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青銅的短劍……”
灰原雄半開玩笑, “如果要擊退四目神的話,從拜殿的箱子裡取出來的寶劍能起作用嗎?”
“如果小黑小白在這裡,一定會吐槽灰原前輩你說, 怎麼可以傷害媽媽和姐姐的啦……”
佐原真依吐槽。
“那種古舊的短劍, 是驅逐不了真正的四目神的, ”
七海建人清數了最近幾個周目的流程, 憑借經驗,裝作不在意地問,“但是淨化之後說不定可以,畢竟是兵器……神社裡有用來驅逐汙穢和恢複神氣的大幣嗎?”
“沒有想到三七分你居然知道這個啊……”
忌子露出了訝異的神色。七海建人梳理了一下目前的狀況, 表示完全理解:因為在此之前,都是灰原表現地對傳統民俗文化更為了解的樣子。
“大幣?”佐原真依問,“那是什麼?”
“幣帛是神具, 楊桐的圖案和純白的紙垂有著破魔的力量,左右揮動, 可以僻除邪氣。本來是該在拜殿裡的。但是也消失不見了。”
“啊,是因為四目神又藏起來了嗎?”
佐原真依很介意那個熟悉又悲傷的聲音, 此刻便稍稍低落了下去,“很寂寞嗎……所以,不想我們走?”
“小真依, 在這裡, 半吊子的同情是可不行哦。不然就乾脆地離開,不然就選擇留下來成為同伴。不上不下的話, 隻會讓你自己難受,說不定還會成為迷失之子的喲?”
“沒錯。”忌子很是讚同的點頭。
“嗚……對不起。”
“不過,會因此產生憐憫和同情,這不正是‘小真依是個富有同理心的善良孩子’的佐證嗎?”
見她知道了自己的錯, Akimi又揉了揉她的腦袋,“明明自己身處於暗礁險灘之間,還願意分出自己的心情體會他者的痛苦……我覺得這點相當了不起?”
“秋實姊……”
黑發少女的眼神閃閃發亮了起來。
“喂!這樣的話這家夥不是又死灰複燃了嗎,黃泉——你!我倒是剛剛才讚同過你啊!”
“……”
七海建人意識到了忌子生硬的轉折——果然,他也和小黑小白一樣,分辨不清“青井亞清(Akimi)”與“青井讀子(黃泉子)”吧?
姑且不論外貌,那下意識的回應,也就是說,青井讀子平日裡與他的交談模式也是如此的吧?
就算是同卵雙胞胎,分離了那麼多年,相似到這般地步幾率可以按照無限趨近於零的概率去計算了。更何況,智力存在缺陷的青井讀子根本無法給出有條理的對話。
是咒物受肉……應當是其他的情況,或許,“青井亞清”是被某種存在依憑,“青井讀子”通過雙子冥冥之中的聯係也被喚醒了神智;但是,如此率直地選擇死亡這種事情,不是被依憑獲取新生的存在該有的行為模式。
無謂。不是現在該思考的。
“嗯,所以我給出的解決方案是——等小真依離開這裡的時候再去儘情的懷念——之前,就先把這份悲傷和同情寄存在我這裡,可以嗎?”
七海建人冷眼旁觀他們在那裡滿是信任與溫馨的嘀嘀咕咕,蹙著眉整理自己的記憶,好不讓它們混淆在一塊:“那有彆的辟邪方式嗎?”
灰原雄指著洞口說,眼睛一亮:“啊!有了!我們還沒進入彼岸庭院的時候,堵在分神社的那塊巨石——不是說像天照岩來著嗎?”
“……和這個有什麼關係嗎?”
“哦,你是說天鈿女用跳舞請出天照神的行為被視為一種請神儀式……祂跳的舞則發展為了神樂舞,”
Akimi點了點頭,“的確呢,和現在職業化的巫女不一樣,從前的巫女也擔任著祈禱、驅邪、祭祀等職務。”
“對對對!”
灰原雄拍了一下大腿,盯著Akimi的眼眸簡直要擦出火花來了,“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大姐姐你好懂啊!”
“欸,是嗎?哈哈哈,謝謝啦。”
“大姐姐完全不用這麼謙虛啦~”
“……”
不想看灰原雄摸著頭傻笑,七海家人板著一張臉,看向了——忌子。
“喂,真依!還有三七分!你們兩個都是什麼意思啊!我不都說了我不是神職人員來著嗎!?”
忌子果不其然炸毛了,“雖說神樂舞的確可能恢複短劍的神氣,可也不是我來,而是黃——”
佐原真依疑惑地歪頭:“黃?”
