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晝笑, 一臉果然不出爺所料的樣子:“看吧?爺就說肯定攔你!”
皇子福晉怎麼了?
這可是堂堂兵部衙門,該有的規矩必須有!便他,若不是被皇阿瑪派過來, 在這邊當差,都得被歸類為閒雜人等。
舒舒皺眉, 懷疑這家夥的滿口答應就是個權宜之計。
否則依著他的性子,還不飛起一腳踹過去並罵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令堂的閒雜人等, 這是爺的福晉, 你們這幫龜孫的債主!要不是你們這幫龜孫無能,連點結實的兵器都做不來, 還能辛苦福晉巴巴地跑到這破地兒, 還受你個蠢奴才阻止?”
弘晝:……
就沉吟一下, 想聽福晉跟他說回軟話罷了,哪想著就被懷疑上了呢?
好福晉連個眼角餘光都沒給他,隻對那攔著她的侍衛道:“若非必要, 本福晉也不願意當這個不受歡迎的閒雜人等。隻是月前,皇阿瑪隆恩, 允了些個精良武器與本福晉用以裝點府上的演武場兵器架, 並著我們爺督辦。”
因為這個事兒,武備司上下都被折騰得苦不堪言。
甚至達到了望五阿哥而生畏的程度,作為兵部守衛人員,侍衛當然也是有所耳聞的。還……看過幾次阿哥爺歡歡喜喜捧著成品回去,翌日再怒氣衝衝拿著斷刀斷刃之類的回來, 把武備司那幾個積年老把式臊得不行。
發了狠地琢磨,甚至舍棄了更為便利的坩堝煉鐵,改用炒鋼、百煉鋼等, 卻依然還是免不了變成斷刀斷劍的命運。
如今五福晉親自上門,還主動提及武器事,就讓侍衛心中一突。
果然,這位說完前因後,接著就是要求:“本福晉也不想打擾兵部正常辦公,亂了衙門秩序。但這麼點子小事磨蹭到如今,總得讓本福晉親眼瞧瞧,武備司到底是敷衍了事還是能力不足吧!”
這,簡直一正一反兩巴掌,隔空就扇在了武備司那幫官員匠人等臉上。
偏掛職在兵部,如今也算武備司一員的五阿哥非但不以為忤,還讚同點頭:“去,將福晉的原話不得一字刪改,原樣傳給兵部尚書與管著武備司的左侍郎知曉。問問他倆,今兒這武備司福晉是進得還是進不得?”
“若能進還則罷了,不能進,爺便往養心殿走一遭,求皇阿瑪下道口諭。”
橫豎今天您就要縱容福晉,踩踩兵部與武備司的門檻了唄?
侍衛心中腹誹,麵上卻再不敢怠慢:“卑職領命,這便報與兩位大人知曉。”
片刻後兵部就飛出一騎快馬,接著武備司武器造辦處打著赤膊正忙的工匠們接到了個緊急通知:五阿哥福晉蒞臨,所有人等即刻穿上衣服。免得衣冠不整,衝撞了皇阿哥福晉。
守著坩堝的大師傅愣,眼珠子都快瞪脫窗:“這,這不瞎胡鬨麼?從古至今,哪有女人進衙門查看的道理?連尋常的鐵匠鋪子,真正打鐵的地方都不讓女人靠邊……”
事出緊急,傳令的小吏也不知道許多。
但上頭可說了,必須通知到每一個人。否則出了什麼紕漏,惹禍的固然活不了,他們傳令也彆想好了去!
自來也沒麼好脾氣的小吏皺眉:“天下都是皇家的天下,又哪有堂堂皇家媳婦去不了的地兒?快收收你那老黃曆,趕緊把衣服穿好了。不然汙了福晉的眼,彆說五阿哥把你這把老骨頭扔進坩堝燒成灰!”
大師傅:……
再怎麼重視老規矩,也終究重視不過自己這條老命去。遂再多腹誹,也還是乖乖穿上了衣裳。當然這心裡頭啊,對舒舒這個瞎胡鬨的五福晉也是煩到了極致。
另一廂,才剛上任沒多久的兵部尚書田文鏡就放下手中卷宗:“既然都已經準備好,海大人與我一道迎迎五阿哥與五福晉?”
