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皺起了臉, 慘不忍睹道:“……啊,但是,這也太——”
“真糟糕啊……!”
灰原雄緊皺著眉宇, 比任何一次的演練都要來的認真, 即使牽扯到了傷口, 也因為他投入了全身心地想要說服友人, 而完全無暇顧及那份神經傳導的刺激。
“‘覺悟’會吹走一切‘絕望’——而非讓人如行屍走肉般而活啊!七海建人!”
灰原雄呐喊著搭檔的名字,如此用力,帶著想要喚醒他被打擊到昏昏欲睡、並且,說不定還會被不斷毆打的意誌的力量——不是或許, 而是絕對的殘忍;但是,灰原雄知道外邊的自己已經死亡,所以, 在這裡的他尚且還能行動的時候,他想要竭儘全力地能解開友人的心結一點是一點。
正如他貫徹到底的覺悟:儘力做自己能做的事!
“不得不麵對自己的孱弱, 正視自己的普通,接受那些不可得……和心平氣和地接受一切慘劇, 矯飾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沒有影響到自己可是完全不一樣的啊!”
“我接受了啊!我會好好活下去的啊!我會兢兢業業的祓除咒靈當好一個咒術師、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益的善人——就像你們一樣啊!”
“我不知道你經曆了什麼,也不知你的心破爛到了什麼地步——但是……正因為如此,我可是說我還是平時正常的那個我!而你已經很不對勁了!所以我必須糾正你!”
“正常的你?不正常的我?太奇怪了——我已經走到了能夠接受她、接受你們的死亡的地步, 故步自封的是你啊灰原!”
——!
肉被大力毫不留情的猛地打擊的鈍聲響起, 灰原雄與七海建人兩個人,拋棄了利刃, 單純是拳頭與拳頭,肉體與肉體,心靈與心靈的碰撞。他們互相重重地同時揍了對方的臉一拳,默契的相互戒備後退, 馬不卸鞍、人不解甲地一邊等眩暈的震蕩感過去,一邊氣喘籲籲。
這樣兩三息之後,稍微清醒了一點,鼻青臉腫的少年們暫時消失了開打的念頭。
他們深知對方的水平與自己在伯仲之間,除非真的下殺手——
“……什麼啊。”
灰原雄不由笑道,“我明明已經‘死’了,你為什麼不搶占先機直接動(殺)手?”
“……是啊,你明明都死了。”
七海建人強牽了一下唇角,結果和臉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灰原雄一樣齊整地“嘶!”了口氣。
佐原真依看著都疼,不知道他們怎麼還能那麼冷靜。
她皺著臉無奈道:“下手也太狠了。”
“嘿嘿,抱歉啊,真依。”
“話說都死了就彆再出現了。突然活過來的人知道好不容易接受了你們死掉事實的人在生活中花費了多少努力嗎。”
七海建人刻薄挖苦他,甚至自暴自棄地朝他翻了一個一點兒也不七海建人的白眼。
“哈哈,對不起……我說啊,建人。我們還不到成熟的地步。說實話……”
頓了頓,灰原雄垂著眼睫,隻餘下唇邊殘餘的笑。
“我,幻想過能和夏油前輩並肩戰鬥、幫上他的忙的自己。我幻想過畢業以後和你搭檔祓除咒靈後去路邊吃串兒的自己。我幻想過把妹妹親手交給不知道走了什麼狗屎運的臭小子的自己。我幻想過和大姐姐戀愛在一起生活的自己。我……——”
不想被看見失態,灰原雄抬起一隻手遮住了自己的臉龐,可是,他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聲線的顫抖,“…………可惡……可惡——!我幻想過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啊!……怎麼、怎麼就在這裡倒下了啊!我不甘心啊!好不甘心啊!”