“……沒什麼,”
忌子扭過臉,“會跳這個的人,回四目神那裡了。”
“唔誒……對、對不起。”
“……沒有的事。”
沉默了半晌,忌子從白布後神色複雜地瞄了Akimi一眼,“這又不是真依你的錯。”
“……如果隻是要神樂舞這個儀式的話。”
這時,Akimi注視著那柄年代久遠、以致於渾身上下銅鏽斑駁的短劍,“或許我可以試一試。”
她又想了想:“但是,需要衣服……不是巫女服。是……”
她轉向忌子:“讀子剛來的時候,那套‘供奉之子’的衣服還留著嗎?”
“……在她的房間裡。”
換好了衣服,重新回到了彼岸庭院,佐原真依兩眼放光地捂住了嘴巴驚歎著,隻恨自己才疏學淺、國文成績不夠好:“哇!好漂亮!……就像新娘子一樣……!”
銀白色的前天冠裝飾在鴉黑的發間,修長曼妙的身軀被繡著暗紋的純白服飾包裹著,雙手端莊地交疊在腹前,Akimi略微的一抬眸,便有一種神職人員特有的不可褻玩的神聖清麗。
“誒!哎!咦……!”
等在原地的灰原雄一看見挽好發、換好裝的Akimi——看他整個人和周遭的彼岸花差不多一個色調的顏色,不用聽他嘴巴裡一驚一乍的怪叫,都知道他快要被腦袋裡麵的無責任妄想擠爆了,“白、白無垢……!?”
“倒不算婚禮的那種白無垢。如果真的是新嫁娘的話,需要把頭發梳成文金高島田發髻,而不是用檀紙係上頭發就好。白色被作為神聖的顏色用於祭祀服裝,在室町時代後才逐漸演變為新娘禮服的。……唔,果然有點短了啊。給,你們的外套。方才真是多謝你們了。”
“哦……哦!”
不同於結結巴巴的灰原雄,七海建人相當沉默地收下了自己的衣服。
“七海君……?我沒有叫錯你的名字吧。”
Akimi的視線在金發咒術師眼底的青黑下一掃而過,對他微微笑,“彆擔心,我們很快就能出去了。不會耽誤你們的任務的。”
“……”
黃玉的瞳仁裡麵仿佛有化不開的沉澱絮物,七海建人冷淡地說,“青銅短劍是放在鏡池前吧。”
“哎呀。”
“在四目神社裡,這柄短劍和鏡池是唯一與四目神負責鎮壓的‘津’相關的吧。”
“七海君,知道的真多呢。”
“覺得我可疑也無所謂。”
“不,可疑是一定的……除了這個,”
Akimi注視著這個自相遇就刻意與自己避開的陌生少年,很是長者地輕歎了一聲,“人知道太多的話,是會陷入不幸的啊。”
“……與你無關。”
七海建人避開了她柔軟的悲憫,一言不發地去安置鏽跡斑駁的古舊短劍了。
其他人都四散去尋找線索了,Akimi駐留在彼岸庭院中,用神樂舞嘗試驅逐濁氣。
她按照記憶裡青井雙子被教導的那樣跳了一小段。舞姿優美,但完全不起作用。
停留在原地的供奉之子並無意外,也不焦躁。沉心靜氣後,她再度跳了起來——這次她撇棄了神樂鈴與檜扇,且舞蹈的動作與供奉四目神的動作完全相反,且看起來很是古裡古怪。
她不停地跳著,一邊演算著從曾經的記憶裡的俯視視角看到的舞蹈該如何跳出來,不斷加上些許小動作,增大或收斂幅度——
……假使有人將她第二遍與最後一遍的舞蹈毗鄰著、且分彆用正視與俯視兩個不同的視角同時觀看的話,一定會驚異它們的吻合度。
這舞蹈,並不是一味神聖純潔,而是帶著些血脈僨張、生命搏鬥的野蠻。
誒、誒。她想著,還真是個壞心眼的人啊。在“神”消亡了之後,又塑捏出了新的“神”。還把舞蹈改編得亂七八糟的。原來竟是個沒有品位的人嗎?
總之,在這最後一遍的舞蹈落幕的時候,插在鏡湖前的古舊短劍光芒大作——殆及光芒消退後,出現的是一柄凜然鋒銳、逸散著神光的寶劍。
“唔、咕……咳!”
但是,甚至沒有那麼多餘的氣力上前幾步將劍拔出,終於完成了任務的Akimi腿腳一軟,眼見著就要摔進花叢中。
“——!”
