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自罪書(1 / 2)

刑部獄離大理寺很近,不過半盞茶,一行人就到了大理寺前。

梁京城內,最小的法司衙門,就是大理寺。小到連公堂都隻有刑部的一半大,在堂人一多,甚至會顯得有些局促。

過去的半年裡,刑部為了避嫌,隻對玉霖進行關押看管,對她的審訊,則交由大理寺主持。

雖然都法司,但大理寺主掌“覆審”,獄裡關押的人犯也少,公務上來講,相對審案的刑部和兼職罵人的都察院就要清閒很多了。

大理寺卿毛蘅性格不算太好相與,卻是個大事能抗,小事能恕的上司。手底下的司務官員們過得安穩,性子也養得比刑部的刑名官員要好些,對待犯人也沒那麼苛刻。

他們和玉霖這個特彆的犯官相處了大半年,幾番審訊,把她過去十年的政治生活和日常瑣碎幾乎扒了個底朝天,發現她除了是個女子,其餘生平如雪,一塵不染。

“生平如雪,一塵不染。”

這八字判詞,若是同僚之間惺惺相惜地落筆生宣,往那無聊的梁京文壇上一撒,便成佳話,流芳天下。

但用來形容女子,到底流傳不開。

大理寺的司務官各自在心裡對玉霖存了一點私憫,再次接玉霖過堂,聽說她被刑部獄的獄丞逼做囚娼,心頭為此多少都有些憤慨。

王少廉和杜靈若還沒上堂,就在大理寺司官手底下吃了苦頭。

杜靈若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喝水了,他本來感染風寒就還沒有好,昨日又一大早地爬起來幫張憫去買李公桃,整夜折騰沒睡,這會兒乾得難受,很想要碗水喝。

大理寺的司務官雖然敬著他那件司禮監的皮,辭色上對他有限,但就是把他的話當放屁,聽著當沒聽見,甚至還給了他白眼。

杜靈若喉痛腦熱,沒要到水喝,心裡一下子委屈的不行。站在風地裡,對看管他的司務官員喊道:“我的娘啊,我真的沒想害人玉姑娘……”

玉霖正在喝水,聽到這麼一聲,便端起自己的水,走到杜靈若麵前,彎腰遞到他嘴邊。

“你是不是病了?”

杜靈若看著眼前這碗水,又聽她溫聲這麼一問,幾乎要哭出來。

玉霖有些無奈地笑笑,勉強穩住自己戴著械具的說,偏頭對杜靈若說了一聲“對不起。”

一隻手伸來替過了她。

木香在側,玉霖不用看也知道,那手是張藥的。

玉霖沒阻止,收回手放在膝蓋上,眼看著張藥喂杜靈若喝水,她也有些話,想趁著這個空檔,交代出來。

“張藥。”

“嗯。”

“雖然你不想讓我在堂上開口自述,但是我還是有辦法,把你和杜秉筆洗脫出來。”

杜靈若聽完這一聲,立即想要說話,張藥卻抬起手腕,用碗中的水把他的話堵了回去。

“你幫他就好。”

玉霖抱著膝蓋,轉頭看向張藥的臉。

他一門心思隻想喂杜靈若喝水,眼瞼低垂,目光落在水碗上,下顎微微繃著,一身壽衣,被風吹得揚向玉霖所在的方向。高出玉霖一個頭身子,就這樣擋住她身前一大半的雨後風。

“你要把刑獄買(和諧)春案做成鐵案,他這個中間的伢子不算重要,但我和那個王少廉,必須落鐵罪。虛了不行,定刑名的時候,你那些軟骨頭的同僚,手但凡抖一點,開一條縫,你這個局,就破口子了。我是你摁不死的,但借我,你可以把王少廉摁死。”

玉霖不自覺地點頭。

不愧是半個同行,他的話是精準的,甚至已經基本猜到了她的意圖。

但活人穿壽衣確實可憐。冷靜地當“魚”,冷靜地把自己的嘴掛在鉤子上,冷靜地被人扯上砧板,冷漠地躺在砧板上,盯著人下刀的角度準不準,最後還有跟舉刀的人說一句:“謝了,刮皮的時候快一點,水裡還有事。”

想到這裡,玉霖不禁笑了一聲,衝著張藥搖了搖頭。

“你不把你自己當人嗎?”

“把自己當人乾不了我這一行。”

張藥說這話的時候,情緒裡聽不出自嘲,也聽不出自負,就是一句平穩的陳述。

水碗見底,張藥垂下手,杜靈若紅著臉坐在地上喘息。

張藥轉過頭,“你怎麼總看我?”

玉霖笑了笑,“哦,我眼睛不是很好。”

她說完側過身,隨意看向一叢地縫裡的雜草。

人瘦就是可以把自己的身子蜷縮得很緊,張藥麵前,她抱膝蹲地,囚服之下滿身修骨,雖中秋才過,即便下雨天也不是很冷,張藥穿了一件單層的壽衣都覺得身上黏膩,她看起來卻似乎有些冷。

她沒再和張藥說話,轉向杜靈若:“杜秉筆,一會兒在堂上,您仔細聽我答審官的話,見機行事。”

“嗯嗯……”

杜靈若含糊地應聲。

“彆說汙言穢語。”

玉霖回頭再次看向他:“你說你說習慣了,怎不知,我也在官場混了十年,說不習慣也聽習慣了。”

“你不把你自己當姑娘嗎?”

張藥隨手丟掉水碗,平聲問玉霖。

“當啊。”

她說完,鬆開一隻抱著膝蓋的手,舉到張藥眼前,衝他晃了晃囚衣的袖子。

“以前不行,我連頭發都不能散下來,如今下獄倒是可以了,為了昭明我的身份,沒有人敢讓我束發,可這挺好的,一身粗麻,散發倒是好看。謝謝你昨夜過來,給我乾淨的衣服,端水讓我淨麵,我今天比之前受審的時候,清潔多了。如果可以,我還想要戴戴東珠串,再插幾根白玉簪子。”

她衝著張藥邊說邊笑,一臉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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