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七海-10-(1 / 2)

八百萬神是日本神道的泛靈論說法, 認為萬物皆有靈,所到之處皆有神。甚至連付喪神都可以認為是萬物經過了漫長的時間成為了類似神的存在。

但是,即使是數量泛濫的八百萬神中, 也有特殊而又尊貴的兩脈。

天津神和國津神。

所謂“津”就是“之”的意思, 是個無意義的助詞。住在高天原(天界)的就是天津神(天神), 住在葦原中國(地上)的就是國津神(地祇), 兩者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某日, 天照神突然對其子言“葦原之千秋長五百秋之水穗之國,是汝之國土”、派遣諸神先下去收服國津神們。天津神係取得勝利後, 初代的天皇即為天孫邇邇藝命。

倭朝廷的皇族與有勢力的氏族所信仰的即是天神, 而被倭朝廷平定的各地方居民所信仰的則為地祇。素盞鳴尊雖是伊邪納岐與伊邪那美之三子, 卻因為懷念在黃泉之國的母親,而被父親與長姊流放到了地上, 因此雖然是三貴子之一,祂的孩子大國主神也是國津神。

……但是在另一種傳說中,國津神,也就是傳說中日本的土著神,才是真正的創世之神。國津神大都是半獸人的姿態,他們的最高神是一個名為須佐之男(素盞鳴尊的彆稱)的魔神。七萬年前, 天津神渡過海水來到日本,與日本的土著神展開戰鬥。

在神明的戰爭時,大神天照恐懼須佐之男的力量,就躲進了一塊巨石後——這又與前一種傳說中的姐弟矛盾大相徑庭了。

在日本早期政教合一的過去, 宗教裡記述的神與神的戰爭,即是部落與部落、城市國家與城市國家、人與人之間的真實戰爭。為了戰爭的正確性,因此需要宗教信仰的指引,既是興奮|劑, 也是麻醉藥。

……蛇。

蛇啊。

過去千載,以人類的傳承而言,居然還有人記得那個被剝奪了一切,隻剩下“津”之名的蛇尾精靈啊……

記錄的盒子在間隔了千年,被打開了一道縫隙,又在露出的同時被重新蓋上了。Akimi如此感慨著:真奇妙啊。

七海建人覺得,所謂的“神”,大概就是從人們的敬畏、祈願、忌諱中誕生的產土神一類的咒靈吧。因為超人之偉力,又被人們當做神明供奉祭祀。

日本的神道教認為有八百萬神明——八百萬是虛數,意指數不勝數。傳說裡,除開天照女神、大國主、毗沙門天之類鼎鼎有名、廣為人們接受的大神,也有一些因為過於妖異強大而被供奉為“神”的人、妖怪、山石、河流等等。

現實中當然沒有神明。這是無稽之談。他們的前輩五條悟還是“雷神”、“文化神”菅原道真的後代呢。

隻是故事中神與鬼的模糊邊界,從一定程度上也映射出了古人與自(未知)然(恐懼)的相處方式。

“‘神’並不是重點,那些古舊傳說都是些老黃曆,也沒有什麼好提的。供奉的青井家,負責籌備祭祀用的犧牲,采買、廚房、倉儲……從醍醐天皇那個時候開始,積累到如今,就算幾經衰弱、但終又複起。人脈有多麼廣闊,你們應當能理解的吧?”

Akimi並未深入這個話題,喜歡民俗傳說的灰原雄也很明事理地沒有鬨騰,而是點了點頭。

“可是,不是說本家的人都搬到東京了嗎?還是富豪權貴雲集的,中央區來著……?”

“那是因為在五十年代的時候,青井家順應時代潮流加入了農協。你們這些在城市裡生活的孩子大約不太明白,簡單的說,農協是完全掌控了日本農業的巨大利益集體。農民們的耕種必須按照農協的組織來,不然,商店根本不會買他們的作物,農民的一年就相當白操勞了。”

“也就是說,農民的上下遊產業鏈都被農協掣肘?”

七海建人蹙眉,“那為什麼,都被村民們蔑稱為‘蛇之青井’,甚至可能因為拐賣人口而被逮捕,還要依舊在供奉四目神一事上討好村民……不、等等,是因為選票嗎?”