被他點名的兵部左侍郎海拉遜眉頭微皺,也是煩極了那絕對外行還趾高氣昂的五阿哥。
這回好,家夥竟然還把福晉給帶來了!
偏這倆有皇上口諭,他不但不能拒,還得客客氣氣把人迎進來。反抗無能,隻好受了這憋屈的海拉遜跟上峰田文鏡拱手:“聽大人的!”
舒舒跟弘晝都被請去值房喝了許久的茶,田文鏡才跟海拉遜匆匆而來:“聞聽福晉前來,下官便著人通知武備司造辦處那幫粗人都先穿好衣裳,免得汙了福晉貴眼。又做了些個相關安排,所以遲來,還請五阿哥、五福晉贖罪。”
田文鏡哎!
跟張廷玉、鄂爾泰一樣,是雍正朝除了怡親王胤祥外最受雍正器重偏愛的名臣。而且,她要是記得沒錯,耗羨歸公,攤丁入畝等理念,都是這位率先提出並試運營的。
不僅如此,他還對清欠、治水等頗有研究。
是個助力雍正收拾好康熙後期亂攤子,打下乾隆前期輝煌堅實基礎的重要人物。
隻想想他這身份、這履曆,舒舒就萬分客氣:“田大人不必多禮。是本福晉不請自來,擾亂了武備司正常秩序。按理,該是本福晉與您跟海大人說聲抱歉。”
已經見慣了弘晝暴躁的兩人:!!!
有些受寵若驚,真·萬分詫異於舒舒的平和。
直接掌管這部分事務的海拉遜更老臉一紅:“福晉言重了。分明是奴才辦事不力,讓您苦等許久。”
“沒有,沒有!”舒舒擺手:“我雖隻略從書上看過些個關於武器鍛造的介紹,但也知道隨便一把刀、一柄劍都是經過諸多程序,千錘百煉的。本也沒想著短時間內便能如願,隻……”
“阿哥爺親自督辦許久,也言料是好料,工是好工,偏出來的成品卻不儘如人意。”
“我這心裡就不免詫異,想著瞧瞧看,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剛才還挺高興的海拉遜:!!!
就發現自己高興早了。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能跟不學無術卻驕縱狂傲,恨不得荒唐上天的五阿哥伉儷情深的,能是什麼簡單角色?
這位五福晉看著溫溫柔柔,安全無害。實際上啊!比五阿哥的殺傷力可大多了,畢竟五阿哥再怎麼樣,也沒試圖外行指導內行。
她這倒好,明知道自己紙上談兵,卻還非要趕來兵部摻和一腳。
海拉遜忍了又忍,到底忍將不住:“福晉既然得了皇上口諭,奴才自然不敢違逆。隻是武器鍛造事,乾係到三軍裝備,與全軍作戰能力亦是息息相關。”
“道一聲國之重器也不為過,而打造它們的那些個積年老匠人,也都世代傳承,頗有些講究與忌諱。尤其涉及到煉鐵煉鋼事,便奴才與田大人也都被頂撞過。先稟與福晉知曉,還請您多多包涵。”
若是包涵不了,即刻走人,咱們也是歡迎之至的。
當然這句話他沒有說,表情管理上也做得相當到位。但舒舒還是特彆敏銳的,看出了他這潛台詞。
封建社會沒有人權,也從不講什麼人人平等。負擔了所有軍械製造的匠人們,卻是整個兵部的最底層。
彆說官位了,如今能當個正正經經的良民,都是多虧了順治爺廢除前朝的匠籍。不然的話,一人入匠籍,便子子孫孫都是匠籍。
而如今這位海拉遜海大人,能為了區區匠人而對上自己這個皇子福晉。光是這份勇氣,這份用心,就足以讓舒舒敬佩。
於是乎,舒舒微笑福身:“多謝海大人提點,本福晉記住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禮,嚇得海拉遜慌忙躲避:“福晉客氣了。既然您實在感興趣的話,就請上車吧!”
