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鬨哄哄的三司公堂,此時靜靜的。
堂外的棘叢裡,殘雨尚掛枝,風一吹,伶仃入泥。
玉霖跪在堂下,想起了她過去在刑部獄,向被淩辱過的女囚,詢問經過的情景。
同為女子,共情之下她已經用儘全力,去拿捏她自己的言辭和情緒。誠然,在女囚們眼中,她尚算一個雅正溫柔的刑名官,她們敬重她,也信賴她,相信她無意侮辱她們,但她們仍然張不開口。
在大梁,“苦難”的講述和書寫,掌握在士大夫的筆下,乾淨的文人受辱,耿直的禦史受杖,當他們被舉至喧鬨的輿論大陣中時,他們根本不想聽羞辱過他們的人懺悔,他們會自己登上高台,麵對人群睚眥欲裂,眼含熱淚,痛陳過去身體上的疼,和精神上的煎熬。
一頓痛打,一身賢名。
做官久了,玉霖逐漸明白,“苦難”的表達,會讓高貴之人更高貴,卻會讓卑微之人更低賤。
正如此時,跪在三司堂下的她自己,被剝去官服,被拆散束發,“淪”入卑微之地。
當她開口講述,她如何成為囚娼時,除了昔日同僚,沒有人會再為一個曾經的刑部侍郎受辱而惋歎,但卻想看,一個女子,還能被逼到什麼份上,還能在崩潰癲狂之前,說出什麼樣離經叛道,不知廉恥的話。
她可以講述。
但為什麼一定要她講述,換取在堂諸公“起心動念”,堂外世人“意亂情迷”。
除非諸公聽儘淫徒自述的“汙言穢語”,如此刻般麵紅耳赤,羞愧難當。
女子之述,才不會背刺她們自己。
然而,男人素來隻會物傷其類,從不揮刀向同袍。
除非,這個男人想死。
玉霖微微側過身,看向張藥,決定“摁死”他之餘,也在想有沒有機會,問一問他的過往。
“他說的沒錯。”
玉霖直其脊背,望向堂上的眾官員,“獄中設淫所,□□女囚,他的確行如豬狗,淫惡不可恕,萬死難贖罪。”
她將張藥的話重複了一遍。
在堂審官頓時有人扶額低頭,寬大的官袍袖垂下,遮住臉麵,也遮住了視線。
視線之外,玉霖的聲音淡淡的。
“昨日是我行刑前的最後一夜,刑部獄丞王少廉改換了我身上的死囚械具,替以他違律所製的細鐐。”
吳隴儀舉起手邊的細鐐,“是這一條嗎?”
“是。”
玉霖應道:“這條細鐐的規製並不在《律》,也不可用於約束死囚。我刑前一夜,突換此鐐,被帶於禁房。換鐐之前,王少廉曾對直言,他將我的最後一夜賣了。此後再狂言,要將獄中其餘的女子,儘逼作囚娼。”
“你胡言!”
王少廉情急而起,向前膝行了幾步,雙手反綁他無法自控平衡,猛一下摔倒,掙紮起來後,也顧不上狼狽,對堂上道:“大人們啊,監管本就是下官之責,這個死囚,刑前哭鬨……欲引獄中嘩變……下官這才將其單獨關押,至於那械具……那械具是刑部獄憫恤她女子身弱,這才……違例所製,下官此舉……的確有錯,但也是遵“我們尚書大人‘憫囚恤囚’之範,不至問罪啊……”
“王獄丞。”
玉霖轉過身,打斷王少廉的話,“這樣的辯詞我聽過太多,你想把你自己摘出去,推罪於將我帶去禁房的獄卒。你這麼做,無非是你覺得,你開這條皮肉生意的財路之前,已經供奉了梁京城裡的真神。你覺得,你頭頂有人為你撐傘。”
王少廉眼神一閃,身子也跟著晃了晃。
玉霖接著說道:“你認為隻要拖住今日的堂審,給真神留下餘地,等他們替你設案做法,威逼利誘之下,刑部獄,總有人會為你擋罪。是時,再請堂上對我動刑,逼我改供,你便成了受冤之人,而我反因攀咬你,以至罪加一等。可是……”
她說著,頓了頓,轉身看向王少廉:“我的供詞與北鎮撫司使的供詞相符,刑逼我一人改供無用,而要刑訊上差,即便是三司公堂,也必須請禦批。你拜過的神,會幫你請這一道禦批嗎?”
“你這個賤人,你給我住……”
“怕了?”玉霖反問。“怕我再說下去,你拜的神,會滅你的口?”
她切住了王少廉的要害,王少廉從前雖然受製於她,打的交道也不少,但卻從未看過公堂上的玉霖。
十年刑名官,真不是白做的,他被她一眼看穿,死摁著那個不知道發什麼瘋的北鎮撫司指揮使,利用其身份,點出他的後路又封死,甚至還想要借這條後路上的力,反過來絞殺他。
王少廉血氣上湧,“你這個死賤人!你!你給我住口!你想弄死我,還想攀扯司禮監,你以為你……”
“司禮監?”
玉霖點處要害,王少廉頓時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