“蛇、啊……這不是還……”

黑發女性用誰都聽不清楚的聲音小聲地念叨了一句。

“什麼選票?”佐原真依問。

“農民是自民黨的票倉,農民選票被認為是自民黨的基本票。雖然黨派內肯定派閥林立,但是,首相自1955年以來基本都是自民黨的。農協就是那樣的政府主動培養出來的怪物利益集團。雖說那個年代是為了推展現代化農業,也為了能有農民在農村裡安心種地……但是現在,反倒是農協為了鞏固自身地位在阻礙農業的發展了。”

因為財經和政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所以七海建人對這方麵也多多少少有點知識儲備。

他簡單地解釋了幾句,但是佐原真依已經快暈了。

“呃——總之,就是那個青井在農協,農協為了合作的自民黨的選票著想,所以要討好農民……相良地區是其中的一部分——討好相良、四津的農民的方式就是供奉四目神——”

她努力整理著思路,“這樣嗎?”

“可是青井從相良地區發家才五十年左右吧,”

七海建人努力遏製著厭惡之情,“他們哪裡來的這麼大的能量買賣人口?不怕被媒體報道嗎!要是暴露的話,他們難道不會被當做替罪羊嗎!”

“……聯姻。”

她垂下眼睛,“把家裡的女孩子嫁出去,娶進來沒落舊華族、士族的女兒——這樣默默累積著,青井家早已今非昔比,靠著裙帶關係與自身的不懈發展,已經是農協裡很有話語權的家族了。”

“……所以,太多勢力、利益鏈摻雜在其中。即使現在暴露出去,不但揪不出黑惡勢力,反倒殃及我們自身。”

灰原雄雖然不明白太多官商勾結的彎彎繞,但是這種已經被說得十分明白的利害關係——

“那——難道就要我們當做什麼都沒有看到嗎!”

灰原雄到底是個古道熱腸的少年,會成為咒術師,除了是為了解決咒靈帶給自身的困擾之外,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不忍他人如遭難的正義心,聽了那麼多汙糟事情,他幾乎在怒發衝冠的邊緣遊走了。

他的怒火並不是奔著Akimi而去的,但七海建人還是蹙眉輕聲喝止了他,抿緊了嘴唇,看向那雙清淩淩的雙眸,“抱歉,Akimi小姐——”

“啊!對不起!……大姐姐,我並不是——”

灰原雄很快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也反應過來這真的並非是他們區區高中生能解決的問題,她完全是出於為他們著想的一派好意,才會把事情緣由這麼掰碎了講給他們聽。

“我……”

這濃眉大眼的少年,像隻大狗狗一樣垂頭喪氣地耷拉著眉眼,難得露出了沒有乾勁的一麵,“你——明明是為了我好……你想怎麼罵我出氣都可以!我不會還手的……”

“我明白的。每個人要做好自己的事。沒有那些內閣大臣,參議員,會長,他們沒做好事,沒解決好的漏洞,隻知道鞠躬道歉,卻要你們幾個年輕人去付出代價的。沒這個道理的。”

可是她不光山包海容地表示了寬容,還朝著他們囅然而笑,“反倒是我——真的很高興,能在最後看見你們這樣熱心腸、會願意打抱不平的人。”

“青井家是大壞蛋!是惡人!……對吧?”

這時候,沉默了許久的佐原真依一把拽住了她的手,“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既然對青井知道的一清二楚的話——為什麼、秋實姊還願意作為‘青井亞清’,成為四目神的犧牲品呢?不是為了青井家的話,又是為了什麼離開伝見町的大家,來這裡送死呢!”

“真依,你——”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

“我聽到了!買菜回來的時候,聽到了——有人說你不叫‘蒼秋實’,而是‘青井亞清’!可是,如果你的家人真像你說的權勢這麼大的話,為什麼不找到你,而是讓你在貧窮的伝見町裡、在那麼小小的公寓裡待著呢?!等到需要祭品了,才想起你——”

“我並不是為了償還青井家對‘我’的生恩而來的,我隻是單純地為了見到讀子才來的。”

“可是讀子小姐也不會高興的吧!自己的姐姐不是坐在搖椅上曬著太陽、安穩地年老自然死——而是被人當做人柱什麼的!”

