨月把詔書扔回他麵前,皇帝牙關緊咬,就著燈籠光暈繼續提筆。
趙霽在對麵冷眼看著這一幕。
河水嘩然流過,不知多久過去,一卷磕磕絆絆的罪己詔完成,居雲岫再次過目。
燈火昏黃,帛書上密密匝匝,蒼龍軍十九萬八千人,永王府、寧王府上下三百人,所有的人命,都在這裡了。
居雲岫關上詔書,沒有再提異議。皇帝暗中鬆一口氣,孰料就在這時,璨月又把詔書放回他麵前,並送上了一塊方形玉印。
正是原本被放置於禦帳裡的玉璽。
皇帝愕然:“你們?!”
璨月眼神一銳。
玉璽印下,塵埃落定。
居雲岫握著手裡這份重如千鈞的詔書,沉默片刻後,喚來喬氏兄妹。
“把詔書送到長安。”
喬簌簌隱約有不好的預感:“那郡主你……”
“走。”
居雲岫神色冷厲,不容置喙,喬瀛收下詔書,在喬簌簌肩頭一按,兄妹二人騎上馬,渡過河水沿著翠雲峰另一側向山外而去。
“長安?為何送到長安?!”
皇帝後知後覺,胸口蔓延開驚悚之感。
“因為蒼龍軍的本部在長安,”趙霽麵無神色,漠然道,“把你從長安逼到洛陽的武安侯,就是蒼龍軍沒有死成的少帥居鬆關。”
皇帝心驚膽裂!
趙霽看向居雲岫:“他拿到詔書,便可把將晉王罪行公之於世,順應民心,登基稱帝,那你呢?”
居雲岫不做聲。
趙霽道:“過來以前,我已派人到山外調兵,長樂,你回不到長安了。”
黑夜吞噬山林,血腥氣彌漫鼻端,居雲岫站在一片影影綽綽&#30340...;火光裡,眉目清晰而堅毅。
“原本也沒想過要回去。”
※
夜幕低壓,巍峨的宮城上禁軍林立,大將軍嚴燾扶著城牆護欄,眺望邙山的方向,心裡總有一些不平靜。
昨日夜裡,趙霽找到他交代虎符丟失一事,再三下令無論這些天是何人持虎符而來,皆以謀逆的罪名斬殺,這顯然是變故的預兆。
會是什麼變故呢?
嚴燾跟隨趙霽一年,對趙霽這一年的境遇看得清清楚楚,越是位高權重,越是備受打壓,聖人的眼裡顯然已容不下這一位功高蓋主的權臣。
現如今,大概隻有殺掉太子,讓四殿下取而代之,才是趙霽唯一的出路了。
思及此,嚴燾大概已判斷出變故的內容,眉頭一皺後,拿定跟隨趙霽不動搖的主意。
嚴燾轉身走下城樓,便在這時,耳後傳來一陣奔雷一般的蹄聲。
“嚴將軍,有人來了!”
守衛城牆上的侍衛報告,嚴燾轉頭,定睛一看,來的是一人一騎,似風塵仆仆,然而周身戾氣凜凜。
嚴燾眉頭又一皺。
“籲”一聲,來人勒停戰馬,駐足皇城下,嚴燾在上麵問道:“來者何人?!”
來人沉默一瞬,道:“邙山兵變,請將軍立刻發兵救駕。”
這聲音冷而疲憊,然而疲憊裡又透著殺伐。嚴燾想到邙山距離宮城確實有些遠,並不多疑,隻道:“可有調兵虎符?”
底下又沉默片刻,然後道:“沒有。”
嚴燾微微鬆一口氣,再次眺望邙山方向,心知這回是真的要變天了,吩咐屬下打開城門。
不多時,城門洞開,嚴燾披著戰甲,策馬而出,湊近一看,才見來人也是甲胄在身,且看那裝束,顯然不是普通士卒。
“閣下既無虎符,那可有彆的憑證?”
嚴燾橫豎看此人不放心,開始盤查。
來人握著韁繩,原地不動:“聖人口諭,能有什麼憑證?”
嚴燾眼睛一眯,疑心更重,如果是趙霽派來調兵的人,怎會提及聖人?
思忖檔口,那人又道:“將軍再不從命,聖人可就死在邙山裡了,天子性命,你擔得起?”
嚴燾再次審視此人,既非禦林軍裝束,也非玄影衛打扮,冷嗤道:“哪裡來的狂賊,竟敢私傳聖人口諭,本將看你是活膩了!”
嚴燾拔刀,刀鋒裹挾殺氣朝對方麵門直搠,那人偏開臉閒閒一避,同時腰側長劍掠出,隻聽得夜幕裡“唰”一聲極快而薄的聲音,緊跟著一把闊刀哐哐然砸落在地,再然後,馬下滾來一顆熱騰騰、血淋淋的人頭。
“嚴將軍?!”
