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三角-05-(2 / 2)

他伸手,食指的指節在臉頰上擦了一下,上麵有著晶瑩的水痕,正如窗外累積了一定量的露水壓彎了不堪承負的枝葉,而在過載的葉片上留下了濕痕一般。

但是等時間再過去一些、太陽光再熾盛一點的時候,晨露與植株眷戀不舍的最後的證明,就會被蒸發的無影無蹤吧。

“……啊、”

嘴唇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七海建人表情冷靜岑寂,但是他的淚腺就像背叛了他一般,不斷任由意義不明的生理性鹽水撲簌簌地下滑,“啊——”

他的聲音並不高亢,也不響亮,無端的卻像臨終野獸淒厲而又不甘的低嚎。

“……我——”

他攥緊了自己胸口的衣服,隻覺得胸腔裡,風來去自如地呼嘯來往,隻因那裡是個空洞。

“七海——!”

家入硝子扶住了倚著牆壁往下滑的七海建人,臉上也丟失了散漫的表情,“是我的反轉術式——”

“不對——不是這樣的……家入前輩,”

七海建人表情筆直著僵硬的,眼白彌漫著困惑的血絲,他幾乎要將五指陷入血肉,掐住心臟,“有哪裡……有哪裡不對啊……!”

五條悟問:“有哪裡不對?什麼不對?”

病人用沙啞暗啞的聲音敘說:“從夢中醒來的時候……”

……從夢中醒來時,夢裡的場景曆曆在目,清晰可見。但在一分鐘之內,這些場景就會一點點湮滅。無論怎麼努力,還是很難像記正常的經曆那樣記住夢境,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從記憶裡消失,不留痕跡。

這是每天都在發生的記憶擦除,每個人的記憶都在那一刻失效,但每個人都不介意。

人們不但忘記了夢,人們還忘記了忘記。

“是嗎?我倒覺得這很正常,”

家入硝子鬆了口氣,“人類剛出生的時候連知性都不完全,甚至兩歲之後基本上會把人生頭兩年的一切忘得記得像洗刷記憶一樣。”

“記憶讓瞬間化為永恒,但遺忘有利於身心健康哦?”

五條悟說。

是這樣嗎?不是這樣的啊。

不久前蘇醒的白發女性試圖再度開口,但是乾澀的喉嚨正在因為她的嘗試被撕裂。

“好啦,彆勉強自己說話了;大病初愈的病人的義務就是要補充營養物質吧?”

五條悟捏著一柄舀了蔬菜粥的陶瓷勺子,“啊——”

蒼秋實:“……”

不。雖然左手在打點滴,但是她的右手尚且還是可以活動的啊。

而且重點也不是這個,這個粥看起來滾燙的樣子,直接咽下去食道會被燙壞的吧。

如果此刻以這個模式相處的,是初遇狀態的他們,她一定會以為麵前的白發青年是懷揣著乾掉她的打算的。

但是形勢比人強,她並沒有糟踐自己身體的習慣,隻好妥協:“太燙了。”

遂,從未照料過脆弱病患的大少爺恍然大悟,笨拙地開始了他的投喂:他吹了吹粥、接著,模仿他曾在某些場景裡見過的喂小嬰兒的行為,把粥滴在了手背上,確定溫度後擦拭掉了粥,抬手:“啊~——”

……“啊~——”是多餘的。

不過蒼秋實現在沒有這樣多餘的精力陪五條悟進行漫才表演,她隻好張開嘴咽了下去。

然後她發現,接下來五條悟的喂食頻率精準到了秒,與分毫不差也沒多大區彆,怎麼看都是他在心裡計數……倒也不必如此。

“……好了,好了。足夠了。”

“誒,什麼啊,這就飽了?”

五條悟捧著還剩下半碗的粥,半信半疑,怎麼看都是喂食PLAY沒有儘興,“沒關係的,不用在我麵前裝小鳥胃的淑女啦!啊~——”

“對於大病初愈的人而言,我的胃,”

蒼秋實心裡歎氣,纖瘦的手摁在了小腹上,“已經滿了。而且你帶來的還是甜粥。”

隻聽得到關鍵詞句的五條悟的目光也跟著下移:“……滿、滿了。”

“是的,滿了。”

“……這就滿了,不太行吧,”

五條悟盯著,喉結上下聳動了一下,“你就……不能再努努力嗎~”

蒼秋實:“……”

她敏銳覺察到了五條悟語調甜膩濃度的上升。

該說不愧是青少年嗎,對著瘦骨嶙峋的病患也能散發生殖欲望。

咚咚咚的敲門聲在這個時候響起,對蒼秋實而言有如久旱甘霖,五條悟則“嘖”了一聲:“門沒鎖。”

“失禮了。”

七海建人帶著一束潔白的荼蘼花推門進入,他述明來意,雖然受了傷,但是他依舊條理清晰、邏輯通暢。

當他的目光帶著幾分如蛆附骨般揮之不去的倦怠,在看到蒼秋實的時候,不由微微一愣;與此同時,蒼秋實也看到了這個金發的少年人。

“——”

氣氛突然靜滯。唯有笑意未達眼底的五條悟接過花束後,笑眯眯地“嗯?”了一聲。

“……”

七海建人率先挪開了與那位陌生又熟悉的女性對視的目光,於是,因為他們的對視而產生的聯係與張力就此打破——這樣長久地盯著一個人出神,絕對不是什麼禮貌的行為。

但是,他好歹身負了兩個人的托付,隻是,當嘴唇張開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她的名字是如此滯澀,以致於他的舌頭像是吞吃了一大堆柿子之後、麻的動彈不得。

“名字是叫‘蒼秋實’哦?”

