燁燁火光照亮殘夜,殺入翠雲峰下“護駕”的一萬五千名神策軍看清刀下敵人,瞪目結舌。
延平放聲喝止,終於在雙方交火一刻鐘後喝停戰況。
趙霽攥緊韁繩坐在馬背上,右手握著受傷的左臂,額頭冷汗涔涔,前來援救的人看清這一幕後,更是滿頭疑雲。
“這到底什麼情況?”
“不是說聖人遇險,要我們來救駕?怎麼是帶我們來殺自己人?”
“難道造反的就是趙大人?”
“……”
“都住口!”
延平貼身護衛在趙霽馬前,厲聲喝停四周的竊竊私語。
樹林裡已擠滿烏泱泱的神策軍,領兵的是留守宮城的李副將,延平看了一遍又一遍,沒有發現大將嚴燾的身影。
胸口驀地一縮,延平心知不妙,轉頭看向趙霽。
趙霽直視前方,目光震驚而怨恨。
樹影前方,戰長林騎馬踱至一具屍首前,仿佛根本沒有感受到來自趙霽的怒視,漫聲道:“慚愧,還是來晚一步。趙霽,你下手夠快的。”
延平眉峰壓低,嚴肅道:“聖人乃長樂郡主所殺,休想栽贓到我家大人頭上!”
“長樂郡主所殺?”戰長林仍是那副散漫聲調,轉頭,目光投過來,“邙山屯兵數萬,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怎麼殺?拿什麼殺?”
說著,又環顧四周:“用神策軍嗎?”
趙霽眼皮一跳,突然意識到戰長林的策略,眼神閃過殺意。
延平喝道:“你少在這裡裝蒜,那些所謂的神策軍,分明是你肅王府的蒼龍軍!”
戰長林失聲笑:“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李副將,你信嗎?”
被點名的李副將一愣,呆呆地看著滿樹林的神策軍。且不提眼前所有的將士都是同樣的裝束,就是真有不同,誰又能相信那些不同的人是延平口中的蒼龍軍?
早在三年多前,二十萬蒼龍軍就已經全軍覆滅於雪嶺,肅王府跟著家破人亡,這天底下哪裡還有蒼龍軍?
延平看李副將不吱聲,忙道:“李將軍,你少被這奸人所惑,這撥人就是冒充神策軍混進邙山裡來的蒼龍軍。”
戰長林道:“那這神策軍還真夠窩囊,混進來這麼一大幫蒼龍軍,竟然沒有人知道?”
延平啞口,想到趙霽原本便是聯合居雲岫一塊謀逆的,一時臉色發青。
李副將迅速想到前日嚴燾調兵一事,臉色跟著一變。事實上,這次秋獵嚴燾隻調了一萬四千七百人隨行,留守宮城的是一萬五千三百人。而且,前天夜裡,嚴燾還吩咐底下人置辦了三百來套神策軍軍裝、武器。
李副將胸口震動,把前因後果一捋,後背不由一陣發寒。
很顯然,秋獵開始前,趙霽便已跟他的頂頭上司嚴燾密謀造反了。
用來造反的兵力,正是他們這一批神策軍。
李副將又驚又怕,望向前方,聖人已躺在血泊裡,一動不動,巨大的恐慌蔓延胸口,李副將手足發冷,咬牙道:“趙大人,對不住了。”
一聲令下,四周將士發動,戰長林忽然道:“等等。”
眾人一怔。
戰長林道:“先押下去,我要...活的。”
※
翠雲峰西側駐紮有一片營區,李副將派人暫且把趙霽一行送往那處羈押,廝殺大半夜的翠雲峰下終於恢複岑靜,眾人重新上馬,向營區前進。
扶風牽來戰馬,提醒居雲岫上馬。
居雲岫沒動,抬頭望著馬上的戰長林,從重逢開始,他一直背對著自己。
扶風也發現了,順著居雲岫目光望向馬上的背影:“公……”
戰長林腿一夾,驅馬離開。
枯葉被踩碎的聲音從未如此刺耳,居雲岫垂下眼,嘴唇抿緊。
扶風亦一臉赧然。
戰長林會突然殺回洛陽來,原因應該隻有一個——
關於居鬆關的秘密,被他發現了。
他該是以什麼心情趕回來的啊?
扶風百感交集,低聲勸道:“郡主,先上馬吧。”
※
戰長林沒有直接取走趙霽的性命,這讓延平鬆了一大口氣,可是趙霽的臉色卻始終沒有緩和下來。
被五花大綁,扔進營帳裡後,裡外數名侍衛看守著他二人,延平壓低聲道:“大人,我們眼下該怎麼辦?”