“……”
但他最終還是選擇抬頭正視著自己的同伴,眼眶裡有液體溢出,看起來滑稽又可愛,膽怯又勇敢。
這下換成了七海建人垂下眼睛,保持了緘默:“……”
“……嗯,不好意思——真的……但是,就像我說的,我們還沒有人生的巔峰呢。我和你不一樣,我很崇拜夏油前輩,所以,我應該,更清楚天才和我們凡人的區彆吧。”
“……”
七海建人靜靜聆聽著,這是同伴的忠告,也是友人的遺言。
“看著走在我們前邊……終有一日想必會走在所有咒術師前麵的夏油前輩啊——在看到光的時候,就避免不了注意到自己腳邊的影。我,比你還要早的時候,就不得不麵對自己的孱弱,正視自己的普通,接受那些不可得……”
灰原雄的語氣十分認真,“和心平氣和地接受一切慘劇,矯飾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沒有影響到自己可是完全不一樣的啊!一個是心如死灰,一個是要珍惜所擁有的,然後繼續努力,繼續熱愛眼下的生活。”
“……”
“所以彆說因為已經有了‘同伴死掉還要負重前行’的覺悟,就拒絕同伴複活的蠢話了——彆欺人欺己了。那樣你能更加堅定。但是作為朋友,我不想看你就這樣把自己殺掉。”
“……”
想說,我又不是你妹妹,彆拿出長者的架子來啊,灰原——但是,七海建人什麼都沒能說。
“咳、呼……好啦,掏心窩子的話我都說的差不多啦,”
灰原雄擺出了一個帥氣瀟灑的姿勢,雖然實際上牽扯到傷口他差點“嗷”地一嗓子喊了出來,注意到這點的佐原真依黑線地嘴角抽搐,隻覺得自己白擔心了,“那麼你呢,你心底裡的想法呢?沒事,我知道咱們倆意見還是不統一,但是起碼你得說出來啊。”
“死掉的家夥不該殘留在世上。覆水難收,悔之晚矣,時間是無法倒流的東西,人死不能複生,這是世界簡單基礎到可笑的真理之一。正是因為不能複生,人類才能放棄過去、起碼,追求正確的死亡。一旦‘改變過去’‘死而複生’作為規則成立,對於世界都將會是一個過分巨大的詛咒。”
七海建人說,“這就是我的想法。”
他說了長長的一串。
簡直像是在說服自己似的。
灰原雄:“……啊。喔。”
佐原真依:“……好、好可怕——噫!”
……——可怕的臉。
宛如般若的鬼麵具,將那張五官深刻的理智臉龐取而代之了一般。
仿佛在七海建人的麵前出現了締造這一千年宿怨的罪魁禍首、創造出四目神、創造出長月狩的人們;而他正對禍害壓迫了無數人、現如今又加上了他們的惡業咒怨、抑製不住地想要將之抽筋剝皮、剔骨淩遲——
任憑誰看了,都會在兩股戰戰之餘,深刻明白:最痛苦的,也正是這個否認了能夠讓友人繼續鮮活地與他並肩在校園道路上談天說地、否認了能夠與喜歡的人抵達在鏡池水中夢到的未來的少年。
“……開——什麼玩笑啊!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啊啊啊啊啊!!!”
先前壓抑著心靈的責任感、義務感、負罪感、優越感等等的,不該壓迫在這個年齡段的青少年身上的沉重東西,好似隨著他們酣暢淋漓的一架被傾瀉出來了一般,七海建人忍了又忍,可是他的麵容還是因著忍不住心中實則豐沛無比的、四處湧動衝撞的情感,猙獰了起來。
“你們已經失去了生的權利,現在連死的權利也被剝奪——……究竟要被玩弄到什麼地步啊!哈哈!?這未免太狗屎了?!……想著,起碼要讓你們安詳入土,起碼的得有一個人記得你們經曆了什麼、又付出了什麼——所以一定要出去啊!我已經沒有辦法救你們了!可是我起碼必須要往前走吧!!?不然、不然的話——……!”
“——還真是熱情洋溢的演講啊。”
三個人:“!?”
七海建人下意識地護在了昏迷的Akimi身前,灰原雄也拽著佐原真依連連後退了好幾步:“誰——”
“誒——?”