五條悟咧開了一個不能深究的笑,“她是我的未婚妻哦?”

……蒼秋實。

蒼——秋實。

青井。

Akimi。

“即使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也一定——隻要你向我尋求幫助的話,我就一定會注視著你走向正道,我就一定會成為你值得依靠的後盾。”

如神話中厚德載物、堅固如堡壘一般的地母神。

Akimi。

“你是我的劍與矛,我是你的盾,我們倆之間,是不必對彼此說抱歉的。”

宛如從天而降的驚喜,是放棄了天命神佛的他可靠的戰友。

Akimi。

“你現在也是,我認為非常值得尊敬信賴的人。所以請彆為我傷懷。還是說,你也想讓我對你說‘抱歉’,好與我扯平呢?”

是近在咫尺的槲寄生。

Akimi。

“一起、墜落吧——”

最後凋零在他的懷中。

“——”

七海建人完全沒有聽到五條悟說的後半句、帶有威懾和警告意味的話,他隻是、僅僅聽到了那個女性的名諱。

遺忘的回憶從夢的殘骸中傾瀉而出,如同絕望的潮水般席卷了身體——世界崩毀之際、呼喊,吠叫,長嗥,離奇古怪的聲音低語著、轟鳴著,幾乎將他撕碎!

……可是,就像被打開潘多拉的魔盒將疾病、瘟疫、痛苦、折磨儘數傾瀉到人間後,底部卻殘餘著“希望”一樣,被卷入利齒交錯的、比起海溝倒不若說是深淵更為形象的底部、快要被水壓碾爆之時,一些微小的、細碎的,但仍舊不失光明、美好的泡泡咕嚕嚕地冒出,將他裹挾,給予了他人體所必須的氧,如朋友歡快輕脫地、亦如長者慈愛寬厚地,帶他上浮。

淙淙的水聲也好,貪婪的禱詞也好,黑甜的溫柔鄉也好,清淡的彼岸花香也好,一切重歸混沌。

初開的光輝在醞釀。下一刻,混沌初開,一道細線劃開黑暗,向兩側分離。

這金發的少年,便恍惚地看著眼前熟悉的環境,竟如同遇見落難王子的小美人魚,一點兒也不記得自己的家園了似的,將那奇詭的噩夢再度忘卻了。

而那些曾經存在的回聲,自然不可能在現實中醒來,他們相擁著,早已落入無儘的混沌消弭。

“——”

七海建人蝦米一般地躬起了總是挺得如白楊似的脊梁,似乎有什麼穿腸毒藥在他體內猛烈爆裂了開來,灼的他嘔心抽腸。

“——————!”

他惘然地張開嘴,一邊便那些情緒所裹挾,一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有咳嗽聲劇烈地在他的喉舌間舞著最後的一蹈。

蒼秋實的手臂先於她大腦的思考,伸向了咳嗽到幾乎站不穩的七海建人。

但是在中途被另一隻手攔截了。

她看向他,虛薄的下意識便也煙消雲散,再也無後續彙聚的力量。

五條悟側過臉衝她笑了笑:“好歹有個病人的自覺啊?真是的,秋實。……算啦,我就是個天生的勞碌命吧。”

他將蒼秋實的手藏到了被子下,順手掖好,才代替她熟稔地招呼來看望她的少年:“改日再來拜訪也可以的,七海,我向你保證她不會生氣的。不過……嘛,病人還是安靜修養會好的比較快——探望的人最好也保持一個健康的狀態……這樣比較健全呢。”

他冷漠地半垂著眼睫俯瞰狼狽的後輩,下半張臉卻割裂式地笑的燦爛:“你明白的吧,七海?”

“咳……”

七海建人直咳眼尾泛紅,他抬起頭,被遺忘的記憶融化在他的舌頭上,如對往事的懷戀般甘甜,但很快便冰消雪融了。

什麼都聽不見,他的耳邊隻有一陣震耳欲聾的死寂。

“您——”

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狀態奇怪到了極點——對著一個素未謀麵之人。

隻有隻能解釋為生理性眼淚的液體從心中溢出,濡濕了包紮住了左眼的繃帶,從他年輕的臉頰上流下,在一片屬於將亡者的白色中,正如渾濁的點滴流入她的靜脈。

“……非常感謝,”

舌頭不受控製,他不自知的悵然若失,最後濃縮成了一句永遠再不可能完整的呢喃,“……謝謝你、A……”

蒼秋實愣了愣,此前她也從未見過這位年少的咒術師;不過,雖然不知所以,但是她還是微眯起秋水一般的青色眼睛,微笑著朝眼前這個陌生人示意——

不必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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