青井讀子會不會開心她不知道,但是,青井亞清的夢,就是在她失敗的人生結束後,能與妹妹重逢啊。

“哎呀,哎呀,小真依喲,”

Akimi無奈地歎了口氣,拍了拍佐原真依的肩膀,“我……很高興你能為我著想。不過,我沒有為青井家送死的打算——事實上,時機得當的話,警車應該馬上就會開到四津村、徹查有關人口販賣的事情的哦?唔,大概就是秋分日晚上,不會超過明天中午吧。”

“您說什麼我都——”

難得像機關槍一樣滔滔不絕的佐原真依一下子沒轉過來,“……欸。”

所有人:“……誒。”

所有人:“…………啊?咦、咦咦咦咦咦——!?”

“那個,這個——”

灰原雄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是像電視劇裡那樣——輔助刑警破案的線人嗎!潛伏在犯罪分子裡、那個、那個那個——激烈的勾心鬥角的那種!嗚哇~帥爆了!——啊不對,這也太危險了吧!”

“不愧是秋實姊!”

佐原真依又激動,又擔心,說出的話弄得像精神分裂了一樣,“就是就是!”

“……”

七海建人注意到忌子,他似乎知道些她隱而不言的重要信息,沒有露出振奮之色,隻是安靜地站在原地看著生者們的喧囂。

他模糊意識到,那是與正義必將戰勝邪惡無關的沉重。

不過,他到並未過分擔憂——出於對自身的信任。

對方再怎麼超乎意料,也不可能在速度和力量越過他;她能做出“最後就拜托你們啦”“連我的份一起努力吧”“果然我還是想和妹妹一起”的事,七海建人就能直接粗暴地把她打暈帶走——就像她對待飛鳥井木記那樣。

“笨蛋……”

忌子喃喃道,“你們都不知道,從彼岸庭院出現,就意味著她已經……”

“——等了好久,你們都沒有來拜殿前找我。”

突然的聲音讓眾人紛紛回頭,“原來你們在這裡啊。”

是田方。

這神官扶著石壁,沒有進到這庭院中,小白小黑躲藏在他身後,隻探出個小腦袋來,有些畏懼地看著兩個少年咒術師:“書卷,有順利找到嗎?”

“……黃泉子(Yomiko)姐姐?”

這時,小黑遲疑地問,“為什麼會在那裡?不是去媽媽那裡了嗎?”

“不是讀子(Yomiko),是Akimi(亞清)喲?”

Akimi朝幼童們笑了笑,坦蕩地望向了四目神的神官,“我是來找讀子的。感謝您二十八年以來對她的照顧。”

“哎呀,原來以為是新來的孩子,”

田方臉上的笑容在某個刹那加深了,“——這還真是,來勢洶洶呢。”

“誒、誒?不是黃泉子姐姐嗎?”

小白百思不得其解,“可是‘聽’起來……差不多一樣啊。”

“因為她們是雙胞胎啊,”

田方溫柔地摸了摸小白小黑的腦袋,用一種不容置疑的確鑿口吻道,“所以,相似也不是沒有緣由的吧?”

“咦,是這樣嗎?”小白又看向了忌子與佐原真依。

“唔,這樣嗎?”小黑對這倒無所謂啦,“原來是這樣啊!”

“是的喲。”

於是小白也不再追究了。

“走吧。”

田方不願在此逗留。

“我們去拜殿吧。那裡比較適合靜下心翻閱書卷,尋找線索呢。”

田方似乎沒有覺察到他們不自在的疏遠,依舊與之前一樣親和溫柔。可是,少年少女們一旦想到他是供奉四目神的神官,便不由得產生了隔閡之心。

……但,現在的確是要拜托他沒錯。眾人克服了心裡發毛的感覺,跟上了他。

找到的能讓眾人離開四目神社的儀式,名喚“此岸歸來”。步驟出人意料的簡潔,在疑心病重的人看來,說不定還會吐槽一句“兒戲嗎!”。

“也就是說,隻需要把寫下真名的紙人形作為自己的替身留在神社裡,本尊叼著空白的紙人形從鳥居離開?”