駐守城樓上的禁軍怛然失色。
那人回劍入鞘,鮮血順著鞘身下滴:“我乃前任雲麾將軍戰長林,聖人於邙山遇險,特命我前來調兵,神策軍主將抗旨不遵,已被我就地處決,副將何在?”
宮城一片死寂,良久,城牆上才傳來一道顫巍巍的聲音:“副……副將在。”
“調兵。”
※
邙山獵場,殺聲震天,神策軍跟禦林軍交火已有半日之久,戰況慘烈,難分勝負。
整座大山似乎隻剩下了一處安靜所在,那便是三軍對壘、按兵未發的翠雲峰下。
皇帝癱倒在地,這一回,無需扶風...用劍壓製,也不用璨月揮鞭抽打,他全身僵冷地倒在血汙裡,兩眼發直,聲音發抖:“武安侯……是居鬆關?!”
居雲岫留他到現在為的就是那一紙真相,既然詔書已有,自然不必再顧及其他了。
“不然晉王以為,我為何要嫁給趙霽呢?”
居雲岫收回對視趙霽的目光,掠向地上之人:“其實晉王大可不必除掉趙霽,畢竟從一開始,他對你可是忠心耿耿。”
居雲岫踱步上前,睥睨著他,澄清道:“你的朝堂為何會亂,皇兒為何會死,也並不能怪他。”
夜風肅殺,皇帝看到居雲岫一雙眼睛裡湧動的血色。
“殺居胤的,是我;嫁禍趙霽、王琰的,是我;設計離間居桁、居昊,迫使他二人手足相殘的,是我;今日伏兵邙山,要謀反弑君的,也是我。”居雲岫聲音似一把磨到極致鋒利的薄刃,插入對方咽喉,“晉王,你聽明白了麼?”
皇帝臉上青筋暴起,身軀一震,嘴角嘔出一口鮮血。
居雲岫向旁邊伸手,扶風把劍送上。
“你……你要做什麼?!”王琰毛骨悚然。
居雲岫劍尖直抵皇帝咽喉:“至親相叛,骨肉相殘,三年前的這出戲,還給你。”
皇帝伸手握劍,眼神怨毒而悲愴,試圖把劍拿開。
居雲岫一劍刺入他咽喉。
汩汩鮮血噴湧而出,皇帝身軀打顫,掙紮少頃後,咽氣。
“陛下——”
王琰的悲號震飛林間倦鳥。
趙霽眼神震動,心裡竟然難以平息。
居雲岫拔劍還給扶風,轉頭。
“趙府已被我派人封鎖,心月也在此處,趙霽,你是束手就擒,還是大義滅親?”
趙霽的內心是痛恨的,可是事已至此,他怎可能還有退路?
心月站在河岸邊,神情淒楚,煢煢孑立。趙霽有意不看她,回答居雲岫:“你當著我的麵犯下弑君重罪,我豈能因私情饒過你?”
心月眼裡淚水流下。
居雲岫笑,笑意不明。
“的確,殺我,是你唯一的生路。”
外麵已依稀有蹄聲迫近,居雲岫知道,是增援的神策軍快到了。
長安城,是真的回不去了。
“那就動手吧。”
一聲令下,隱忍多時的三百人放聲怒喝,向著最後一名謀害蒼龍軍的仇敵殺去,王琰被抹掉脖子,栽倒在血泊裡。
雷霆一般的廝殺聲震蕩山林。
百餘神策軍護著趙霽不住後退,雖然也在奮力相搏,可是論實力,他們根本拚不過這些從戰場上爬回來的閻羅,論人數,他們還不到對方一半之多。
局勢沒多久便呈現壓倒式的潰敗,趙霽被延平等人護著一退再退,便在驚惶之時,身後傳來隆隆蹄聲。
延平回頭,一眼認出來者番號,大喜道:“大人,來了!是神策軍,咱們的救兵來了!”
趙霽震動的心一定,回頭確認來的的確是神策軍後,眼裡煥發光彩。
“給我殺!”
“殺!”
原本潰敗的神策軍士氣大振,怒吼著,齊力向前進擊。
一波蒼龍軍倒下。
...一片片枯葉飛舞。
河岸邊,宵風砭骨,居雲岫巍然站立,凝視著前方奮戰的將士。
扶風護在前方,一動不動。
璨月噙著淚。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離開長安前,居雲岫在六角亭裡燒的那一爐炭火。
那一樣樣被她扔入爐裡焚燒的物件;
那一幕幕消逝於眼前的歲月;
那一杯,澆酹在地的濁酒。
原來,那是她敬給此刻的自己的酒。
淚水決堤,是悲慟且悲壯的淚,璨月深深呼吸著,守衛在居雲岫身前。
殺聲陣陣,血霧彌漫夜幕。
前方,一匹戰馬衝出重圍。
扶風、璨月同時上前一步,便欲出擊,眼神突然一震。
馬嘶嘯耳,戰馬揚起前蹄,刹停在居雲岫身前。
月光如泄,照亮馬上人紮著的馬尾,耳垂上,閃爍著琉璃的華光。
居雲岫愕然地盯著來人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