嗯?
舒舒愣,她就說嘛,煉鋼煉鐵那麼危險又不止億點點臟的事兒,怎麼能在六部衙門中進行?
感情又是弘晝那家夥打的馬虎眼,想讓兩位大人令她知難而退。
被看穿的某人訕笑:“那,那爺也是為了福晉好啊!”
舒舒冷臉:“這倒不必,我啊,最討厭被以對我好、為我著想的名義將我蒙在鼓裡了。第一次,我還願意跟你說明。再有一次,手底下見真章。若兩次還不能讓你改了這破毛病,那以後,你就彆想我還能理你了。”
話落,舒舒就開始閉目養神,再沒跟某人多說一個標點符號。到了地方,也沒等人來扶,就自己乾脆利落地跳下了馬車。
剛剛另一輛馬車上,被田文鏡提點了一路的海拉遜這會子格外殷勤。甚至想當個引路小卒,帶一行人往目的地走。
結果才剛剛抬腳,就被豪橫的五阿哥拽到了一邊:“有爺在呢,用得著你殷勤?”
海拉遜:???
就很無奈地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須,有心想告訴弘晝:您大可不必這般緊張,奴才的孫子都還大您兩歲呢!可依著這幾天共事,他對弘晝的了解。但凡他敢表露出這麼點意思,這位爺惱羞成怒之下,就敢一腳把他踹成滾地葫蘆!
並不想被田文鏡那老小子看了熱鬨的海拉遜皺眉,到底還是跟在了後麵。
享受了把被皇子阿哥引路的待遇。
好心辦壞事,惹得福晉都不怎麼正眼瞧自己了。這番弘晝可不就是積極表現?
跟引路小廝似的,熱情給舒舒介紹:“因煉鐵、煉鋼的,都比較繁瑣、臟汙又危險。對燃料、水源等要求也比較高。所以才選了這兒。等完成了冶煉、鍛打,製成成品後,再著人押回兵部入庫。”
“喏,福晉瞧,那一排房子,就是兵丁們駐紮的地方。再往裡,還有官員們辦公的地兒。其中最大的那間就是爺的!為早日把咱們府上那兵器架子擺滿,爺最近泰半都在這邊。”
吔!
海拉遜憋笑,怎麼看五阿哥怎麼像自家努力表現哄老妻給糖的小孫子。嘖嘖,真是諂媚的沒眼看。
舒舒雖然淡著張臉,沒給弘晝點笑模樣。
但某人再不好,再欠收拾,也是家庭內部矛盾,哪有任人嗤笑的道理呢?
看似漫不經心,其實眼觀六路的她突然回首,將海拉遜偷偷憋笑的樣子抓了個正著:“海大人看著很開心,可有什麼喜事麼?有道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如跟咱們分享一下?也免得行路無聊啊!”
啊這……
海拉遜老臉漲紅,這了半晌也沒這出個所以然來。
還是田文鏡本著同僚之誼幫忙解圍:“回福晉的話,自從五阿哥到了咱們兵部。每日裡勤勉公務(隻限於你們家那個武器架),對所有人等一視同仁(悉數當做看不見),從不苛責(根本都沒看在眼裡,還指望人苛責?連眼神都彆想輕易撈一個!)”
“是以,咱們兵部上下都對五阿哥敬重得很。海大人正好負責武備司這塊,自然與他更為親近。現在看您與五阿哥伉儷情深,不免替你們高興。”
“哦,這樣麼?”舒舒笑:“我還當海大人在嘲諷我們爺呢,不是就好,倒免了傷和氣。”
“因為啊,我這人有個護短的優點,尤其不喜歡哪個說我們爺不好。否則……”
舒舒四下瞧了瞧,不愧是打造兵器的地兒,隨處可見的成品、半成品。舒舒隨手拿起杆□□,也沒見多用力。
那手臂般粗細,被油反複浸泡,刀劍都難砍斷的槍杆子就硬生生斷成了兩截。
田文鏡大驚,良久才歎:“福晉好臂力!”