一直安安靜靜地待在原地,就好像是一株人形彼岸花的飛鳥井木記,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就要去接住她。可是,她那瘦弱的小身板怎麼負擔的了一個成年女性?
“——小心!”
“咳、咳咳咳——!”
被一個僵硬寬博、奇詭的偏生又滿懷愛憐的懷抱攬住了,可是Akimi也顧不得讓彆人擔心如何是好了,她咳了起來,劇烈到使人懷疑這副單薄的軀殼是否要將內部的心也一並嘔出來。
血洶湧地從她的喉嚨中衝了出來,吐到了她附近的幾朵彼岸花中、旖旎盛開的死亡之花承載不住這與它相同色彩的生命力,於是那些鐵腥味的液體便又滴滴答答地濺落進了泥土裡。
“——”
豔色的液體幾乎灼傷了七海建人的視網膜,帶有原主人溫度的血液濺在他的襯衫上,那股熱意幾乎要通過薄薄的布料,燒得他的心臟都要抽痛起來了——
他比Akimi本人還有清楚,她的身體實在說不上好:他一早注意到她回來的時候還特意摸了口脂,好遮掩住她那誇張到慘淡的唇色……彼岸花根基加工的毒藥,從一開始就盤踞在她體內了。
……可是,他隻能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畢竟——他們也隻是、不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咳、咳!謝、謝謝……”
一陣頭暈眼花,失血過多的Akimi身形搖搖晃晃,前天冠的墜子交纏在一起發出了丁丁零零的聲響;她甚至辨彆不清來者是誰,隻一邊自顧不暇地抓緊了遞過來的手帕擦拭唇角的血液,一邊叮囑來者,“彆……彆告訴——”
“……。”
她聽到了一陣暗澹、艱澀、又痛恨的喟歎,“我姑且,還是認為一個成熟的大人在滿足未成年人的要求之前,一定要先照顧好自己,做好一個標準,立好一個榜樣的。”
“啊……是七海君啊。”
“……身體素質比我想象的要來的好呢,你。”
沒有想到居然被一下子認了出來,七海建人的手指頭忍不住蜷了一下,強迫自己收回了在她臉龐上流連忘返的目光。
“真的是七海君啊。說實話,現在耳朵裡都是嗡鳴聲,其實我也不太能認出究竟是誰,”
Akimi狡黠地揶揄,“但是,這麼矛盾對待我,果然是你啊。”
“……”
Akimi的視線仍舊一片昏黑,看不分明,她隻感覺近在咫尺的人在她坦白詐了他後,並沒有按照他一本正經的臉那樣經不起戲弄地生氣。
這個年輕人,隻是在沉默著拿回了遞給她的手帕,自己擦拭起了她血跡斑斑的唇角,“……為什麼這麼大費周折的折騰這個。你不會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虛弱吧。”
“咳、唔,哎呀,但是,我也奇怪呢,怎麼就到了吐血的地步。”
知道短暫五感遲鈍的自己還是不要亂動添忙比較好,黑發女性乖巧地扶著比她年少的金發少年的手臂。
……一邊小心地不讓自己觸碰到她的哪怕一絲肌膚,如同極儘厭惡似的,一邊小心翼翼的輕柔動作,卻坦誠地泄露了這少年人對她的在意。
桔梗花一般苦澀的香味幾欲從他的心靈間溢出。
是因為好友對她的愛情鋪陳在明麵上,所以這克己守禮的少年隻能將這份心意摁捺抹消嗎?
Akimi心想。
“這不是你不顧自己身體亂來的理由。”
“現在的最大目標是使四目神退散吧?那麼,我就沒有理由不在淨化短劍上儘一份力。”
“我也隻是隨口一說。”
“那麼,我也隻是隨性一信。”
“……”
於是七海建人那不近人情的話語停佇了。
Akimi幾乎能想象出他是如何抿著唇,將淡淡的慍怒按捺下去的臉。
可是,還是有哪裡不對。
他似乎並沒有生氣,隻是……
貪婪。
與冷淡自持的外表不同的,他冷靜地貪婪著,從與她無意義的對話中汲取著力量,如同他的眼神無意義地來回描摹著她的五官那樣,Akimi甚至有種,自己的行為、自己的神態、自己的語言都被他化作食糧,一個不漏地吞咽下去的感覺。
但他卻仍舊秉持著禮貌,沒有找任何借口延長對她隔了一層布料的觸碰。
就像是一團被畸形地拚合在一起的冰與火。
是什麼樣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