佐原真依看見來者,還沒放鬆下來就因為記起了七海建人的“預言”而懸起了心,“……田方先生!?”
“嗬嗬,這算是應激反應?真傷人心。我不過是想拍拍小真依的肩膀而已啊。”
田方噙著笑,甚至,他還悠遊自在地拍手,“但是,好像混入了多餘的東西啊——?”
俊美青年藤納戶色的眼眸,轉移到了七海建人的身上。
“田、田方先生——”
彼岸庭院內,突然被某種妖異不祥的力場所籠罩,遍布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魄力與壓力。被壓迫地動彈不得的三人被強製站在原地,連腦袋都轉動不了哪怕1度,隻能看著溫文爾雅的鬆葉色頭發的神官朝他們走去。
為什麼——這次進入了彼岸庭院!?
……快、跑!
……可惡!說不出來話來……聲帶、控製聲帶的肌肉,僵硬固化……!為什麼、這次那麼主動地踏入了彼岸庭院……明明並沒有召喚出《時光回溯之書》!
身姿秀挺的青年站定在一臉害怕警惕的佐原真依的麵前,即使如初見時那般態度友善,還清醒地站在原地的幾人也能明白無誤地了解他來者不善這一事實。
“一直不見你來鳥居,所以過來看一下。”
“——”
千年的特級、真正的四目神!冠以“田方”之名的產土神咒靈,顯現了!
七海建人不甘地幾乎要將牙齒咬碎。
按照《日本書紀》或者《古事記》,彆稱大日女尊的天照神,是伊邪納岐清洗左眼的時候所生的,是高天原的統治者與太陽的神格化;而與之同為神道教三貴子之一的月讀命是伊邪納岐清洗右眼的時候所生的,是夜晚與月亮的神格化。
——七海建人正是從這一點,推斷出月亮是飛鳥井木記的觀測窗口,太陽是四目神——如今看來正是田方——俯瞰天地之“眼”。
並不能說是直接收集信息的真正眼睛,畢竟這裡是虛假的幻夢,但是無疑,循環累積到了一定的量,月亮(飛鳥井木記)因為信息過載而迷失了,太陽(田方)反倒越發接近真相!
“真依應該回去了才是,”
田方態度親和,送客之意昭然若是,“為什麼還在這種地方。啊,忌子和黃泉子在的話,事情會變得複雜呢?幸好他們已經睡過去了。”
“我——”
古怪的壓力驟然一鬆,但是被允許出口說話的,隻有身上流淌著這片土地之血的黑發少女。
她支吾了一聲,頂著田方的壓力硬著頭皮——這“關照”與“偏愛”,使她迅速明白能做出選擇的隻有自己。
心一沉,知道自己多半沒有什麼好結果……但是她仍舊想在拯救咒術師們的同時,排除他們對自己使用《時光回溯之書》的乾擾:“我留在這裡是有事……但是,其他人隻會礙事,也不了解我們相良地區的事情——因此就讓這兩位,還有飛鳥井和秋實姊先離開再說吧。”
“這個不行哦。”
田方仍舊在笑著,笑容的陰影之下,卻有什麼在醞釀,“黃泉子——亞清的話,走不了多遠的。亞清不走的話,想必那位小夢見也是不願意離開的吧。”
“那、那灰原前輩和七海前輩呢——”
大腦仿佛被直麵的壓力消化了一般,理智逐漸被吞噬的佐原真依想著能送走一個是一個,大聲地問著給自己壯膽。
“也不行哦。”
田方遊刃有餘地回答,“這孩(蟲)子(豸)究竟做了什麼導致了變動……雖然不能清楚的認知,但是,為了這裡不被破壞,是不能放他們走的哦。而且,他們還是異人。”
“——”
佐原真依的雙目中有光在閃爍,她還在掙紮,可是,又能堅持多久呢?
“來,”
田方朝著佐原真依伸出了手,“跟著我從鳥居出去就可以了哦?”
“悠真……因為是半身,我知道的,他想去看外麵的世界!而不是隻能被困在四津村哪裡也去不了!所以我認為改變這一切才是正確的!”
