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舊傷複發太嚴重,還是被謝眠一個手刀劈狠了,回到客棧白衣人也沒醒過來。
小赤鳥又帶著小山雀在屋簷上練金鳥獨立,看樣子狀態正好沒空搭理他。謝眠將白衣人丟到床榻上,手指一勾,月光毯子無聲散去,露出白衣人修長的身軀。
他絞儘腦汁才想起來幾個治愈小傷的術法,掐了幾團白芒丟過去,結果還沒碰著傷口,白衣人身上忽然冒出一層半透的結界,阻擋了白芒。
……嗯?
謝眠試了幾次,白芒都近不了白衣人的身,見狀,他翻了翻袖裡乾坤,翻出一隻暗紫色的木盆,打了個響指,一縷清泉憑空出現,落滿了一盆。
他拿手帕沾濕了水,擦拭白衣人頭上的傷口。
這回白衣人總算沒抗拒了,安靜地昏迷著,任由謝眠擺弄。
看來隻是抗拒彆人的靈力,也不知經曆了什麼,昏迷著防備也這麼重,謝眠想。
這木盆是用一種千年靈藥木做的,泡過的水也帶著藥性,專治外傷。尋常傷口擦一遍能止血,三天能落痂,五天能基本痊愈不留痕跡。
不過白衣人額頭傷口有點深,謝眠又從來沒做過這等服侍人的事情,手上沒個輕重,重複擦拭了三四回,才勉強止了血。
沒了汙血之後,這張臉看起來順眼了許多,白豆腐似的,欺霜賽雪,還挺符合謝眠的審美。
謝眠歪著頭欣賞了一會,心情好了許多,單憑這張臉,也不枉他半夜不睡覺當了回苦力。
白衣人身上也有傷,胸口處泅著一大團血跡,凝成了紅褐色。
謝眠三兩下將他上衣剝了,果真看到一片血肉模糊的傷口,看起來像什麼猛獸劃拉的,橫七豎八的口子猙獰交錯,還縈繞著一點兒黑氣。
謝眠浸濕了手帕,整塊按在傷口上,那點兒黑氣似乎對他很害怕,碰到他的手後爭先恐後地鑽回了白衣人體內,謝眠沒管——也管不著。
涼絲絲的靈木水浸到了傷口裡,白衣人渾身一顫,發出一聲呻`吟,又長又密的眼睫顫了顫,悠悠轉醒。
霧蒙蒙的眸子裡像盛滿了初冬新雪,清到極處是無暇的純,白衣人空茫地看著謝眠,目光懵然。
謝眠的手還覆在他胸口,與他默默對望:“……”
眸子裡的霧氣漸漸散去,白衣人回過神來,視線微偏,落在謝眠撫著自己胸口的手上,蒼白如雪的臉頰上浮現了淡淡的紅,他遲疑道:“你……這是哪裡……?”
昏迷太久聲音沙啞,又低又澀,但還是沒能掩住那點羞意。
謝眠見他臉說紅就紅,有些驚奇,悠悠然地將手收回來,鎮定自若絲毫不慌地問了句廢話:“你醒了?”
白衣人用手撐著床板,吃力地坐起身來,這動作牽連到胸口的傷裂開,複又流血,他察覺疼痛,低頭看了一眼,才明白謝眠剛剛原來隻是在替他處理傷口。
他登時為自己剛才肮臟的誤會而感到愧疚:“是你救了我嗎……”
謝眠見他神誌清醒,便說:“既然醒了,那你自己掐個治愈術吧。”
話音剛落,白衣人困惑:“治愈術?”
謝眠“對啊”了一聲,見白衣人表情不太對,愣了一下道:“不會?”堂堂瀛洲仙君,不至於吧。
他語氣太理所當然,白衣人覺得可能是自己沒理解好,趕緊說:“會的會的,那可否勞煩小公子將手帕和水借我一用,我自己來便可……”
謝眠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他眠察覺不對,想了想,問:“等等,你還記得你是怎麼受傷的嗎?”
白衣人麵露迷茫,搖了搖頭。
“那你還記得你是從哪裡來的嗎?怎麼會來到這裡?你叫什麼名字?”