佐原真依垂頭喪氣:“……可是,這樣的話——”

這三個少年早早就背著Akimi打著眉眼官司商量好了,就像Akimi可以一言不合用手刀劈暈不聽話的小孩一樣,他們也決定了一定要把她從這個鬼境帶出去。

“沒有其他的方法了嗎?”

可是此岸歸來這個方法,不可缺失的重要一環就是對於回歸的堅定渴望。

“你們用不了哦?”

而Akimi也陷入了相同的窘境之中,如果讓他們帶著昏迷的飛鳥井木記一塊出去——雖說也有四人成功逃脫的可能性,但也可能出現被她連累的一起迷失、或者一起被發現出不去的可能性。

“……那麼,這樣如何?”

她給出了一份建議,“你們出去以後,再找人來把這孩子一起帶出去。”

“嗯……感覺是非常可信的方法呢!”

“值得一試,兩位覺得呢?”

“可以。”

三人當場應下,每個人都應的非常爽快。

……“——所以說!她不是那麼說了嗎!”

即使被繪著赤紅四目的白布遮住了麵,眾人也能感到忌子正對乖巧跪坐在地上的佐原真依怒目而視,“笨蛋嗎你!這時候但凡是個人都會做出正確的選擇吧?你這樣叫做、叫做——”

他顯然是氣得狠了,非常有義氣陪她一同正坐的灰原雄舉手:“同甘共苦!”

“對!同——……”

反應過來的忌子差點被氣了個仰倒,“同你個頭!你個濃眉大眼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那是共甘共苦嗎?那是無謂的犧牲!啊!我終於弄明白了,你們都是笨蛋吧?對吧!”

“……咳咳!、咳……你們,是不是嘴上說著理解,”

咳嗽了幾聲,Akimi一一審視著並排跪坐在地上,似乎認錯態度非常良好的少年們,最後將不讚同的目光嚴厲地投向了一行人中最靠譜的七海建人,“但是,就算真依她沒有為了回應神社裡的聲音而鬆懈地鬆開人形,你們也會回頭吧?”

“——”

被重點對待的七海建人毫不猶疑地迎上了她的視線。

一向心平氣溫待人的人突然嚴厲起來、哪怕隻是簡單地肅正了麵容,都會比其他人大聲嗬斥更來得有威懾力。

可是七海建人是不懼畏的。

和另外兩個同伴不同,他要來的更為理性,想著“四目神或許就是任務中的二級咒靈”,可是,也做好了“可能他們正在一個高等級咒靈的領域中被迷惑得團團打轉”這種幾乎不可能發生的荒謬事項的心理準備的他,在心中,是打算順利離開四目神社,如果真的有什麼異樣,就拜托鈴宮監督去聯絡支援的。

……然而,他對上了那雙難掩失望、但是比起將責任壓在他的肩上,更多的是“我怎麼就沒有早點發現這些孩子們的小心思呢?”的自責、以及為他們而掛腸懸膽的碧璽一般的眼眸。

誠然,七海建人是迷失三人組中的理性擔當。所以當他並沒有出口阻攔的時候,就代表著他的理性並沒有在良好的運作,無意識中已經偏向、甚至默認了另外兩人的所作所為。

“。”

七海建人無法憑著良心說“我並沒有辜負您的期望”,所以,他也無法再坦蕩蕩地直麵那對澄澈的碧璽了。

“……”

沒有人回答。

可是,沒有回答本身也是一種回答。

“……唉啊。”

黑發的供奉之子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製服外套上的螺旋紐扣,也隻能頭痛地歎息了。

咒術師啊,所謂的咒術師——不管看起來如何開朗、好說話,內在實質,都是這麼聽不進他人言的嗎?

“好啦好啦,不要在生氣了。大家,都放平心態吧。”

田方打著圓場,“……不過,這個儀式最重要的就是不被發現。事到如今……”

“沒有彆的辦法了吧。”

灰原雄卻突然揚起了一個笑容——這笑不同於他與同伴們插科打諢時的燦爛傻笑,而是更加充滿了力量與信念。

“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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