不及趙霽回答,守在氈帳旁的侍衛喝止:“閉嘴!”
延平皺眉,越想越火冒三丈,斥道:“神策軍乃我家大人手下的禁軍,你們這幫人不聽大人號令,反倒聽信反賊差遣,助紂為虐,早晚自尋死路!”
那人一怔,駁道:“什麼叫你家大人手下的禁軍?神策軍乃是陛下的禁軍,是大齊皇室的禁軍!你二人利用神策軍弑君謀反,被戰將軍抓了現行,這才叫自尋死路!”
延平氣極,便要再叱,趙霽製止:“延平。”
帳裡一靜,那人冷哼著地彆開臉,延平一臉憤憤不平,又礙於趙霽發令,不敢再爭執。
趙霽閉上眼睛。
帳外不時傳來聲音,或是討論聲,或是腳步聲,隔著峰巒,獵場四處應該還有沒有停息的戰火聲。
這一場兵變還沒有結束。
秋獵的隨行人員除皇家子嗣、朝廷重臣以外,還有皇親貴胄,外麵亂成這樣,這些人不可能沒有半點動靜。
隻要有一個聰明人知道趕回城裡報信,那今夜的局就不會是個死局。
何況,戰長林暫時留下他的性命,多半是想讓他來背弑君的罪名,替居雲岫劈開一條生路,可事實上,這個辦法根本就行不通。
他跟居雲岫在律法上還是一對名正言順的夫婦,弑君之罪,抄家滅族,居雲岫不可能置身法外,在這一件事情上,他還有的是跟對方周旋的餘地。
正思忖,氈帳被人一掀,守在旁邊的侍衛行禮道:“戰將軍!”
趙霽掀眼。
戰長林今日終於不再是那一副礙眼的僧人裝扮,灰色僧袍換回了甲胄,光頭也長了頭發,頭發大概一指餘長,紮成個鬆散的馬尾,跟以前的颯爽英氣相比,更多了一分不倫不類的邪氣。
耳垂上居然還戴著耳璫。
反正,更礙眼了。
趙霽斂目。
戰長林伸手朝趙霽一指:“給他鬆綁。”
侍衛應聲上前,延平狐疑地盯著,很快,趙霽身上的麻繩被解下,戰長林上前,把一封帛...書、一支筆扔到地上。
趙霽目光沉著,打開帛書一看,眉間陰雲更厚。
帛書上洋洋灑灑三行字,言簡而意賅,內容是趙霽、居雲岫二人婚後感情不睦,自願和離。
字跡不是居雲岫的,淩亂粗獷,想來應該是麵前人的。
戰長林居然自己動手給他和居雲岫寫了和離書。
“簽字,畫押。”
趙霽握著帛書,沒動。
戰長林向侍衛使眼色,侍衛“唰”一聲拔出利劍,架在趙霽脖頸上。
延平瞠目。
趙霽一聲冷哂。
答應跟肅王府聯姻,真的是他這輩子做過最荒唐、最錯誤、最諷刺的決定了。
劍在脖上,筆在身下,趙霽沒有做無謂的抵抗,簽下和離書,畫押。
戰長林收回帛書,確認無誤後,叫侍衛重新綁好趙霽,離開。
延平忐忑道:“大人,他讓你簽了什麼?”
“和離書。”
延平訝然。
趙霽麵色無波,望著隨風飄曳的氈帳。
簽了也好,簽了就再不相乾,這樣令人心梗的退路,不走也罷。
接下來就看一看,究竟是誰更受老天眷顧吧。
※
長夜將儘,戰長林拿著那封和離書,找到居雲岫臨時住宿的營帳,叫來守在帳外的扶風。
扶風一看是他,腳步飛快,及至跟前,一聲“公子”還來不及喚,戰長林扔來一物。
扶風接住。
“叫她簽字。”
戰長林寥寥說完,轉身便走,扶風無暇細看帛書內容,快步跟上。
“公子,長安的事另有隱情,郡主做此決定,實乃迫不得已,如果當初不……”
戰長林駐足,月光朗照,他眉眼神色十分陰鬱,疲憊。
“叫她簽字。”
戰長林看扶風一眼,這一眼說不上來是什麼意味,似慍怒,似悲傷,又似無所謂。
扶風解釋的話一下梗在喉嚨裡。
戰長林斂回目光,闊步離開。
※
營區另一處,一群人正焦頭爛額。
李副將按著劍徘徊在營帳裡,反複思忖剛才的決定。
嚴燾被戰長林斬殺,虎符跟著被他奪走,照理來說,他便是現在神策軍的老大,自己聽他吩咐拿下趙霽是理所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