白衣人一問三不知,隨著謝眠的話去努力回想,卻隻感覺腦海裡針紮似的痛,他額頭冒出一片冷汗,虛弱地搖了搖頭:“我……我好像傷到了腦袋,都不記得了。”
謝眠:“……”
他無聲地“噢”圓了嘴,問出了最後一句話:“那你還記得,你是個修仙的嗎?”
白衣人蹙了蹙眉,用“君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視線看著他,想反駁又怕謝眠生氣的神情,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說:“鬼神之談虛無縹緲,我輩讀書人當以學識為重……這些事情,還是、少些談論吧。”
這回又記得自己是讀書人了……不對,這是哪門子的讀書人啊!
謝眠閉了嘴,默默下了定論。
——醒是醒了,不過看來腦子也出問題了。
這一定是白衣人自個兒整出來的問題,絕不可能是被他劈傻的!
謝眠在心裡甩鍋完畢,將水和帕子遞過去,毫無心理負擔地讓一個重傷患者自己艱難地清理傷口。
而他則退後幾步,坐到了桌邊,一手撐著下巴,一手勾起從肩頭滑落的一縷發絲,無意識地卷著把玩,懶懶散散地看著。
蠟燭燃了大半夜,燭芯燒得很長了,偶爾爆出一聲劈啪,風從沒關緊的窗吹進來,吹得燭光忽明忽暗,落在謝眠白皙的臉頰上,暈染出一片溫暖的橙黃。
白衣人費力地處理完胸口的傷,冷汗如雨,他微微喘息著,將臟汙的帕子搭在盆邊,稍微拉攏了一下衣衫,一抬頭便看見了這一幕。
隻見身形勻亭的青年懶洋洋地看著他,唇邊噙著漫不經心的笑容,一縷青絲在指尖慢悠悠地晃著,霎時間勾得他心頭微動。
他不知怎麼的,一個恍惚,視線有瞬息渙散,仿佛看到了一點不同的畫麵。
畫麵裡他頭戴方巾身穿布袍,伏案讀書甚是認真,燭芯長了後燭火搖晃不定,原本坐在不遠處安安靜靜地陪著他的少年見了,乖乖巧巧地湊過來,替他剪短。
燭芯被剪短時火光晃了晃,畫麵隨之消失不見,白衣人乍然回神,也沒能看清少年的容貌,隻來得及聽少年淺笑著喚了一聲“雪郎”,聲音又柔又輕,像風吹落了一片柳葉,落在湖麵上。
悄無聲息,漣漪卻遙遙地蕩漾開來了,層疊不息。
他呼吸急促了一下:“我……我想起來了!”
白衣人在謝眠略帶疑惑的視線裡,像是怕遺忘,倉促地開口:“我想起來了!我的名字……應當叫塵上雪。”
謝眠托著下巴的手一滑,差點一頭磕在了桌子上。
他麵露古怪,打量了一下白衣人,輕飄飄地重複:“……塵上雪?”
白衣人……現在該叫塵上雪了。
塵上雪鄭重道:“是,我剛剛忽然想起來了一些畫麵,隻是不太清晰……小公子可認識我?”
謝眠見他神色認真不似說謊,不由得也坐端正了一點,正色道:“不認識,但聽說過。”
塵上雪目露欣喜。
謝眠看著他,不知道該怎麼對他說,他就是他自己嘴裡“不可多談”的“怪力亂神”之一
塵上雪這個名字,謝眠這百年來聽過好多次了,從天界那些閒著沒事熱愛嗑瓜子聊八卦的小仙君那裡。
——塵上雪是瀛洲仙山的少仙主。
他初次出瀛洲時,年歲尚輕,一劍霜寒十四州,引得天地動蕩,連晏陵都被驚動,於天界之上分出一縷靈力,鎮壓了一下他的劍意餘威。
自此成名,震驚四海八荒,被眾多老仙君讚一句“後生可畏”。
不過怎麼現在落得個如此悲慘的境地了?
失憶就算了,還把自己失成了個平平無奇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