腦漿因為反抗而沸騰,佐原真依艱難地大喊著。
“不行哦。”
田方拒絕時的神色沒有多大變化,無言地顯露著勝券在握。
“你想說你所在的世界就是幸福的嗎?人類罪孽深重,數百年來從未改變過,在這裡盛開的彼岸花的數量就是悲劇發生的次數。”
田方的表情中,壽數悠久的旁觀者特有的熱腸冷麵漠逐漸浮現,“我一直都在見證著。”
數百年——
這對於誤入彼岸之前一直暗示自己看不見靈魂、過著日常生活的少女而言,是一個無法想象的漫長時間,“田方先生、你——”
“我是四目神相對而言的存在。”
保持著深邃的笑容,並不吝嗇答案,田方笑著說,“是最初雙胞胎中活下來的哥哥。真依你,是不是感到很奇怪呢?這裡明明是供養忌諱之子的孩子們靈魂的聚集地,為什麼和你一樣活下去的我會在這裡呢?嗬……”
他——它絲毫不擔心佐原真依會乘機發動攻擊,轉身看著像是蝴蝶標本一樣被固定在原地的七海建人與灰原雄。
“不是長子就能背負罪孽活下去的,亞清也是長子吧。但是,按照長月狩的規矩,她們像牲畜一樣被四津人獻祭給了‘神’。不是無關的人就能逃過一劫的,七海君就不是四津人吧?但是,你看,因為這片土地,他的同伴,包括他自己,無數次地付出了自己的性命。”
最後,它指了指自己:“也不是長子就能以死償還一切罪孽的。我啊,就是被那些由於害怕殺了弟弟的而遭天譴的人,當做‘四目神’供奉著。哎呀哎呀,真是有趣,他們居然還知道自己捏造出來的蹩腳謊言,會遭到報應也不稀奇啊。”
佐原真依:“——”
她知道,在搜尋線索的過程中,他們一行人也粗略了解到了這個信仰的來源:在醍醐天皇時期,奉命守治這片地區的藩主家,誕生了一對雙胞胎,但是“四目神”降下了神諭,說獻祭幼子便能保佑土地繁榮……之後這個習俗便代代相傳了下去,四目神社也因此建立。
太奇怪了……如果說眼前的神官才是四目神的話,那之前降下神諭的又是誰……?
不對,並不奇怪。為了生存和利益,所以為用活人祭祀這一惡習添了正當的理由嗎?
“身為哥哥,守護著被殺而成為四目神的弟弟,與相良子孫後代的,另一個神。但是,成為‘四目神’後,到處都找不到弟弟的蹤影。是不是因為怨恨、寧願死也不願意見我呢?但是也沒辦法吧。”
田方的笑就像冬日的鵝毛大雪,掩蓋了太多太多的、乃至它自己的事,“有時是負責守護子孫後代的氏神,有時則是作為守護土地的產土神,有時還要作為鎮壓詛咒的鎮守神……我會一直存在下去。啊,對了,四目神和這個彼岸的世界,都是我做出來的。”
它將四津的秘密吐了個痛快。
是想讓眾人死的明白嗎?
七海建人隻感到了憤怒:“————”
“哈哈,啊哈哈,這就是人類啊,這就是人造的我(偽神)啊,”
陰影開始無法消退的蔓延,田方疑惑地問,“明明,隻要你走了就好了吧,真依?……並不是之前的‘神’……我明明,隻有一個願望而已,隻是想……”
“——田方先生、不——真正的四目神……?!”
抬起頭來的神官,如在本殿中退散的四目神一般,身體由極惡混沌的汙穢組成,雋秀的麵容上消失了一切五官、隻有如同忌子與四津人麵戴的白布上繪著的血色圖案一般的令人生理上便一陣不適的四目。
“彆想,再從我這裡奪走……黃泉子也是,忌子也是——……領域展開——”
它露出了、帶著所有人一道崩殂也不錯的虛幻笑容,“——曼珠沙華庭——!”
“——佐原、快跑!”
“跑!真依!”
“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