海拉遜則摸了摸額角的冷汗,決定對五阿哥客氣點再客氣點兒。彆惹了這護短的五福晉找上門來,把他的脖子像槍杆子折一折。
弘晝特彆無奈地接過那兩截斷棍,交給身邊的李無短。囑他按價賠償,彆讓管兵器的小吏為難。
然後才在田文鏡跟海拉遜的尬誇下,細細看了看舒舒依然白淨不見半點紅痕的小手:“你說你,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這麼剛硬,這是田大人、海大人都非饒舌之輩。否則傳揚出去,豈不影響你名聲?”
田文鏡&海拉遜:得!他們這還得守口如瓶,並約束在在場所有人等。
不然五阿哥發起飆來,可夠人招架。
任由他檢查了一番的舒舒隻輕笑:“都已經成了婚的媳婦子,名不名聲有何緊要?爺不嫌我彪悍就是。嫌,我也不改的。反正有我在,哪個也彆想欺負你!”
雖然但是,弘晝可太喜歡福晉眼裡隻有自己,願意為了護著他不惜一切的模樣了。
那心裡,真的比喝了暖蜜水還要甜。
聞言忙搖頭:“不嫌不嫌,爺隻怕你過於莽撞,再傷了自己的手!”
舒舒笑:“沒事兒,有把握著呐!”
小夫妻相視一笑,剛剛那點小矛盾頓時消弭於無形。
田文鏡跟海拉遜:……
不知她們夫妻馬車上那點小風波,卻莫名有那麼點飽脹感,好像吃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一樣。
目的地終於到達,舒舒還有點小歡喜。結果才一開門,就感覺到衝天的熱浪撲麵而來。滿室雜亂間,充斥著濃濃的粉塵味、汗臭味。
“阿嚏!”舒舒陡然打了個噴嚏,弘晝馬上開勸:“爺就說這邊臟著,亂著,根本就不是你該來的地兒。要不這回去?了不得爺多在兵部蹲兩年,早晚能把你那兵器架子堆滿。”
舒舒搖頭:“都已經到了門口,哪能半途而廢?爺莫擔心,我啊,就是一時間沒適應!”
為了不被入了寶山空手歸,舒舒拿隨身的帕子用小匕首戳了兩個洞,緊急製作了個簡易的口罩。
原本,她也有心幫弘晝弄一個的。可惜他看到帕子上的繡花,說什麼都不肯。舒舒也不勉強,隻把給他做口罩這事兒記在了心裡。然後就任由他以場地淩亂,唯恐福晉摔跤為由地拉著自己的手,緩步走入了其中。
作為大部分兵器甲胄的原材料,煉鐵房的站地麵積極大。鐵礦石、充作燃料的煤炭、焦炭等,都快堆成了小山。
各色爐子也應有儘有。
弘晝見她當真好奇,立即又當起了解說員:“福晉看,缶形小坑,就是炒鐵用的爐子。那上麵塗上耐火泥。把生鐵放在其中燒到融化或者半融,然後不斷來回炒動,反複鍛打。就有了強韌不易斷的熟鐵……”
“此法雖流傳千餘年,製了不少神兵利器。過程卻過於繁瑣,產量也少,燃料還非木炭不可。久而久之,也就鮮少采用了。”
哦,今次倒是製了柄劍,卻依然沒扛住福晉的雙手。
舒舒眉眼含笑,聽弘晝如數家珍地介紹炒鐵、百煉鋼、灌鋼、鑄鐵等方式的基本操作方法,各自優劣等。心裡卻鬆了口氣,一切都跟她想得一樣大差不差。
因木炭匱乏、工序繁瑣、產量低等原因,其餘幾種方式都在慢慢減少甚至停止使用。
如今大行其道的,是康熙二年,孫廷銓召山西人進京,得的坩堝煉鐵之法。
是的,坩堝煉鐵!
中土獨有的冶煉方法,一度領先世界。而她所要做的,也是改進它,將它從低矮的方爐變成更高些、更耐火些的坩堝煉鋼。改進它受熱不均勻,易出高碳鋼、硫含量也容易過高等缺點。